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璇与姚莉
何华
一、天涯歌女,苦命周璇
四年前的2020年是白杨、李香兰、上官云珠、周璇、张爱玲的百年诞辰,她们的小说、电影、歌曲最能描摹出老上海的市民生态和市井风情。
1937年,周璇17岁,她与赵丹主演了电影《马路天使》,一炮而红,这是她严格意义上的成名作。她一生拍了四十多部电影,我觉得没有一部超越《马路天使》,因为在这部电影里,她和剧中角色已经合二为一,分不出戏里戏外。周璇和赵丹临窗传情,这种“空间场景”很有老上海弄堂文化的特色。电影里周璇一边喂鸟一边唱《天涯歌女》,赵丹眨巴眨巴眼睛,呆萌地拉着胡琴伴奏,“小妹妹唱歌郎奏琴”,两人真是登对,是天涯沦落的美好遇合。周璇清丽天真的弱女形象,给上海滩十里洋场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注入了一份灵动和一声清啼。周璇在《花外流莺》里与家庭教师临窗互动的戏,显然是对《马路天使》的模仿和致敬。
都知道王家卫的《花样年华》受到周璇主演的《长相思》的启发。《长相思》拍摄于1947年,和《马路天使》相隔十年,这时的周璇已经发福了,有了双下巴,不再是瘦弱的小妹妹。《长相思》电影倒是一般,但插曲让电影加分:《花样的年华》《夜上海》《黄叶舞秋风》《童歌》《燕燕于飞》等等,每一首都好。电影开场不久,周璇生日会上演唱《花样的年华》(前奏就是生日歌),尽管这歌很熟,在电影里听她本人演唱,还是令我一惊,觉得实在动人。另一个惊喜是《燕燕于飞》,哀婉无限,远胜于《凤凰于飞》。电影结尾周璇上下楼梯的镜头,那种内心的徘徊纠结用视觉语言传达了出来,这个镜头甚被推崇,也被王家卫借用在《花样年华》里,并将之“放大化”。记得《花样年华》电影上映那年,男女主角梁朝伟张曼玉施施然携手上“春晚”,合唱插曲《花样的年华》,“花样的年华,月样的精神”,一开口味道就对,旧情旧调不浮不躁。两人也都不是专业歌手,发音也不标准,但往台上一站,该有的都有了。
还是1947年,周璇与石挥、童芷苓、张伐一同主演了电影《夜店》,柯灵根据高尔基小说《在底层》改编,导演是黄佐临。周璇饰演可怜兮兮的石小妹,外形上当然不复《马路天使》里“小红”的俏丽。倒是京剧名角童芷苓客串的坏女人赛观音,活灵活现,抢了周璇的戏。
周璇的歌有一种奇特的力量和气场,譬如《夜上海》,“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周璇唱来自有一股清朗之气,不浊不艳,若换成白光演唱,那一定是另一番味道——醉生梦死,颓废放浪。周璇是谨慎的、克制的,也是雅正的、向上的,迥异于“一代妖姬”白光。几年前,我和朋友去上海龙华寺一游,回来发了一张照片给白先勇老师,白老师看了回邮道:“‘上海没有花,大家到龙华,龙华的桃花都回不了家。’这是我小时候在上海常常听到的周璇的歌。”这首歌叫《龙华的桃花》,当年龙华一带还是郊外,因桃花出名,花事盛时,上海人去龙华踏青赏花、烧香拜佛,成了风俗。
说到周璇的歌,第一印象就是“低吟浅唱”,但这只是周璇的一部分。她也可以唱高亢飞扬的花腔,甚至可以唱京剧。在电影《夜深沉》里,周璇演唱了《霸王别姬》《女起解》《凤还巢》等唱段,有模有样,有一定的京剧功底。电影《西厢记》里,她演唱的《拷红》,带着戏曲小调的韵味,好听极了。
