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 陵 镇
孔崇之先生跟邱云龙先生的首次会晤安排在离邱先生下榻的华阳客栈一箭之遥的得月轩茶馆。不言而喻,得月轩自当是孔先生旗下的产业。
几天前,邱云龙曾到孔府作过一次礼节性的拜访,言谈间颇为审慎地流露了一点此行的目的。孔崇之先生虽则早已心中有数,但如此地开门见山仍令孔先生感到未免过于唐突。于是孔先生便施展开太极拳功夫,不温不火地应酬着。孔先生照例是面含笑意,照例地不时展示他唇边别有风情的蝴蝶,照例地目光如闪电眼珠转个不停。积数十年之经验,孔崇之先生转动的眼珠亦已具备了扫描仪和探测器的双重功能。孔崇之先生随之得到一个印象:这个南洋归来的邱先生貌似精干,实则外露了一点。从生意的角度出发可交,但却不可深交。定下了这么个调子,孔崇之先生的应付便游刃有余了。
“敢问邱先生贵庚?”孔崇之是头一回跟华侨打交道,不知如何跟这类既非洋人又非国人的生意人寒暄,所以一不留神便落入了俗套。
话音甫落,孔崇之先生自己先是一愣。他担心被对方视为老朽。可转念一想,此问亦无伤大雅,考一考他又何妨?倘若姓邱的连这都无法应答,孔崇之先生决定这笔生意的洽谈他就不必亲自出面了,至少犯不着自始至终地陪公子读书。
“桑梓何处?”紧接着孔先生又补问一句。
其时,邱云龙正左手拎着右衣袖,右手捏着盖碗轻撇浮动在茶盅水面上的泡沫。孔先生吃惊地注意到邱云龙做这套动作的老到和从容,他甚至观察到对方捏着碗的那只手勾起的兰花指。嗯,看来还有点花头。孔崇之先生自言自语地小声赞叹着。
“承蒙先生抬举,云龙今年刚过不惑,敝邑镇江。”邱云龙神色自如,答话得体,末了还由衷地夸了一句:“好茶,好茶啊,皇陵镇真是块风水宝地啊!”
孔崇之闻言一喜,表情却纹丝不动。但是双方之间的距离已开始缩短了。
“邱先生年富力强,大有可为啊。”
孔崇之扭转了先入为主之见,换个角度重新审视起邱云龙来。所谓“见面三分相”,孔崇之先生当然是先从对方的外型人手。邱云龙今日是一身中式打扮:深灰色平绒礼帽端端地摆放在桌子的左角,乌亮的大背头整理得一丝不苟,略带烟茶色的直贡呢长袍得体合身,雪白的纺绸对襟内衣的袖口恰到好处地翻卷在长袍袖口边缘,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轻车熟路,显得飘逸而利索。孔崇之把视线再移到邱云龙的“国”字脸上,他这才发现邱云龙那浓黑的剑眉下面同样隐藏着一双闪烁的目光。孔崇之心下一动,想,这人还有点成色哩,起码你从他那眼睛里轻易捕捉不到他的情绪变化。
邱云龙不动声色,思维却一刻没有停顿。鉴于在殷桂龙和郑德宝那方面的碰壁,所以他并不急于跟孔崇之摊牌。他拿定主意以会友的面貌出现,以收取水到渠成的效果。他优闲地品着香茗,一边揣摩着孔崇之的心路。孔崇之表情的细微变化并没能够逃过他眼角的余光。有门!邱云龙对自己说,于是忽然想起似的从怀里摸出一纸递了过去。这是一封他央求县太爷写的推荐信,按照他的意思,信中只说他想在地方上交几个朋友,条件成熟的话也不排除兴业的可能,但绝口未提那令人万分敏感的“土地”二字。
“嗬嗬,邱先生交游颇广啊,父母官的手谕都讨来了,崇之敢不从命?”孔崇之一目十行浏览毕,口气亲和地笑道。其实县里早就跟他透了口风,只不过语焉不详罢了。“再说,敝邑句容与宝地镇江山水相接,同在桑梓,造福乡里本是责无旁贷的。”
“那就有烦崇之先生多多提携啦!”
