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在華府書友會的一次講座上,聽到農業部專家洪章夫教授講述《詩經》中的昆蟲,頗受啟發。一直有心寫幾篇小文,從不同的視角介紹一下《詩經》,如《詩經》中的愛情故事、《詩經》中的歷史故事、《詩經》中的植物/農作物、《詩經》中的動物/鳥獸/昆蟲/魚、《詩經》中的地名/山川/河流、《詩經》中的衣服/食物/水果/酒器等。但心有餘而力不逮,除了幾年前寫過一篇吸引眼球的《詩經中的美女故事》外,再也沒有靜下心來寫過《詩經》的文章。今天要跟大家聊的,其實是在上述計劃之外的,也許是最不能吸引眼球的內容- 《詩經》中的古韻,也附帶聊一聊《楚辭》中的古韻。當然,我不是語言學家,所以只是從非專業的角度分享一點自己的淺顯心得。
我將從下面四個問題着手介紹:(1)《詩經》是本什麼樣的書?(2)古韻是什麼?(3)《詩經》押韻嗎?(4)《楚辭》押韻嗎?
簡單地講, 《詩經》是華夏先民的歌聲,由孔子收集編輯而成,共305篇,俗稱“詩三百”,是詩詞的兩大源頭之一(另一源頭是《楚辭》),分為以下四個部分:
•《國風》(160篇):十五個封國或地區的民歌民謠,以《關雎》為首。
•《小雅》(74篇):贵族宴會所用的樂歌,以《鹿鳴》為首。
•《大雅》(31篇):宮廷朝會等隆重場合用的歌樂,以《文王》為首。
所以,清代學者戴震說:“風,鄉樂;小雅,諸侯之樂;大雅、頌,天子之樂”,实在是一語中的,言簡意賅。
其实《詩經》不光是詩集,它還包羅了先民的很多政治、軍事、習俗、語言、地理、農耕、衣食、動物、植物等信息,因此具有很高的文學、歷史、社會學價值。比如,當代歷史學家許倬雲教授在其名著《Western Chou Civilization》(《西周史》)中就大量引用了《詩經》中的記載,來印證商周先民的歷史、習俗、生活、和生產方式。再比如,胡適先生在其暴得大名的《中國哲學史大綱》一書中,根據《詩經》中的詩篇把先秦時代的思潮分為以下幾派:
当然胡先生有點牽強附會,也頗有一點唯物主義歷史觀的意味,但從此也可看出,《詩經》還可用作考證古代哲學。
這裡講的古韻,是指先秦的上古之韻,與唐詩宋詞中所用的中古音韻已大為不同。中古韻(以《廣韻》為例),依音調可分為206韻:
如果忽略聲調,按同韻分則可分為61韻部,即上述同韻不同聲調的「東董送屋」歸為一部,「江講絳覺」也可歸作一部。中古韻相信喜歡唐詩宋詞的朋友都比較熟悉,無須我在此贅述。我側重介紹一下上古韻。依照當代語言學大家王力先生的觀點,古韻可以分為11類29韻(見下表)。
如表中紅線所標,每一類包括不含鼻音的陰聲韻(如ə)、帶鼻音的陽聲韻(如əŋ)、和短促的入聲韻(如ək)。整體而言,上古韻比中古韻少很多,即中古韻很多都是從上古韻中分化出來的。
我挑選三首大家都很熟悉的詩作為例子,剖析其中的古韻。
例一:《關雎》(周南)
押韻嗎?很明顯,前面幾句的「洲、逑、流、求」(註:「之」是語助詞,不是韻腳)非常押韻(幽韻)。問題是,後面幾句中的“服、側”,和“採、友”似乎是八桿子打不著,不光在現代不押韻,就算在唐宋之際它們也是不押韻的。但是,在上古韻中,「服、側」同屬第1類中入聲的職韻(ək),「採、友」則屬於第1類中陰聲的之韻(ə)(見上表),非常押韻。順便提一下,「服」字的聲母念作b而不是f,這是因為上古的輕唇音(f,v)都念成重唇音(b,p)。
同樣,前面幾句中的「衿、心、音」是押韻的,同屬第10類侵韻(əm)。而後面似乎不押韻的「佩、思、來」和「達、闕、月」則分別屬第1類的之韻(ə)和第7類的入聲月韻(at),所以也非常押韻。再舉一例:
這首詩中第一段的韻腳“天、人”,第二段中的韻腳“隅、逅”,和第三段的韻腳“戶、者”在現代乃至唐宋都是不押韻的。但在上古,它們分屬於第8類的真韻(en)、第4類的侯韻(ɔ)、和第5類的魚韻(a),完全合韻。
聊完《詩經》,我們再來看看《楚辭》。《楚辭》產生在戰國時代的楚國,具有很鮮明的楚地文化和語言特色。那麼,它是否也和華夏語音的《詩經》一樣押韻呢?我們先來看個例子。
這裡的1,3,5,7等奇數句結尾都用「兮」結尾,而2,4,6,8等偶數句的韻腳都是嚴格押韻的。前面一段的「序、暮、度、路」壓的是第5類的魚韻(a),後一段的韻腳「迫、索」則壓的是第5類入聲的鐸韻(ak) 。
說起來很慚愧,以前我一直想當然地認為楚辭以楚語寫就,而且長短不一,大概不會押華夏「漢語」的韻,此乃無知之過。現在看來,《楚辭》的作者屈原及其楚國貴族子弟應該是熟讀《詩經》,熟諳中原雅言的。當然,《楚辭》中也有少數不太押韻的篇章,如《九章》中的《懷沙》和《惜往日》。我有點懷疑此兩篇是否為屈原所作,或是其中漏掉了一些句子。
當然,無論《詩經》還是《楚辭》,用韻也並不是那麼死板的。其中一些非常相近的韻,如真部(en)和文部(ən) 常常可以通韻,這叫「旁轉」。另外,同一類中韻中陰、陽、入聲因為韻腹(主元音)相同,亦可相通,稱之為「對轉」。這類例子在《詩經》和《楚辭》中常常碰到。舉一個例子說明。
這首詩裡的「皓、憂」是幽韻(u),而「鵠」是入聲的覺韻(uk),似乎不能押韻,這是怎麼回事呢?原來這裡的是幽韻(u)和覺韻(uk)因為韻腹相同(u),所以可以相通。其實「皓、鵠」這兩個字在上古發音很近,難怪前北京大學校長會把“鴻鵠”念成“鴻皓”,這都是古韻惹的禍。他要是早點請我吃頓飯,也許我可以從文字學和音韻學的角度給他找個藉口開脫。此乃戲言耳!
言歸正傳,孔老師教導我們說:“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我們現代人當可再加一句:“……,還可辨古音古韻。”
小子何莫學夫詩!讓我們一起來good good study《詩經》、《楚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