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回忆:荒唐岁月

文摘   2024-07-02 08:56   美国  
最高领袖发出最新指示:“要复课闹革命”,中小学于1968年又开学了,我终于步入了向往的和平街第二小学。既然耽误了两年,我则直接插班进入三年级。然而,物是人非。学校的编制也“军事化”了,年级叫做”连“,班级叫做”排“,每五六个学生按座位顺序被编成”班“。我被编入”三连二排“, 而班主任则是”三连二排“的”王指导员“。

两年前面试我的王校长早已不在人世。学校贴满了大字报, 最醒目的地方是一幅漫画,画着一顶大黑保护伞,伞尖上有个人脸,写着王校长的名字 。伞下的阴影里画着各种妖魔鬼怪,家庭出身不好的教师都是伞下的牛鬼蛇神,对应着他们的名字,所有形象都赋有“地富反坏右”的寓意。记得一个家庭出身地主的女老师,每天在楼道打扫卫生,不时被过路的师生们谩骂吐唾沫。她的地主婆形象占了漫画的一大篇幅;一个体育老师被画成了鳄鱼,他是从印尼回来的归国华侨;一个音乐女教师变成了美女蛇,当时不知为什么,只记得她的确身材很高也很苗条;还有一个被标注“破鞋”,我更是不懂。

此时不管是几年级,每天的课程都是反复背读《毛主席语录》,以致半个世纪后的今日,许多段落仍可顺口捡来。同时搞阶级斗争。那个出身地主的女老师是活靶子,每天被揪出来在学校的操场或后院开现场斗争会,格式仍旧是“喷气式“,由三个高年级的学生押着,头朝下,弯腰九十度。我的第一篇被布置的”作文“就是那斗争会的”批判稿“,从别人那里东拼西凑,胡编乱造,说什么她在四川的老家占地四千亩,雇佣长工多少多少(记不清数目了),罪该万死,等等。这些”罪证“ 好像是从当年的展览”收租院“那里抄来的,张冠李戴。再引用大段语录,无论逻辑顺序,只充篇幅。

街道上,社会上, 是大环境的阶级斗争。小学里的阶级斗争是斗老师。”三连二排“里的阶级斗争则是斗同学。王指导员是个极端的积极分子,她把学生按家长的”阶级成分“分类。同学中有许多是当年中央乐团的子女。作为文化单位,自然是在潮流的风口浪尖上,是文艺革命的“试验田”。中央乐团也跟社会上其他单位一样,群众组织派系林立,造反派十分活跃,影响很大。自然,一些同学的父母被打倒了,或是“反革命“,或是”黑帮“,或是”五一六“,名目繁多,名字被写上大标语,打上红叉,贴在街头。这些同学在学校就倒霉了,大家依葫芦画瓢,在教室里开平行的斗争会。另一些同学的父母得势了,这些同学也就成了学校的宠儿。有个同学的母亲在只有八个样板戏中的”革命交响音乐“《沙家浜》中饰演一重要角色,老师们对他毕恭毕敬,别人也不敢惹,尽管一副地痞流氓相,但人家毕竟是”英雄人物的儿子“。

现在流行一个外来语, 叫做“霸凌“。在那个年代,以出身划线,霸凌则名正言顺。我在校外每天在邻居家被三姐弟霸凌,简直不见天日,在学校相对稍好。那个王指导员每天追问我祖父在清理阶级队伍中是否定案,到底是人民内部矛盾,还是敌我矛盾,这关系到我在学校里属于哪一边。既然祖父那里迟迟挂着不做结论,我也相对可以逍遥一些,幸好这个王指导员不知远在天边的我的父亲是右派。入学填表时“作弊”,故意父母的名字忽,把祖父母填入父母的位置。

