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访波士顿,有个新的发现,除了“自由小道”,那里还有一条“爱尔兰小道”(Irish Heritage Trail),追溯爱尔兰裔美国人从1700年代以来在波士顿的漫漫历程。爱尔兰小道比自由小道长多了,市内的景点就有20个,座落在3英里长的小道两边;另外,城里城外的其它地方还散落着几十个景点,因此,小道全长难以统计。我们逗留的时间有限,只得蜻蜓点水,看个大概。
早就知道,美国的爱尔兰裔与波士顿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美国历史上第一位信奉“天主教”的总统约翰肯尼迪(John Fitzgerald Kennedy)就是一位爱尔兰人后裔。波士顿的肯尼迪家族,起始于1848年“爱尔兰大饥荒”。当年,JFK的曾祖父派特里克(Patrick Kennedy)逃难来到美国,传到“第三代”,即JFK的父亲约瑟夫(Joseph P. Kennedy)手上,肯尼迪家族已经成为波士顿的“望族”,几乎可与欧洲“蓝血贵族”比肩。约瑟夫,娶了波士顿市长费兹杰拉德(John Francis Fitzgerald)的女儿露丝(Rose)为妻;他自己做生意、出入股市,赚了大钱;以后又官运亨通,担任过联邦证券委员会主席,美国驻英国大使;“二战”前夕,曾支持张伯伦内阁对希特勒德国的“绥靖政策”,并主张美国应远离“欧洲的战争”;这些既不合乎美国“民意”,也与华盛顿DC的“国策”相左,终于,蒙羞辞职。
约瑟夫和露丝育有四个儿子。其中三个成为美国政坛的名角,JFK、RFK(Robert Francis Kennedy)和Ted(Edward Moore Kennedy),都先后担任过联邦参议员,也都竞选过总统!尽管,只有JFK一人,在1960年大选中,战胜对手尼克松,成功入主白宫;遂了老父亲的心愿。
肯尼迪家族的政治影响力,至今犹在。2008年民主党初选,JFK的女儿与叔叔,时任联邦参议员的Ted,率先“背书”,促成”半个爱尔兰裔”的奥巴马,后来居上,超过“前第一夫人”希拉里,最终成功出线。眼下的2024年大选,肯尼迪家族又出来一位竞选者,RFK的儿子,以“独立”身份参与总统竞争;但是,肯尼迪家族的其他成员,仍然恪守家族的政治传统、支持蓝党推举的候选人。
JFK主政时期,恰逢美国在“二战”后蓬勃发展的“盛世”岁月。年轻的肯尼迪总统,意气风发,向美国民众发出直指灵魂的考问:不要问国家可以为你做什么?而要问你可以为国家做什么?——留下了诸多影响深远的历史足迹:“柏林墙”演讲、启动“登月计划”、推动“平权运动”、建立“和平军”,化解“导弹危机”——肯尼迪主政不到三年,政绩可谓斐然!
肯尼迪主政时期的美国,可以说,是战后美国的“经典版”——虽然处在“冷战”高峰、面对“热核战争”的威胁,却有一个蒸蒸向上的经济体、一个中产阶级庞大稳定、贫富差异趋小的社会,一个追求公平、正义的人文生态——这也是我辈“华一代”所耳熟能详的那个“美国”。当年,我们初来乍到,那个年代,正是教授、同学、同事、邻居,所津津乐道、无限缅怀的美好岁月。
再访波士顿,肯尼迪总统图书馆,是一个“补缺”的必去之地。我们搭乘清晨的航班,抵达波士顿后,便直接从机场前往位于哥伦比亚角(Columbia Point)的总统图书馆。只是,当时还不知道,这个总统图书馆也是”爱尔兰小道”在中心城区之外的一个景点!
