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艳冰 | 花神到我家

文化   2024-12-12 16:31   北京  





艳冰,曾获 “全国文学报刊联盟奖·骨干文学编辑奖”、广西文艺花山奖,在《十月》《民族文学》《诗刊》《作家》《美文》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及文学评论文章。出版有散文集《在目光的尽头》及文化随笔《名编访谈》《〈红楼梦〉与为人处事》《当代青年文化丛书·服饰》、名著注释《〈水浒传〉妙语》等。


花神到我家


冯艳冰

《十月》2024年第6期




1


黄昏是没有出处的,它突然而至,一下子把大地笼罩住。它垂青那些郁郁寡欢的人,浓稠的滋味会结成籽粒,月上梢头时落满谁的口袋。

外婆的惆怅总是在黄昏里。外婆眼巴巴地等着我母亲生个男孩,母亲却接二连三连四地让外婆失望了。外婆说,我倒不在乎你生姑娘还是生小子,我是不爱看你婆婆那张脸。

奶奶是不太喜爱这些孙女们,除了受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影响,很重要的一个原因肯定是她自己没感觉到做女人的尊严和乐趣。

奶奶肤白,不算貌美,长瘦的脸上有一个坚挺的鼻子。外婆背地里嘟囔说,这哪叫坚挺,该叫鹰钩鼻。说完,一副解气的样子。外婆虽只有一儿一女,却无暇顾及儿子,后半辈子不得不跟在我母亲身边,帮着把我们姐妹几个带大。奶奶跟着叔叔住在乡下,因为婶婶生了两个儿子,我母亲生了四个女儿,奶奶觉得住在有孙子的乡下比住在只有孙女的城里体面,只是得闲了偶尔到城里解解闷。邻居们都看得出,两亲家不对付。

有一年冬天快过年了,我跟隔壁彩兰玩过家家,她外婆问我奶奶还来家里过年不。我说没听爸妈讲,估计来的吧。她外婆说一来你姐姐又要遭罪了。我问遭什么罪,她说你跟爸妈睡,是不晓得,你姐姐跟奶奶一张床,半大不小的孩子哪有什么分寸,你奶奶硬说孙女不懂事,睡着了卷起被子不让她盖。你爸听了来气,说奶奶好不容易来一次,怎么能这样!我经过你家,虽是隔着窗帘,也都能瞧见,你姐姐纸片儿一样的小人,该是脱了衣服躺下的吧,你爸批评你姐姐时让她站着的,大冬天的,好像衣服都没穿。

长大后偶然问姐姐是否有这事,姐姐说印象中是有的,穿没穿衣服不记得了。后来想了想,彩兰外婆应该是看得真切的。彩兰家生了三个女儿,也是外婆来带孩子,两家境遇相似,都觉得自家闺女生了女儿,不被夫家待见,老姐妹少不了嘀嘀咕咕,我们年纪小,不懂事,外婆疼我们,我们也就只跟外婆亲。

奶奶耳背得厉害,说的是家乡话,不太跟我们交流。加上不常住在一起,彼此都有些生分。凡此种种,老一辈都归咎于奶奶重男轻女。外婆进一步嫌弃说,女人家一天到晚的水烟筒不离手像什么样子,外婆逮着些事情便抱怨几句,聊表自己的不满。那时都以有儿为大,外婆看着一大家子的外孙女愁得不行,总感觉自己闺女外孙女吃了亏,就把气都撒到奶奶身上。外婆生活在几千年传统观念的阴影之下,这些观念虽是口口相传,却活在大众的眼神里语气上,念念重似千斤。外婆老来无依,跟着女儿自然没有跟着儿子硬气,身份地位自比奶奶矮了一截,便常常有抑郁之气积于胸间。外婆原本可以不用面对这一切,又放心不下外孙女们,只好住在女儿家搭把手带孩子。这些现在看来滑稽可笑的传统痼疾,在漫漫岁月里就像昏庸的判官,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有了高低贵贱便也生出了矛盾。也真难为了外婆,只有我母亲懂得,对奶奶抱怨的背后,是外婆不得已的委屈和对我们满满的心疼。