我从小经常被人欺负惯了,属于“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那种,无论是体力还是胆量,都不敢反抗。然而有一天在学校操场,一个乐团子弟过来欺负我。不知那天吃了什么豹子胆,我不但还了手,而且在操场上大战,平生第一次把对方压在底下,模糊地记得一大群人围观,不时听到为我拍手叫好。我则像疯子一样,介乎于大哭和大笑之间,一气暴打,不知多久才被人拉开。记得之后几小时,我一个人在学校的走廊不知是在大哭还是在大笑,总之那肾上腺素大爆发,感到非常痛快,把积压了多年的无名恶气全发出来了。

荒唐的岁月尽是荒唐事。学校的操场上不仅斗人,还斗大公鸡。那些大公鸡雄壮得很,记得一个比我大好几岁的小伙子,一路号哭,抱着一只血淋淋的白色大公鸡回家,显然斗鸡被打败了。这一切来源于社会上忽然风行的“打鸡血”。一个广泛流传的秘方是,白色、一点杂毛都没、叫声好听、体重在4公斤以上的大公鸡可治百病。还曾有一本《鸡血疗法》小册子,由“小汤山革命造反大队”翻印。这本册子里提到,首都红卫兵和上海红卫兵合组“鸡血疗法”调查组分赴全国各地核实其疗效,称这一疗法对“备战、备荒、为人民”是最大的贡献。

一时间,许多人家在阳台上养大公鸡,街道上办了“红医站”。每天早上九十点钟,红医站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人人怀里抱着自家的大公鸡,戴着红袖章的家庭大妈充当打针的护士,从鸡翼底下抽一滴鲜血,马上注射入主人的静脉里。在家里祖父常常摇头叹息地说:“愚昧呀!”有一天祖父的叹息更带有愤怒,他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进来说:“别人打鸡血也罢了,怎么那, 那个从哈佛回来的外语系大教授,也抱着鸡跑到那里去排队了?” 从那时起我感到用“愚昧”二字解释荒唐的行为是不够的,只要某种条件充分,受过哈佛教育的,见过大世面的,一样疯狂。

然而,这股风来得快,去得也快。突然爆发了鸡瘟。那些神气活现的大公鸡会突然无精打采,很快就走路不稳倒地而死。有一个邻居,见到自己的鸡也打不起精神,就把阿司匹林药片压成粉末,拌到鸡食里,那鸡马上就“嗝屁了”,不知是病死的还是毒死的。打鸡血的狂热随后戛然而止。

有关“鸡血疗法”的宣传小册子,印于1967年。(来源:网络)

在我十岁那年,“珍宝岛事件”发生了,街上的大标语是 “油炸柯西金!”  我们排着队,拿着小旗喊着口号去苏联大使馆抗议, 还往里面扔石头。此时北京的城墙基本被拆完了,不远处剩下安定门一对城楼和箭楼依然耸立。学校拉我们出去参加义务劳动,我们参加拆除箭楼。箭楼是防御的工事,用灰砖砌成。我们在斜坡上一队站开,一块块巨大而沉重的城砖由上一个人传递给下一个人,对于我,一块城砖就几乎能把我压垮。下面排着军用大卡车,听说隶属四野,这些卡车把城砖运走,用于修建北京地下防空工事。这是我一生中参加过的两次”建筑工程“义务劳动的第一次。两次均有浓厚的历史意义。
我从来没有见过用这种城墙砖,由工程兵修建的地下防空洞。查《百度百科》,北京地下城由全长三十余千米的地道组成,位于地下8-18米,遍布于北京市中心,覆盖了85平方千米的面积。地下城中设有多种设施,包括食堂、医院、学校、剧院、工厂、滑冰场、粮仓、油库等,还曾利用低光照条件种过蘑菇。地下城中还有近七十处潜在的水井开掘地,必要时只需向下挖数米即可取得地下水。1980年开始,北京人防工作的重点转为平战结合,地下城被用作旅馆、商店、车间、仓库等,其中前门地下城成为旅游景点,允许参观者访问部分工事。或许以后我回去有空再探访。

