从《远方》到《枯草》
何华
最近看了土耳其导演努里·比格·锡兰的《枯草》,讲述偏僻乡村学校老师一心想离开这里到大城市生活,因为有一种短暂的寄存感,他们也就格外“不顾眼前”,多少有点自暴自弃、得过且过的念头。电影长达三个多小时,很过瘾。
20多年前,我在新加坡国际电影节上第一次看了锡兰的电影《远方》,从此记住了他。《远方》对白很少,节奏缓慢,娓娓叙述人类情感日渐封闭和自私的悲哀。这个时候的锡兰显然受到俄罗斯电影塔尔科夫斯基的影响。《远方》里有一场戏,片中男主角和他艺术圈的朋友聚会,就聊到了塔尔科夫斯基。
此后,锡兰的电影我看了约有七八部,每部都好。从早期的对话很少(《小镇》《五月的云》),到后期的话痨片(《冬眠》《野梨树》《枯草》),锡兰有了很大的改变,仿佛铁树开花,“哑巴”成了说唱歌手,但本质上锡兰电影一如既往,只是表达形式改变了。锡兰后期电影的对话,平实而智慧。几个人争论,暗藏机锋,听了深受启发。譬如《枯草》里男主去女主家就餐的对话就很精彩:“在干旱的地方,再华丽的辞藻也比不上一桶水。”“反抗和感到无聊正是人的本性。”“即便自杀式炸弹袭击者也是为了生存,不是为了毁灭。”
锡兰电影的摄影美学,无人出其右。他镜头里的安纳托利亚(小亚细亚),充满诗情画意。没错,锡兰是“电影诗人”。锡兰太会拍雪景了,早期的《远方》里,片中“穷亲戚”一角喜欢一个人在雪中漫步,他那双忧伤的眼神,简直比漫天飞雪还要凄迷。《枯草》里的女学生在雪中的镜头同样令人忧伤,这个镜头成了《枯草》的宣传剧照。
锡兰的电影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类似帕慕克的“呼愁”,这种忧伤不仅仅是个人的,也有社会学的意义。锡兰还让我想到不久前过世的加拿大女作家门罗,广袤而深沉。
和冰天雪地相对应的室内景色,则是另一个世界。锡兰善于用室内光,温暖而暧昧,舒服而刺激,光线像葡萄酒令人陶醉。在这样的环境里,人不知会做出什么事,包括《枯草》里男女主角的餐后做爱。
《枯草》里的女老师和女学生,这两位女性太强大了,把男人比下去了。尤其女老师腿残疾,装有假肢,走路略跛。这个人物的设置非常妙!她每次都喝“淡茶”。电影里土耳其红茶,是冰天雪地小镇的“安慰剂”,而且土耳其红茶的茶杯也好看,像一个袖珍花瓶,其他国家没有用这种杯子喝茶。
锡兰,有俄罗斯的灵魂,他是契诃夫的异国传人。他的电影写小镇知识分子,犹如契诃夫的《三姐妹》被困在穷乡僻壤,也被困在时间里,幻想生活的改变,幻想逃离“这里”,向往“别处”。他的电影有批判性,有反讽,有政治,有人性,叠加在一起,一层一层再剥离。
土耳其和伊朗一样,是个电影大国,令人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