肯尼迪总统图书馆,由贝聿铭先生设计,是一幢现代化的建筑,据说1963年11月23日肯尼迪在达拉斯遇刺后,由其遗孀杰姬(后来改嫁“希腊船王”的Jacqueline Kennedy Onassis)拍板决定的。据网上的旅游指南,全程参观图书馆大约需要两个小时,我们却在那儿逗留了四个多小时,仍然意犹未尽!因为,值得一看的东西太多了:有电影、录像、实物和文字等各种展示;还有,二楼餐厅的蛤蜊浓汤,据说是JFK最爱喝的!最关键的是,引导我们参观的讲解员,是一位知识渊博、经验丰富的“大妈”级义工——年轻时从新泽西嫁到麻省、至今仍未搞定波士顿口音——她给我们这一组(大半亚裔、却又提问不断的)访客,延长时间、开了小灶。
波士顿口音确实有特色,怨不得以往在听JFK的讲话录音时,常有“不得要领”的尴尬;幸好,关系不大,多听几遍也就不再尴尬了。网络“自由”、信息“免费”(free)。生逢其时,呵呵!
展示厅的一面墙上,镌刻着JFK的语录,醒目非常:人,终有一死;国家,难免兴衰;但是,理念永存(A man may die, nations may rise and fall, but an idea lives on)。
哦,这也是我们熟悉的美国!关于”理念”,曾经读过太多的感人故事,被历代志士、学人视为美利坚立国的基石——“人人生而平等”,自由,自主,自治,自救救人!
那里,展示着一张照片:JFK和哥哥小约瑟夫(Joseph Kennedy Jr.)的合照,小哥俩一身戎装,英气奋发,魅力无穷。
小约瑟夫,原是家族“钦定”、全力栽培的“第一位爱尔兰裔总统”;可惜,天不由人,小约瑟夫在“二战”中遇难。而死里逃生,幸存于”太平洋战场”的大弟JFK,义不容辞,担起家族的期望,放弃“做大学教授”的轻松人生,涉入政坛,从竞选国会议员,参议员做起;然后,经过一场艰苦鏖战,险胜了对手尼克松。
JFK的两个弟弟,RFK和Ted,也当过兵,虽然没有机会上战场。RFK在“二战”期间,中断了哈佛的学业,投笔从戎,直至战争结束后,才重返课堂。
战争,改变了社会、改变了理念、文化——“执干戈以卫社稷”不再是英格兰“贵族”的专享荣耀;公民“服务于国家”,既没有人种的区别(凯尔特爱尔兰人,或盎格鲁撒克逊英格兰人),也没有宗教信仰的区别(天主旧教,或基督新教)!
“美国第一位爱尔兰裔总统”,从历史演化的视角,其中的内涵,绝非寡淡。
史学界通常认为,爱尔兰是“英国的第一个殖民地”。英国人“征服”爱尔兰,有着浓厚的宗教色彩。1580年11月10日,英军攻克爱尔兰的Fort of Gold (黄金要塞), 处死了600名守军兵士(包括教皇特遣军队)。英国的“光荣革命”,废黜了试图“恢复”天主教统治的詹姆斯二世,从荷兰迎来信奉新教的奥林治王子(Prince of Orange)威廉和妻子玛丽(外嫁的英国公主),共执权杖;信奉天主教的绝大多数爱尔兰人被贬为“次等”臣民。英国与爱尔兰的恩怨争纷,难分难解、天天争、年年争,绵绵流长,至今未止。
“一次大战”之后,爱尔兰人经过1919-1921三年浴血奋战,终于赢得“独立”。《英-爱条约》(Anglo-Irish Treaty)于1921年12月6日签署:天主教徒占绝大多数的爱尔兰岛的中南部,建立“爱尔兰自由共和国”;新教徒占多数的北部地区实行“半自治”(home rule),统属英国王室旗下,英国改称“UK”(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
也许,正是相似的经历——曾为英国的殖民地,曾经多年“独立战争”摆脱英国的宗主统治——为美利坚与爱尔兰的“天然”盟友关系,奠定了坚实基础。
1963年6月,总统肯尼迪“衣锦归乡”,造访曾祖父“逃荒”离开的故国故里。他的演讲,恰如其分地描述了美-爱之间戚戚相关的特殊关系:
当然,称JFK为“第一位爱尔兰裔总统”,并不符合历史事实。据有关资料,美国的46位总统中,有一半(23个)总统的祖先,先后从爱尔兰移居北美大陆。不过,这些祖上为爱尔兰裔的总统,大部分都信奉新教,已“自动升级”为“白人盎格鲁萨克逊新教”(White Anglo-Saxon Protestant, WASP)文明的“接班人”。肯尼迪总统则开创了先例:打破天主教徒遭歧视、遭排斥、遭怀疑、的“非新教异类”天花板,成功入主白宫!