一组来自《老北京网》的安定门历史图片,从左上按时针顺序:安定门的城楼和箭楼;通过一对城楼之间的环城铁路;60年代初期的安定门内大街;正在拆除中的城楼。
我的小学年代有大约两年时光修建自己学校以及附近街道的防空洞。社会上传闻好像苏修马上就要搞突然袭击,全民动员挖防空洞,学校操场马上出现了纵横交错的“战壕”,我们这些小学生非常卖力。其实建成的不过是一米来宽, 两米来深的沟,据说听到防空警报立即躺进去“卧倒”,敌人的炸弹碎片成V字形散射,真正砸到自己头顶的可能性不大。

紧接着是大规模疏散北京人口,从此搬离了我童年时期住过的那个比较高级的公寓楼。我随祖父母被疏散到了河北省的宣化地区。不合情理的是,宣化地区离中苏边界更近,那里应该是前线呀。苏修的突然袭击始终没来。次年春季我和重病的祖母二人回到北京。原来的楼房回不去了,勉强挤进一幢简易楼房,属于原河北师院驻京留守处,同时也转入另一所小学。

这时原来挖的战壕型的防空洞也开始升级了,防空洞2.0的两边要砌红砖墙, 上面还要搭上水泥板的顶,再用土掩埋。学校操场的防空洞可没有用城墙砖的资格,因此要自己搭土窑烧砖。我们则到处挖黄土和泥,放进木工做的模子制成长方体的砖坯,在太阳下晒干。同时到处捡柴在窑子里生火,这些土坯加热到一定程度变红,我们就称之为红砖。这些红砖极为脆弱,有时一些社会青年成帮打群架,流行将对方“开瓢”,用板砖砸向对方致其头破血流。往往是对方安然无恙而板砖立即碎成红粉。无论如何,防空洞2.0 基本完工了。

网上下载的1969年北京男女老幼齐上挖防空洞

苏修还是没来。这时新的指示下来了,说美帝苏修的重磅炸弹可以钻地十米。防空洞2.0的顶也不到一米,必须返工,要 “深挖洞,广积粮” 。还说,水泥板的顶是平的。要抵抗重磅炸弹,根据 “物理知识” ,需要用弧形的拱,封顶也要十米以下。

拱券建筑示意图。来源:网络
防空洞3.0开工了,挖出的地下水泉涌而上,用抽水机直接把泥浆抽到不远处走公交车的大马路上。水抽干后,几个壮汉围成一圈,唱着号子,把深深的壕沟底部用木制的或大石头制的夯砸实,我们再用那些 “红酥砖” 砌墙。木工制作半圆形的券,我们再依次把红砖按照指导竖直码在上面,结构稳定后再把券撤掉。这种拱券技术在中外古代建筑都很常见,只是不知道我们用的土的掉渣的酥砖能否扛得住钻地炸弹。

不记得防空洞3.0是否完工,新的主意又来了。据说在核武器时代,我们做的防空洞根本抵不住核辐射。于是工农兵群众发明了三合土(一般由石灰,黄沙加上第三种材料如碎砖粉末的混合物,在民间早已有之,不同地区配方各异),无比稠密坚硬,以此填充的防空洞可抵抗核大战。因此马上把防空洞3.0挖开重建。

图片来源:网络
此时已接近深秋,操场上遍布十几米深的壕沟“峡谷”,人们用按特殊配方制作的三合土泥浆一层一层地灌入,每一层都夯砸实,把防空洞3.0彻底填满,上面盖上土,等到北京的严冬继续冻硬。第二年的早春,防空洞4.0开工,先从操场挖个深深的洞口,直到遇到坚如岩石的三合土,再用铁镐横向模仿电影《地道战》那样挖地道。体力强壮的男生打前阵,女生们则在洞口从下往上排队把刨出的泥土用竹筐运出去,而像我这种不那么身强力壮的,则在地下不前不后的地方横向传递。

