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的闲话

文摘   2024-10-17 08:27   美国  
八月下旬,一个难得凉爽的日子,几个朋友一道开车去哈里森堡(Harrisonburg),一个坐落在仙能渡山谷间(Shenandoah Valley)的大学城,公立的詹姆斯麦迪逊大学(JMU)和私立的东门诺大学(Eastern Mennonite University, EMU)都在那里。依照约定,此行为“求教”之旅,到凯西(Dr. Kathleen Weaver KurtzKathie)家去探讨几个话题。

哈里森堡,詹姆斯麦迪逊大学
我们与凯西,因书而结缘。2021年,凯西出了本自传《晨雾浓浓》(The Blistering Morning Mist);她的几十年朋友,我的GWU校友兼上海同乡,转送来一本。读后深有感触,即兴作了一篇小文《冲破浓雾,追寻自己》(见半杯清茶社:萧靖文集)。因此,结识了一位科班出身的“双料老师”:传道解惑的基督教牧师,持有专业执照的心理学博士。

凯西的家,2022年的春天,去过一次。那次,饭前茶后谈论的,都有关新教:基督教小宗教派门诺教(Mennonite)与主流福音教派(Evangelicals)的“同宗异说”现象以及历史溯源:为何“同拜一个上帝,各自阐述教义”?宗教理念的差异与文化冲突,有无(或有多少)因果关联?诸如此类。凯西和她先生韦恩又带我们去了“兄弟会/门诺教传统中心”(Brethren & Mennonite Heritage Center),与那位耶鲁大学毕业的“中心”主任攀谈许久,也是同样的话题。天马行空。

哈里森堡,东门诺大学

这次造访,我们带了当今的具体话题:如何看待“乡下人”(hillbillies),如何理解这一人文现象?

“乡下人”的话题,不算新鲜。2016年前后,那是被当时蓝党总统候选人装进“篮子”的“可悲人物”(a basket of deplorables);今年,红党选了一个因《乡下人悲歌》一书而窜红的“乡下人”后代、耶鲁法学院毕业的政客,作为副总统候选人;于是,“乡下人”旧话重提,又热闹起来。

凯西的父母年轻时“传教”,在阿巴拉契亚山区生活过,她本人出生在肯德基东部的山里;后来,凯西又随丈夫在宾州等地的山区,工作多年,所以,对“故乡”有浓厚的感情和深刻的了解。那天,我们坐定后,凯西递来的第一碗“心灵鸡汤”,开宗明义:美国立国两百多年来,“乡下人”的挣扎与绝望,社会陷入“政治危机”的状况,屡见不鲜。所以,不必紧张,也不必过于焦虑。

这话,说得有道理,在书上也读到过。比如,1800年选举,在任总统亚当斯,对阵新建政党(共和民主党)候选人杰斐逊;两人理念不同,一个崇尚英伦秩序、力主联邦集权,一个赞赏法国革命精神、力主“州权”、小国寡民;结果南方胜北方,开启了24年、连续三位维州总统的“维州王朝”。1860年大选,新建的共和党,推出候选人林肯,胜出当选,13个南方州不买账,脱离联邦,自立邦联,南北对峙,四年后,北方战胜南方,邦联解散,共和国“重建”。1872年大选,格兰特总统寻求连任,其间,选情混乱、险象环生——骚乱、屠杀、路易斯安那州真假“选举人团”,3K党搅局等——最终,以结束“重建”为代价,总统连任成功,政治版图重新“平衡”。

还有,2020年大选,发生“暴民冲击、占领国会山荘”——美利坚两百多年历史上前所未见的暴乱——最终,权力“和平”交接了,尽管余波未平。当然,这一次,不同以往,不是从书上读来的,而是我们的亲身经历!