套完近乎,邱云龙便三缄其口不再做声。他得等第二轮的话茬以作定夺。对于生意场上太极拳的柔韧往复邱云龙并不陌生。
孔崇之是何许人,当然不会再去接招,嘴里“好说好说”地应对着,这边一使眼色,茶房便响亮地叫声“来哉”,步随声移,托举着一应茶点滑步而入。
“穷乡僻壤,难撑门面,邱先生幸勿见笑。”茶点摆定,孔崇之举箸邀道,“邱先生是见惯大世面的,肚里油水不薄,难得寡一寡肠子亦可作为日后茶余酒后的谈资。”
此言一出,意味着双方的关系又近了一层,邱云龙笑笑,忙不迭谦道:
“叨扰叨扰。却之不恭,云龙口福不浅呐。”
菜不多,两荤两素:火腿、香肠、千丝、荠菜四样,但无论刀功还是造型均极为精致考究。
邱云龙夹一片火腿投入口中,顿觉满口生香。当他听说吃的竟是火腿时,圆睁双眼,露出一副“不会吧,别蒙我了”的表情来。
孔崇之相邀邱云龙呷一口米酒,深吸一口气作享受状,尔后徐徐道:
“提起火腿,邱先生恐怕印象中只有浙江的金华。其实皇陵镇的火腿才堪称上品。听祖上说,当年一乘泥马将大难不死的宋高宗送过长江后,那个疲于奔命的皇帝为了品尝这火腿竟流连忘返不肯启程南下哩。”
邱云龙顺竿子爬道:
“怕是饿极了吧。据说乾隆爷巡视江南吃了一道菠菜豆腐汤还赞不绝日哩。臣子们进言说那叫‘青石白玉板,红嘴绿鹦哥’,居然把天纵英明的乾隆爷都给骗了。”
这话有点不顺耳,但孔崇之不愿意破坏了这刚刚融洽起来的气氛,续着话头接下去说道:
“邱先生有所不知,皇陵镇的火腿少说也有千余年的历史了,制作工艺跟外乡也迥然有异。八道工序,一点都来不得含糊。”
“愿闻其详。”邱云龙笑了笑,“望先生赐教,也让云龙长长见识。”
孔崇之矜持地拍拍唇边的蝴蝶,兴致勃勃地侃侃而谈,那神气,就像私塾先生面对渴求知识的学生授课一般。
“八道工序,一选料,二拿样,三踩气,四擦盐、点硝,五堆腌,六抑血,七起堆,八抑爪。”
孔崇之打了个住,招呼邱云龙随意,接着不厌其烦地分门别类往下介绍道:
“每年过了冬至就到了所谓的‘火腿场’。这季节腌制的火腿不生虫,有腊香。原料须是十斤上下板实的后座肉,但不宜太肥。备料之后,用刀割掉多余的肥头,剔除支在外面的骨头,把它修整成琵琶的模样——”
“妙极了。”邱云龙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三是踩气,即穿上草鞋在琵琶上踩上几遍,挤出杀猪吹气时残留在皮下的气,这样保存起来不易生虫。至于擦盐、点硝,那就全凭熟练了。关键是擦点要匀,否则容易变质。做完这几道手脚,就把猪腿一层层地往芦席上码,每堆约一人多高——”
“这又为什么?”邱云龙不解,“直接摆进缸里腌起来岂不既省事又入味?”
孔崇之没搭理他,只微微一笑,但那欢快翻飞的蝶翼毫不掩饰地嘲笑着对方的外行。
“缸腌固然不失为方法之一,但去不了卤味,堆腌爽卤则可避开这个缺陷。”
“堆腌到了一个礼拜就要抑血,就是把腿子折弯,挤出皮层里的残血,以防血水生虫。尔后擦盐、点硝、码堆,如是往复七次,费时七七四十九天。”
邱云龙已被孔崇之弄得云天雾地,咂叭着嘴叹道:
“总算完了。这么费事啊!”
“邱先生,心急吃不得烫豆腐,下面还要过两道手哩。”孔崇之一语双关,眼珠子骨碌碌直转。
“四十九天之后,选一个风和日丽的晴朗天气,将隔夜在清水里泡了一宿去过咸气的腿子捞起来洗刷晒干,这叫起堆。最后一道工序才是抑爪。得等肉皮晒得发黄的时候,把蹄爪子向里弯折,再做成个琵琶状才算大功告成。”
邱云龙大为折服,面对色、香、味、形、皿俱佳的四碟小菜,眼都有点发直了。
这伙计看来还是嫩了点,孔崇之先生心里道。就像有些貌似端庄娴淑的女人一样,表面上一本正经,其实勾她上手也难不到哪去。诚所谓“稳重稳重,偷人的祖宗”,孔崇之先生不知怎的又把邱云龙归到了这一档去,遂又逗邱云龙道:
“邱先生有所不知,皇陵镇火腿乃是孔某祖传的绝技,就连当年晋朝的王公大臣都拍案叫绝哩。”
满以为这话会引出对方的艳羡,从而扯出双方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来。岂料邱云龙似乎充耳不闻,沉默了好久,突然冒出一句令孔崇之震耳欲聋的话来。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难怪革命党成事之艰难之坎坷。冰冻长江,非一日之寒啊!”
声音极细微,稍稍离远一点,抑或稍一闪神,那就根本不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好在孔崇之先生是有心人,连估带猜加上对口形,他已明白无误地将邱云龙的话一字不漏地接收过来。
然而孔崇之先生无言以对,他不明白邱云龙此时此刻何出此言,他的思维根本跟不上对方这种跳跃性的节奏。其实置身海外的华侨们对革命党的做派早已司空见惯,无论是支持的,同情的,甚至是反对的,把“革命党”挂在嘴边似乎已成了一种时髦,是一种自觉与不自觉的附和。
皇陵镇地处山野,虽则西邻南京东靠镇江两座都市,但是“革命”对孔崇之先生们来说仍仿佛像天边的云彩一般遥远。从某种意义上讲,孔崇之先生在这方面的理会远远落伍于殷桂龙和郑德宝。不过话说回来,孔崇之先生毕竟阅历丰富,有着良好的文化素养,邱云龙的几句信口之言则令他为之一动。就像稀疏的雨点滴落池塘一般,泛起了一个个涟漪,那圆圆的水圈扩张着、扩散着,不紧不慢,可是水面却不再平静。孔崇之先生果断决定,短时间不再跟邱云龙接触。他得静下心来梳理一下,直觉告诉他,他的宏伟计划没准跟这“革命党”沾点边哩。然而,孔崇之先生觉得一时半会儿他是肯定理不出头绪道不出所以然来的……
(待续)
作者简介
庐山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15部,中短篇小说散文集3部,诗集1部,拍播电视剧(西津渡》(京江祭》《商神》《神矢》等4部。著有(庐山文集》10卷本,曾获“飞天奖”“骏马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江苏省电视“金凤凰奖”等文艺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