2


早年的广西乡下,为了祛除多雾潮湿的瘴气,村子里不论男女都吃烟叶。到现在我仍记得奶奶在伙房借着火灶燃着的木材点烟的样子,身上背着小我三个月的堂弟,回头看到我轻轻一笑,五官及轮廓至今仍那样清晰。她从没抱过我,连我的手都没拉过,一天到晚只背着堂弟。即便我偶尔从省城回去看她,奶奶顶多冲我笑笑。奶奶是二房,娘家有薄田,到了后期甚至可以接济夫家。父亲说记得五岁那年,家里眼看快要断粮了,他跟着我奶奶第一次回了趟外婆娘家进结镇。小孩子家自是不懂大人的艰辛,出远门是件多值得夸耀的事啊。再说奶奶娘家还是大户人家,小镇上半条街的房子都是奶奶娘家的,奶奶的父母亲已不在世,当家的是两位舅舅。奶奶要回夫家时,张家舅舅差遣长工挑着担子跟回去,挑子的一头是米另一头是铜钱。

奶奶在夫家的地位还不止这些,她这辈子做人最有底气的是生了两个儿子。之前,大奶奶气都不歇一口生下了五个女儿,爷爷为此愁白了头。幸而好赌的他还没输光,家里的余粮还可以纳妾。不知奶奶被什么耽误了,漫长的待字闺中让她成了不被待见的老姑娘,才不得不下嫁给年近四十、家产几近败光的爷爷当二房。好在过门后欢天喜地地生下了我父亲和叔叔,两位小男生成了家庭的小祖宗,奶奶也因此更得夫家宠溺。大房养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姑妈们,其中两位不仅没上过学,甚至不许婚嫁,成了家里的免费长工,要在家里帮工看顾弟弟,直至终老,过完蝼蚁般的人生。

两位没出嫁的姑妈我见过,大姑妈秀气圆润,五姑妈灵动活泼,扎一根又粗又长的辫子。大姑妈去世得早,我们跟五姑妈更亲近些,她们温暖的背都曾经收留过我在奶奶那儿失落的童年。上小学时,我们一年回老家两次,春节一次,暑假一次。春节是习俗,暑假是母亲心疼外婆,把我们通通送回老家,好让外婆歇口气。老家盛产龙眼,家家户户后院里都有三五棵龙眼树。我三岁那年,和姐姐爬到果树上摘果子时一起摔了下来,我压在姐姐身上,姐姐撑着地面的左手骨折了,经不住疼痛,哭了一夜。五姑妈背着姐姐也哭了一整夜。姑妈很爱惜孩子,要是有自己的骨肉,还不知道会怎样地宝贝。可惜她没有,没办法有。沿着那根粗大的辫子遥想她的青春,更是心疼不已。在她曾经蓬勃的生命里,应该也有过心动的少年;在奔涌着激情的岁月里,也有过爱慕她的俊俏男子。真是无法想象,她是怎样度过抑郁难耐的青春的。

姑妈辛劳了一辈子,蹉跎了青春丧失了劳动能力后,她为之奉献了一切的娘家却没办法给予相应的回报。她是我父亲和叔叔的恩人,可叔叔年事已高,也到了要人照料的年龄;父亲作为农业专家,在城里奔忙到七十岁;两位堂弟要看顾子女父母,照料生意更是忙到脚不连地。都说养儿防老,姑妈没有自己的骨肉,不知不觉就成了多余的人。绝大部分时间独自一人待着,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最后一次见姑妈,她已双目失明,行动不能自理,坐在昏暗老房子的矮凳上。她认出我来,拉着我的手,说你都有自己的孩子了,那时你还这么小……语气里满是平和慈祥。在人群的背后,在人生的寂静长夜里,她是否抱怨过命运?