华盛顿特区,2022年图书节

记得,2010年“茶党”运动兴起的时候,在国家档案馆和华盛顿图书节上,听过寇基·罗伯茨女士(Cokie Roberts)的几次演讲。罗伯茨女士,出生来自路易斯安那的“政治世家”,曾先后出任美国广播公司(ABC)的主播、公共广播电台(PBS)的主持,阅历深广。她讲的道理,与凯西说的,大同小异:美国从“革命”起家,通过“战争”而独立;实践“共和”与“民主”的理念,保护“自由”与“法治”的社会运作机制,向来是一种波澜起伏中的动态平衡:在摩擦中制衡,在冲突中共存;无论“国父”还是后来一代又一代的“接班人”,都面临着“协调”(reconcile)“整合”(integrate)三大“立国文件”——独立宣言、宪法、权利法案——所宣示的“美国价值”的重任和挑战;每一代国民,无论“精英”或“平民”,也会遭遇种种矛盾与困境,也有维护“宪法”、维护“共和国”,反对“暴政”、抵制“无政府”的公民义务和职责!

这些话,听起来耳熟,似乎“老生常谈”,但是,想想过去十多年此地经历的种种变化,好像还真有点“兹事体大”,不敢掉以轻心。

那么,谁是“乡下人”呢?

所谓“乡下人”,其实是为“西进”阿巴拉契亚山区的“拓荒者”(frontier men)起的绰号、诨名,始作俑者是当年美东十三个英伦殖民地的“文明人”。类似的绰号还有“山民”(mountaineers)、“边民”(backwoodsmen)、“红脖子”(rednecks,“炮仗”(crackers,“白垃圾”(white trash)等——一群远离“城市文明”、脾气粗鲁火爆、腔调不入流、思想呆滞、脑瓜不开窍的下里巴人。这些傲气十足的蔑称,经过“文学”的反复演绎,原有的贬义淡化了,如今,已被“乡镇小民”拿来作为“批判的武器”——“乡下人”被定格为“市井滑头”(city slickers)的对立面,甚至还被看作“真正美国人”的替代词。

“拓荒者”是什么人?读了凯西推荐的两本她的藏书,又借了几本书,扫盲补课,重温美国历史,尤其阿巴拉契亚山区的历史。

原来,阿巴拉契亚的早期山民,主要是来自爱尔兰的阿尔斯特地区(Ulster)的苏格兰人,大多数是基督教长老会的信众(Presbyterian Church);他们是十七世纪被英格兰君主引入阿尔斯特地区的苏格兰农民。1630年代前后,阿尔斯特地区多次遭遇旱灾和霜冻,地租沉重、农民生活不堪重负;英格兰国王查理一世又敕令长老会信众必须皈依国教圣公会(Anglican Church);致使大批心身俱惫的苏格兰农民选择逃离英伦三岛,移居北美的新开发殖民地。这些“穷困无奈”的经济移民,大多举债、或以“契约奴”身份,登陆北美东部沿海。待到他们还清债务、赎回自由身之后,不少人向西迁移,进入阿巴拉契亚山地,开启了山地“拓荒者”的历史。

阿巴拉契亚地区,高山峻岭,地广人疏,时间长了,早期的长老教会信众和后来陆续进山、持不同信仰(如圣公会、浸礼会、卫理会)的拓荒者混杂、互相影响,逐渐形成各种教派,如今统称为“福音教,包括好莱坞电影里的用方言传教(舌头发音口齿不清)、弄蛇者等所谓“本土”教派。

西维州查尔斯顿,乔治华盛顿的弟弟参与建镇

阿巴拉契亚山地的“乡下人”,历史上,曾经是参与美利坚立国的重要组成力量。

1763年,英法“七年战争”结束,英王乔治三世颁布“皇家公告”(Royal  Proclamation of 1763),禁止欧裔殖民者到阿巴拉契亚山以西去拓荒。这个公告,阻止了美东殖民地的“合法”向西扩张。

麻省莱克星敦(Lexington)一声枪响,不满英王“禁止西进”的阿巴拉契亚山民积极响应。178010月,在南北卡罗兰纳交界的“国王山”,爱国民兵与英军组建的“保皇军”展开激战,大获全胜。国王山战役,粉碎了康沃里斯(Charles Cornwallis)试图继续控制南方、肢解北美殖民地的战略。最终,独立军队,在法国军队的帮助下,迫使康沃里斯率英军在约克敦(Yorktown)向华盛顿缴械投降。