听说物理学家兼诗人黄克孙(1928-2016)是周璇的歌迷,我曾当面求证,老先生一阵大笑,接着说:“我确实喜欢周璇的歌。”也算承认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周璇真是红,家家“月圆花好”,户户“凤凰于飞”。
周璇和严华离婚后,她对爱情一直矛盾,渴望又恐惧。她和别人的恋情不说了,只提一下她和石挥的一段感情,细想想也不是爱情,二人都不激烈,只不过是一段理性的交往。周璇对待感情这么理性,大概也是第一次,这也正说明她对石挥的尊重以及因尊重带来的距离感。
之前,作为一个周璇的歌迷,我可能太偏爱和维护周璇,内心总是责怪石挥没能处理好他和周璇的关系,现在看来对石挥不太公平,他俩真的结婚,也未必幸福,两个都是顶尖的角儿,都很敏感多疑,朝夕相处能不生事?黄宗江有篇回忆石挥的文章,写道:“咱们几个都是A级演员,拿最高月薪600元。石挥冷冷地冒出了一句:‘我要601。’众皆哑然,愕然!……事后石挥就有了个背后的外号叫六百零一。既好胜,且坦白,真不易相处。”但石挥绝对是第一流演员,甚至可以说是中国最好的男演员,连赵丹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1951年周璇突发精神病,人也胖了。最后几年更是深情凝滞,日渐枯萎,令人心痛,让我想到芭蕾天才尼金斯基。1957年,37岁的周璇病逝,同一年,石挥被打成右派,自杀。冥冥中,两人到另一个世界相聚去了。
二、夏日里最后的玫瑰:姚莉
因《玫瑰玫瑰我爱你》而大红的歌星姚莉,2019年7月19日在香港去世,享年97岁。夏日里最后的玫瑰,终究抵不住时间的摧残而凋零。至此,当年上海滩七大歌后(周璇、李香兰、白光、白虹、龚秋霞、姚莉和吴莺音)全部谢幕,算是一个时代划上了句号。
大约2000年,姚莉和欧阳飞莺、屈云云、静婷来新加坡和歌迷见面,我还跑去凑热闹,印象中那一天成了狮城老歌迷的嘉年华会,会场挤得水泄不通。姚莉当年78岁,衣着朴素大方,身体也算健朗,但毕竟年纪摆在那里,她那天没有唱歌,只是和歌迷见面,说了一段话,有几句很感人,至今我还记得,大意是:“自从哥哥姚敏去世,我就很少公开唱了。哥哥走了,我哭了几年,一双眼睛都快哭瞎了。”可见她和哥哥感情之深。也难怪,除了兄妹情,他俩还存有合作关系,尤其是香港时期,姚敏作曲,陈蝶衣填词,姚莉演唱,构成铁三角。见面会上,我还记得她谈了不少金嗓子周璇,完全是以一个“迷妹”的口气在谈周璇,感谢周璇和严华当年的赏识和提拔。刚出道时,姚莉模仿周璇的唱法,因为学周璇非常像,故有“银嗓子”之称。
上世纪四十年代,姚莉在歌唱事业上真正的恩人是陈歌辛,他谱曲的《玫瑰玫瑰我爱你》把姚莉推向了最高峰。姚莉的《苏州河边》,也是陈歌辛写的,这首歌姚莉唱得非常别致,吐字尤其讲究,带有戏曲的发音,“夜留下一片寂寞,河边只见我们两个”,姚莉把“两个”唱成“两过(guo)”,和前一句的最后两字“寂寞”押韵,听起来非常舒服。蔡琴很喜欢这首歌,也翻唱,但那是另一种味道了。姚莉晚年和陈钢(陈歌辛儿子)说,自己年轻时曾经暗恋过陈歌辛。陈是美男子,已有了家室,他和姚莉都是懂得克制的人,两人顶多河边一起散散步,月光下,姚莉抬头看看这个文雅明洁的男人,也就知足了。但最近YouTube上有一段电台访问姚莉的音频挂了出来,姚莉亲口说,陈歌辛追她,她却不爱陈。