这种劳动常见于北京郊区很多中小学。塌方的事故时有发生,经常有小道消息传到在家卧病的祖母,说哪哪学校的防空洞塌方,又压死人了。祖母每天下午盼着我放学回家,安然无恙,每天的下午都是吓得瑟瑟发抖。后来看这样实在不行,同教中学的姑姑商量,干脆不去上学了,在家里照顾奶奶,同时称自己也生病了,能拖就拖。在这期间,挖防空洞的狂热也跟当年打鸡血一样,突然终止了。

上面的政治风向发生了变化,先是发生了“913事件”,紧接着听说美国总统尼克松快要访华了。自疏散人口以后,祖父一人留在了宣化,这一年被批准病休回到河北师院驻京留守处疗养,我和祖父母三人团聚了,祖母的病也大有好转,我们挤在一间12 平方米的屋子里。

70年代和祖父母三人合住的12平方米居室(2009年摄)
祖父母和姑姑承担着我的家庭教育:祖父负责教英语(沿用许国璋主编的教材),姑姑负责教数学,祖母也教我数学,加上古文(主要是背诵唐诗和《古文观止》)。至于英语,数学和古文之外的东西,如中国和世界的历史,地理,哲学,甚至佛学,则在恢复的“饭后百步走”中听祖父口述。

祖父给我讲18世纪的法国大革命时期罗伯斯庇尔政权如何残暴,指导我从狄更斯的《双城记》里的描写的巴黎底层市民形象同当时街上看到的形形色色的人 “对号入座” 。他也讲到 “大魔头“ 希特勒发迹的一些来龙去脉。关于佛学,他讲六道轮回:天、人、修罗、畜生、饿鬼和地狱,一层比一层苦难。我毕竟看过不少神话故事,可以轻易想象其中的五道,唯独无法想象修罗是什么样的存在。问他,他说宇宙间有三千大千世界,我无法看到的存在于各个角落。我继续问,修罗介乎于人畜之间,那么特别高等的动物,如类人猿,算不算修罗。他说那还是畜类,修罗的智慧非常强大,这个物种比人类低下是因为本性邪恶。我继续问在地球上是否存在修罗,他说,这很罕见,几百年或几千年可能遇到。一旦修罗出现于人世,会把整个世界颠覆,毁灭人道,推行修罗之道,人们就悲惨了。我想继续问下去,他打断说,你怎么到这个地步还如此愚蠢不开窍!

“饭后百步走”中的其它话题带我周游上世纪20-30年代的西方,描述他年轻时生活过的荷兰莱顿小城的风土人情,如他落户的房东戴院长和戴太太(注:戴院长是当年莱顿大学汉学院院长戴文达(J,J.L. Duyvendak),他在那里学骑自行车,他在那里交往的朋友。还有他穿越西伯利亚,经莫斯科,柏林直至阿姆斯特丹的火车上被抢劫,得到一对住在柏林的犹太夫妇的救助,以及他从威尼斯经地中海、红海、印度洋、马六甲、南海,最终到上海的“特快”邮轮回国的长途旅行中的昼昼夜夜。他也描述他到过的巴黎,日内瓦,亲自目睹意大利维苏威火山的喷发,等等。这些都是我在信息封闭的70年代窥视外面世界的窗口。

1972年教育出现了一段所谓“回潮”,学校开始上一些正规的课程了。此时我已在小学高年级,但是我对逃学在家已经习惯了,对返校不向往。直到有一天,在街上偶遇一个同学,他说,班上从别处转来了一个女同学,在学校突击考试得了四门100,一门99!我不服气,也要见识见识,突然有了上学的热情。具体是哪五门课程,记得有语文,算术, 常识,当然少不了政治,还有一门是什么忘了。但这时我应该算是少年了。

作者简介:严平, 1958年出生于北京,1982年毕业于中国科技大学数学系(1977级)。28岁移居加拿大,于滑铁卢大学获得统计学博士学位。1992就职于加拿大政府的公共卫生行业,做传染病预防控制的数学和统计模型的开发和应用。现已退休, 定居渥太华。业余爱好包括周游世界旅行,古典音乐,以及和夫人参加国际标准舞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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