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是件快乐的事
何华
我现在未进入老年,还可以利索地走路,所以很珍惜这个功能,到哪里都尽量多走走看看。每个人慢慢地都会有走不动的一天,想到这,愈加觉得:走路实在是件快乐的事。譬如,已凉天气未寒时,在常熟、扬州、绍兴、嘉兴、泉州、揭阳这些中小城市走走,最舒服。
年少时在杭州伯父家生活过大半年,那会儿精力用不完,可以一整天闲逛,白堤苏堤来回走,吴山孤山上下爬,不觉累;还曾从湖滨六公园经岳坟、玉泉、双峰插云、九里松,一直步行到灵隐寺。读到方令孺的一句诗“九里松前白乐桥”,就去找白乐桥、去找方令孺的故居。春秋天,杭州湖光山色花草树木一步一景,你边走边瞅,兴致能不高?
常有人问我,新加坡好吗?通常我就说“除了天气,其它都好”。可是,其它可以不计较,天气怎么能将就?星洲一年四季都是夏天,户外走路,动辄汗流浃背。对我这个喜欢走走晃晃的人来说,这样的天气就很不友好。不过,周末只要碰到稍微凉爽点的天气,我都会外出走走,加东娘惹屋、中峇鲁郁达夫住过的战前老房子、芽笼35巷徐悲鸿寄居的江夏堂(遗憾,几年前拆除了)、老舍在华侨中学的宿舍,这些我都去寻过。更多的时候,就是闲逛,漫无目的。说到加东一带留下的娘惹屋,不少已经人去楼空,这些华丽丽的旧家老景大可一窥。尤其短短一条坤成路,两边的老屋子,粉的、蓝的、橙的、红的,甚是惊艳!不少屋子铁门紧锁,废置着,但19号墙院里满树的白色鸡蛋花开得正酣,正所谓“闲煞门前一树花”!奇怪,我不同季节几次探访,满树鸡蛋花总是一径开着,仿佛时间对它停止似的。
从坤成路拐到如切路,再步行几分钟就到了东海岸路,精彩的小吃店多集中在此。有一间老字号“真美珍”咖啡店(一度关闭,又重开了),千万别错过,走累了,可在此歇脚。这里卖的是传统南洋风味的咖啡、红茶,加的是炼乳,口感香滑。蛋糕也都是自制的,品种不多,但经典。据说这是新加坡现存最久的海南咖啡店。店内装饰还是几十年前的遗韵,马赛克格子地板,摸上去冰凉的云石圆桌,吱吱作响的电风扇,一派旧情旧调。带一本闲书,在此慢慢消磨,小店生意好,闹哄哄的,不用管它,低头看书就是。
加东是娘惹粽子的大本营,我最合意一家叫“金珠”的粽子店,粽子煮得透,选的米也香,料又实在,良店也!新加坡一年到头有粽子卖,所以端午节吃不吃粽子也就无所谓了。小时候,家里也包粽子,吃,倒在其次,喜欢煨粽子的气氛,通常都是将炉门留一条细缝,煨一夜,家家都煨,端午前一周,楼道里粽子的香气一阵阵,一层层,一片片,重叠交织。
想起在合肥的童年,我家住在城东的工厂区,穿过一个生活区,就是一条大马路,马路对面是一大片菜田,再穿过菜田就是淝河。读小学那会儿,常去淝河边玩,有时还摆渡过去,河对岸一下子就荒野了很多。我算是乖孩子,被动地跟着邻家野孩子四处乱窜,也沾染了些许野气,总算没有辜负少年时光。后来看了电影《十三棵泡桐》,和我们的青春岁月当然差别很大,但细想想,也没什么不同。淝河对岸也有成片的泡桐树,婆婆娑娑,风吹过哗哗的,摇着地上的碎影——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走了。
在上海读大学,星期天无聊,就瞎走。大学在五角场,55路公交车坐到外滩。下车就沿南京路走,从东走到西,晃个大半天,步到静安寺。中间有时在大光明看场电影,有时在人民公园喘口气、停留半个时辰。人民公园与人民广场紧挨着,那时的人民广场真是空旷的广场——没有博物馆、没有大剧院,哪里像现在这么局促!
曾读过王世襄的《锦灰不成堆》,其中一篇《李庄琐忆》提到年轻时从古镇李庄步行六十里去宜宾(王世襄解释:有人认为南方人比北方人矮,以步计里程,四川的六十里和北方的四十里可能差不了多少)。路上,看儿童在涧滩网鱼,“看得高兴,一时唤回了童心”。王世襄还说:“北京朝阳门到通州,都知道是四十华里。我曾步行去过两次,吃小楼的锅烧鲇鱼,买大顺斋的糖火烧。”他不愧是个美食家,到哪也不忘品尝当地的美食。比起王世襄当年的脚力及游兴,我只有惭愧,好像还没有一次步行四十里、六十里的壮举。
走路谁不会?但走得出众也不容易。张曼玉在《花样年华》里扭着扭着去买云吞面,印象深刻;陈冲一改“小花”之清纯,在《太阳照常升起》里一摇三摆,那股子浪劲,真是一浪打一浪;电影《天才瑞普利》里,演员裘德洛把花花公子的角色演得活色生香,他在街头那一串放荡扭摆的步子,走得实在魅力难挡。
古代行脚僧端庄的步伐是另一种魅力。对那些云游四方的行脚头陀,一直景仰。我案头供着一尊银器“行脚僧”,身上背着一个竹篓,内装经书,竹篓的上端扣着一顶荷叶状的竹盖,可以遮阳挡雨。其造型显然效法了《清明上河图》里的云游僧,又似脱胎于敦煌壁画《行脚僧图》。最近读了日本俳人种田山头火(1882-1940)的俳句,非常打动人。他一边行脚一边写俳句:“行不尽,行不尽,一路青山”。他漫无目的,四处浮浪,将对大自然的切身感受写成俳句,所以才迷住这么多人。
网络时代的我们,整天面对电脑,与大自然日益脱节,虚拟度日,得不偿失。
走吧,“忽闻岸上踏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