还说,陈当时是单身。显然,姚莉弄错了,陈在认识她之前已经结婚。访谈中,姚莉又说,是黎锦光后来告诉她,陈歌辛喜欢她,若早知道,或许会嫁给他,因为他有才华。听了这段电台访问,我觉得姚莉年纪大了,前后有点矛盾,可能搞不清她和陈歌辛的关系了,也好,就让它成为谜吧、成为“罗生门”吧。实际上,男女情感的事,有时候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姚莉的歌唱生涯非常长,分为上海和香港两个时期,香港时期的姚莉,唱法和早期的尖细嗓音不同,几乎听不出周璇影响的痕迹,有了帕蒂佩奇(Patti Page)的韵致。她的《大江东去》低沉醇厚,和她刚出道时的《卖相思》唱法截然不同。
姚莉不妖艳、不娇嗲;她质朴醇厚,身上丝毫不染旧上海娱乐圈习气,在访谈中她说:“我很欣赏聂耳,我到昆明去玩儿,我姐姐在昆明,我说我晓得聂耳是昆明的,她说是昆明的,我说你带我去到他坟墓前跟他鞠个躬,我好喜欢他的作品,他作了一首《铁蹄下的歌女》,王人美唱的,那个旋律美得不得了,会感动的,听了会哭的,他的歌都会让人哭的,很年轻就去世了。”这就是姚莉,她有一种情怀和审美,高于另外的女歌星。很多人误以为上海滩的老歌都是靡靡之音,这就错了,姚莉不靡靡,她有一股子清正之气,是“雅部”。
姚莉重感情。她对严华周璇夫妇(后来离婚)的提携之恩一直铭记,但她并不欣赏严华的为人,觉得他“太花”,太风流,绯闻一大推。周璇很苦,当时周璇喜欢的人是韩非,可是她和韩非也没法在一起。上海滩七大歌后中,姚莉最崇拜周璇,但和白虹私交最好。作曲家黎锦光也是姚莉的贵人,并认姚莉为干妹妹。黎锦光和白虹是夫妻(后来也离婚),姚莉叫黎锦光哥哥,却不叫白虹嫂子,一直叫白姐。周璇早逝,龚秋霞、姚莉、白光、李香兰都早早离开了大陆,吴莺音晚年也去了美国,只有白虹一人1992年老死北京。上世纪八十年代,姚莉还去北京看望白虹。白虹已经成了普通的北方老太太,昔日风采不再;白虹也不认识姚莉了,问你是谁啊?姚莉说我是姚——,莉字还没说出口,白虹立马叫一声“小莉”,两人相拥。白虹虽不是嫂子了,但姐姐的身份永远不变。娱乐圈的“嫂子”,是不长久的。
姚莉的歌,我还喜欢一首《哪个不多情》,说起来话长,小时候,我家住纺织厂宿舍,有一位邻居,是个独居的老太太。大人们背后嘀嘀咕咕说她旧社会做过妓女,解放后从良,从上海下放安徽合肥,当了纺织女工。改革开放后,这位邻家阿婆闲时会哼唱周璇的《四季歌》,还有一首她也常唱,不知道歌名,只记得一句歌词“猫儿追老鼠”什么的。阿婆一把年纪了,音色还是温润,有老岁月的气韵。到新加坡后,我买过一张姚莉的CD,惊喜发现这首歌是姚莉的,叫《哪个不多情》。歌词写得好:
天上的乌云追白云
天边的麻雀追鹌鹑
梁上的猫儿追老鼠
年轻的妹妹追的什么人
唉呀伊多偎呀
唉呀伊多偎
年轻的妹妹追的什么人
其实这首歌看你怎么理解和演绎,弄不好会唱得很“粉”,像窑调,尤其那个“唉呀伊多偎”,容易唱轻浮了。姚莉的气质压得住,倒是唱出了小姑娘天真无邪的大胆相思。姚莉的新年歌《恭喜恭喜》,也是她的一块招牌,以后每到春节,一听到“每条大街小巷,每个人的嘴里,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恭喜恭喜”,我们都会感念姚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