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雨衣和演歌
何华
一、著名的蓝雨衣
（注：此文写于2016年11月）
鲍勃·迪伦获得诺奖不久，传来了莱昂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去世的消息，一喜一悲，紧跟着。两人可谓当今世界吟游诗人里的“瑜亮”。
单论唱，我更喜欢莱昂纳德·科恩，他的歌看似轻描淡写，却绵里藏针，入木三分，而且别人唱不出他那股子懒洋洋的沧桑劲，他的歌只能听他唱。迪伦则不同，很多人唱迪伦的歌，譬如琼·贝兹、“彼得、保罗和玛丽”，比迪伦本尊唱得更好。
我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在复旦读大学，从留学生那里翻录了一盘莱昂纳德·科恩的卡带，初识这个老灵魂。十九年前来到新加坡，我刻意去HMV唱片行寻找的第一张CD就是莱昂纳德·科恩的精选集。CD封面是他站在米兰一间酒店的椭圆形镜子前，拍得很有古韵。
他的歌几乎一个腔调，是吟唱。CD里附有歌词小册子，科恩为每一首歌都写了一小段注释式的文字，他是写这类文字的高手，如同姜夔的词前小序。
他为《著名的蓝雨衣》（Famous Blue Raincoat)这首歌写了如下的文字：“一九五九年，在伦敦，我拥有一件名牌博柏利的雨衣。伊丽莎白认为我穿着它看起来像只蜘蛛，这也许是她不愿意和我去希腊的原因。当我拿掉雨衣衬里，穿着它更像一个沧桑的英雄。当磨损的袖子打上小块的皮补丁后，它发出光芒。显然，当年我很懂穿着。70年代初，雨衣在玛丽安纽约寓所被偷，好在那时我已不常穿它了。”Raincoat，直译当然是雨衣，可是我们知道博柏利（Burberry）以风衣出名，这里的雨衣其实就是晴雨两用的风雨衣。
这首《著名的蓝雨衣》，是个“三角恋爱”的故事，伤痛超脱且美妙。科恩用书信的形式写了这首歌：女人珍爱上她男人的好友——我们姑且称这位好友为浪子。最后浪子走了，走到沙漠里，把珍还给了男主人。歌词里男主人写信给浪子：“上次见到你，你看起来苍老许多。你那件著名的蓝雨衣，肩膀的地方已经磨损。”“我想我会思念你，我想我会原谅你。”这首歌我听了无数遍，一直琢磨这两男一女的关系，有一天，我突然想明白了，故事里的两个男人其实是一个人，是一体两面。男主人是第一人称叙述者也即写信者，他是科恩。浪子是收信者，他有一件著名的蓝雨衣，肩膀的地方已经磨损，呼应科恩“注释”里关于蓝雨衣的那段文字，所以浪子也是科恩。他是在和自己的灵魂对话。科恩是多面的、颖悟的、看破的。他的歌词，超越了具体的个人经验，带有抽象的诗意美感。
二、森进一的“演歌”
最近读村上春树《与小泽征尔共度的午后音乐时光》一书，惊喜地发现指挥大师小泽征尔居然也爱听“演歌天王”森进一的歌。
森进一今年七十七岁，小泽征尔比他大十二岁。上世纪七十年代，小泽征尔旅居波士顿时常听森进一和藤圭子。“我买了森进一的《港都蓝调》、藤圭子的《梦在夜里绽放》等磁带，常在开车往返波士顿和坦格伍德时听。当时贝拉（小泽征尔的妻子入江美树）和孩子们正好回了日本，留我一个人独居，所以我非常想念日本。”可见，森进一的演歌，代表了日本文化，是可以给小泽征尔寄托乡愁的。后来有人请小泽先生在一个音乐节目里当特邀嘉宾，并告诉他“森进一先生也会到场”，结果森进一真的来了。小泽征尔还指挥乐团为森进一伴奏了一首歌曲。
小泽先生用管弦乐团为森进一的演歌伴奏，当时遭到一位知名作家的抨击，这位作家认为演歌这种独有的日本文化只有日本人才懂。懂古典音乐的人，不一定懂演歌。多年后，小泽征尔谈到此事，还有点不服气，他认为“演歌基本是从西洋音乐发展而来的，一切都能用五线谱解释”。小泽先生的观点是否有理，不去管它，至少他是喜欢演歌的、喜欢森进一的。
我二十多年前知道森进一，得到他一张CD精选集，完全被他的唱法所吸引。演歌是声嘶力竭的，但和摇滚的声嘶力竭是两码事。台湾的张宇、新加坡的阿杜都有几分似森进一，但还是不可同日而语。森进一的演唱看似要断气了，突然又接上了，藕断丝连一般，你不用提心吊胆，他的气可足呢！从若隐若现到直冲云霄，声音翻转得十分漂亮。他的抖音、颤音，真是蛊惑人心。我听歌不喜把音量拧得太高，但听森进一是个例外，低低浅浅不足以表达森进一。
森进一的歌，大多写远离家乡的男子，只身到大城市谋生，爱情不如意，生活不称心，然后来到酒馆喝闷酒。日本的老字号酒馆最爱播森进一的这些怨曲。几年前我去东京，朋友知道我喜欢演歌，特地带我去一家酒吧听半醉的客人唱演歌，别提多痛快了。那天一位大叔扯着嗓子吼森进一的《襟裳岬》，真是忘不了。这首《襟裳岬》邓丽君也唱过，邓丽君还把他的招牌歌《港都蓝调》翻唱成《谁来爱我》。
有媒体说：森进一和邓丽君有过短期恋情，我不太相信。后来森进一自己也说没这回事。他俩是好朋友，相互欣赏，这是真的。凤飞飞、姚苏蓉、余天都翻唱过森进一的歌，譬如姚苏蓉那首大名鼎鼎的《负心的人》。他的台湾歌迷特别多，四次到台开演唱会。
桥幸夫的演歌，我也喜欢，他的《潮来笠》走带有江湖流浪味的“股旅歌谣”路线，自有他的魅力。桥幸夫要温顺平和得多，不像森进一桀骜不驯。不过，说到演歌，到底还是听森进一才过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