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叶嘉莹先生签名
何华
昨天下午叶先生走了。世间不会再有叶嘉莹这样的人了。
2018年7月13日,农历六月初一,叶嘉莹先生94周岁生日。这一天,白先勇老师带了一台昆曲——校园传承版《牡丹亭》到天津南开大学为叶先生祝寿。农历六月又称荷月,故叶先生小名为荷。叶先生一辈子喜爱荷花或莲花,这也是她一生诗作中反复书写的对象之一。
我有幸跟随白老师前往南开。
叶先生春蚕吐丝缕缕不绝,绫罗了自己,也绸缎了别人,有诗有词的日子充满光泽,得人间温润境界之极。
先生有大智慧,选择南开,教书育人,晚年风光无限。
第二天(7月14日)的庆生座谈会上,叶先生和白先勇、张淑香等话旧。叶先生说她在白先生创办的《现代文学》杂志上发表了两篇"得意之作",抛开了学术文章的呆板规矩,可以"跑野马",自由发挥。其中一篇是《从义山〈嫦娥〉诗谈起》。叶先生还聊到,外文系的夏济安先生看了她的文章,想要认识作者,"夏济安是个很害羞的人,和他弟弟夏志清完全不同,叶庆炳先生带夏济安来见我,可是他一句话也不说。"叶嘉莹说到这里,大笑,又补了一句"尽在不言中"。
新加坡好友听说我去天津南开大学,可以见到叶嘉莹先生,她很高兴,她是叶先生的忠实读者,托我请先生签名两本书。我带了三本去,也想为自己签一本。没想到,先生需要坐轮椅了,白先勇老师招我过去,和先生问个好,但实在不好意思把书拿出来请先生签,毕竟94岁了,而且据说先生签名需端正坐在桌子前方可。心想,这次完不成朋友交给的任务了。且慢,转机来了,叶先生的再传弟子A(姑隐其名及性别)知道后,让我留下书,说在先生方便时签了快递给我。我不敢贪得无厌,只留下一本,签给朋友。A实在体贴,又自备了一本《独陪明月看荷花》请先生为我签了。这本的藏书票也美,图案是三鼠同心。后来收到A快递的两本书,感谢A。
先生写的是:“何华先生 迦陵2018年夏”。先生的字,与想象的不同。
2021年5月,看了叶嘉莹先生纪录片《掬水月在手》,当然很佩服也很喜欢。
不过,还是觉得有遗憾:叶先生一生不寻常,应该是“杜诗的格局”,纪录片却拍成了“日本俳句”,唯美空灵有余,沉郁厚重不足。明明是连章七律“秋兴八首”,却散落为零零碎碎的“金句”。
采访对象太过面面俱到,未能精选(也许是叶先生提供的名单,导演也就照单全收了)。
被叶先生口述这条线局限了,其实可以放开。
大约1986年,我在复旦听过叶先生的课,整个人像从唐诗宋词里走出来一样,最记得她穿的蓝色衣服上绣的蓝色花朵,真是"颜色上伊身便好,带些黯淡大家风"。她讲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两句,足足讲了半节课(可见她喜爱荷花),我们听得如痴如醉,从此埋下古典诗词的种子,在随后的岁月里,不知不觉发芽生长。
最近读张定浩谈古诗的随笔集《既见君子》,写得真好,他自己一定是尝到了"诗之大味",才能发诸笔端立于纸上吧?惟评论叶嘉莹一段不敢苟同,张定浩也承认他对唐宋词的真正领会得益于叶先生的书,"后来对她便慢慢有些不喜"。当然不止张定浩有这个看法,不少人为了显示自己的成长与成熟,总要在文章中"抛弃"或"不喜"曾经对自己有情有助有恩的人。叶先生的雅俗共赏要比单纯的雅,难得多!是"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的境界,她已经达到了"诗人合一":她就是诗,诗就是她。她那份苦口婆心、现身说法,真是大慈大悲。
祝叶先生来世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