历史有自己的逻辑,信不信由你:2020年,美国选民推出了历史上“唯二”的信奉天主教的总统——“六十年一个甲子”!
“爱尔兰小道”上记载了一个历史片段:1847年4月12日,波尔克总统(James Knox Polk)特别批准“詹姆斯敦”号军舰(USS Jamestown)运送800吨救济物资去爱尔兰赈灾;这批当时价值十五万美金的物资,是由“新英格兰赈灾委员会”筹集的,体现波士顿的爱尔兰裔民众精诚团结、超越信仰分歧,共同救助远在大西洋彼岸的同胞乡亲的往事。
军舰运送救灾物资,创造了历史:“军舰变身仁慈的天使,送去的不是死亡,而是救命的面包”(A ship of war changed into an angel of mercy, departing on no errand of death, but with bread of life)。
当然,历史,从来不止一个版本;历史人物,也从来不止一副面孔。
没错,波尔克总统,就是那个打出“昭昭天命”旗帜,发动“墨西哥战争”,然后签署“和平条约”(Guadalupe Hidalgo Treaty of 1848),把美国疆土推到太平洋边(from Sea to shining sea)的“爱尔兰裔”总统。
波尔克总统,身后争议很大。侵略邻国,不符合美利坚先民不畏强权、摆脱“殖民”统治的立国传统。而且,领土扩张了三分之一,自然资源丰富了,社会矛盾也随之“多元”“复杂”。一把锋利的双刃剑!
同代的人,对波尔克总统“替天行道”、恃强凌弱的对外政策,也多有批评。美国“重建时期”的“爱尔兰裔”总统格兰特(Ulysses S. Grant)——美国“内战”中的北军将领,亲身参加“墨西哥战争”——曾尖锐地批评:这是强国欺负弱国、“最不正义”的事件!
波士顿市区里,有一个“波士顿爱尔兰大饥荒纪念碑”(Boston Irish Famine Memorial)。奇怪,“爱尔兰大饥荒”为什么会列入“自由小道”的?幸好,近旁一位阿拉伯裔的波士顿人解开了疑团:这个街口是两条小道的交汇处!
哈,茅塞顿开!“自由”不分族裔,超越信仰隔阂。爱尔兰和美利坚,诚如肯尼迪总统所说,因为“历史”而团结在一起。“爱尔兰小道”则见证着,世世代代的爱尔兰裔美国人,作为天然桥梁,连接着两个享有“共同历史”的民族;为维护人世间的和平作出不可磨灭的奉献。
1998年4月,克林顿总统的“特使”米切尔(George Mitchell)和已故总统JFK的妹妹史密斯(Jean Kennedy Smith,时任驻爱尔兰大使)——两位爱尔兰后裔,——促成北爱尔兰天主教“少数”与新教“多数”双方的议和,终结了持续30多年的武装冲突,签署了“复活节条约”(Good Friday Agreement)。
据最新的统计,全美有近3,500万爱尔兰裔居民,约占总人口的十分之一。
“爱尔兰小道”上的一个个景点,展示着爱尔兰裔美国人步入社会“主流”的一个个脚印——公众参与(participation)、公众服务(public service)、高等教育(high education)、团结(unity)、有魅力的领袖(leadership)...等等,一体多面,缺一不可。
再访波士顿,偶遇“爱尔兰小道”,受益良多,虽有缺憾,何妨再来一个“再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