美国独立后,英国王权不再,美国领土迅速扩张。但是,阿巴拉契亚的山民,一步一步被“资本社会”边缘化,逐渐游离现代化进程,沉沦为一个发达社会中“被人遗忘的角落”。

凯西,给我们讲了几段历史实例。山区林业资源多,林业老板来了!1880-1920年代,木材公司进行掠夺性的森林砍伐 (industrial lumbering)。地面上砍光了,开始挖地下的,煤老板来了!1970年代中期开始推行“山顶剥离式采矿”(mountaintop removal mining),机械巨无霸将一座座山头削成一片片石渣;挖掘其他矿藏的老板来了!卖山外工业品的零售商批发商来了!推销“止痛”妙药的药商来了!“外来资本”的冲击,一波比一波猛烈,阿巴拉契亚山区的“自由”经济,根本抵挡不住财力雄厚,又有政府许可的“外来资本”。山地的社会经济破败了,生态环境恶化了;20世纪末,“阿片危机”(opioid crisis)开始萌发、蔓延!

2016年出版的《乡下人悲歌》,作者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蓝本,讲述了阿巴拉契亚山地“乡下人”的困境。

日前,飓风“海琳”卷过阿巴拉契亚南部,造成人员财产的巨大损失。媒体网络播放灾区的场景:失修的旧屋、漂浮的移动房(trailer houses)、破旧的家具……,不由我想起刚到北美那年,在华盛顿特区的大街上,遇到来自西维州逃离洪水的“难民”,衣衫不整、营养不良。不曾料想,将近40年过去了,阿巴拉契亚山民的日子还是这般模样!

华盛顿特区乔治城,蓝领工人

温故知新,温故也知今。“乡下人”,今天之所以家喻户晓、网上网下风行,成为红蓝两党关注、竞争的焦点、热点,其实,不妨看作一种社会政治“表症”——犹如人在感冒时“发烧”——一个社会运作体系出现严重异常的“警报”!

回头去看,过去的事情,或许可以有一些不同的解读,可以说:

2016年的大选,红党意外胜出,蓝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乱了方寸。那是给蓝党的一记当头棒喝——“社会不公”不可简化为“种族问题”——“贫富矛盾”不可以“黑白”划线!

2020年的大选,蓝党弱票险胜,白宫交接作梗、国会山暴乱、副总统逃命。那是给红党的一个警钟长鸣——放任“民粹”运动的逻辑苦果,必然导致社会陷入“无政府”的泥淖!

2018年,印第安纳圣母大学(University of Notre Dame)教授德宁 (Patrick Deneen) 出版《自由主义为何失败》 (Why Liberalism Failed; 2024年,加州伯克利大学法学院教授切梅林斯基 (Erwin Chemerinsky)出版《没有一种民主可能经久不衰》(No Democracy Lasts Forever: How the Constitution Threatens the United States) 。两位理念不尽相同的学者,不约而同地提出了与1992年福山教授推测的“历史终结”截然不同的论点。他们指出,“二战”以后,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自由主义”,没有给予信奉者以“许诺的乐土”;而且,美国宪法中,存在一些僵硬过时的条款,正在威胁美国民主的继续生存。当然,历史没有“终结”、而是在延续,继续抛出新的课题,有待每一个“现代人”去谱写自己的章节!

今年的大选,“突发事件”不少、“意料之外”不断。但是,有一点显而易见:“乡下人”(包括阿帕拉契亚山地和“铁锈”地带)不再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十月一日的“副总统候选人”辩论会,就是一个生动的例证。

“诊断”既然已被认可,治疗就成为实际关键。大选,选什么?选一个不着边际、满嘴跑火车的“江湖郎中”,或者,选一个经院培训,中规中矩的“执照护士”?

英国的聪明人温斯顿·邱吉尔,曾经,连捧带讽,这样评说美国人:“你总能指望美国人做正确的事情,在他们尝试了其他一切之后”(You can always count on the Americans to do the right thing after they have tired everything else)。

十一月五日,也许再迟几天,美国选民将会给出一个怎样的回复:还在继续“尝试”?或者,已经开始“翻篇”?

202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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