出嫁的三位姑妈一样辛劳。小时候春节回老家,父亲与叔伯们在厅堂喝酒吃肉,奶奶婶婶姑妈们除了在自家的菜地忙碌,就都围着厨房转。孩子们自成一桌,端着饭碗有一口没一口地吃。长大了才知道妇女们总不能安安稳稳地好好吃饭,说起来虽是有家务要忙,最打紧的,是她们不能上桌与男丁同餐。六十年代初,母亲凭本事考进师范院校,也是受过新文化洗礼的人,对此陋习也是只字不提。

老一辈说,我们的祖上跟随冯子材出关抗法,过了三月三才搬兵回朝。祭祖是大事,得等一家之主,所以扫墓唯独我们这一支不随大流。学历史的妹妹抿着嘴笑,咬着耳根对我说,老爸年纪大了倒想攀附起名人来。

我对祖上的来龙去脉更想一探究竟,问父亲是否有族谱。叔叔拿出的族谱封面已呈深褐色,纸张脆薄无比,虫蛀得厉害。这一翻阅让我大惊失色,在另一拨人眼里,我们女流之辈是五官不清面目模糊的一个代号,仿佛是生活在另一个空间的别人。首先是母亲,在族谱里只有某某苏氏;我们姐妹几个分别以冯家第一女第二女第三女……称呼,没有名字。一本落满时间尘土的族谱,看得我们目瞪口呆颜面全无。

妹妹问怎的就没我们的名字。叔叔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代代都这么记录。叔叔显然没感到我们的不快。妹妹说,叔叔您看,到了我们这辈冯家才有博士教授,这是冯家的荣耀呀。我们虽不是男孩,但也说明我爸有本事,把我们培养成才是我爸的功绩,不写进族谱爷爷奶奶列祖列宗们不知道的呀。

叔叔抹不开面子,又不想破了祖上的规矩,只说好好好,稍后稍后。妹妹调侃道,其实入不入族谱无所谓,跟前途又没有干系,谁去关心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现实中,倒是些偏远地区仍在沿用的陋习,对妇女的伤害是直接的,真叫人心痛。她说实行义务教育后,不上学的女孩不多见了,成人后的女子跟长工没什么区别。她曾到某山区支教,正是春耕农忙时节,去家访进得村子,一群大老爷们在村头的榕树下吃烟遛鸟唠嗑,妇女们则赤脚泡在早春的水田里插秧种地,家有小孩儿的还得背在背上。日出而作,漫天星斗才能回家。

奶奶所在乡村风俗大抵如此,妇女干着家里的重活却没有任何的社会地位。好在爷爷有些薄田,她得以幸免操劳。进入夫家,经历这样的婚育过程,奶奶确认了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男人是这个世界的核心,做女人的,只能母以子为贵。


3


外婆说不在乎我母亲生男孩还是女孩,而且还表了态,仔细听了,多少还是听出些怨言在里头。看着一溜排排坐的小姑娘,外婆肯定在想,哪怕有一个小子也好啊。可惜我们都不是,想而不得的遗憾外婆只能在黄昏后独自叹息而已。惆怅归惆怅,外婆还得打起精神,把我们这一大群外孙女拉扯着。爸妈只管外出上班,家里一切事务全是外婆照应着。大到全家的粮油米面,小到我们的花褂子橡皮筋,稍有顾及不到的,乱了方寸最终也是外婆来收拾。外婆的忙从早晨开始,在洗漱之后,是姑娘们梳妆打扮的时间,该梳的头要编的辫子,外婆梳好发髻后往头上抹头油,凡此种种一样不会落下,蓬头垢面是绝不允许坐到餐桌前的。外婆继承娘家善于经商的基因,到了夫家自己撑起“兴隆昌”字号,生意做得在思恩府一带都有些名气。外公饱读诗书,曾经一度做过思恩府相当于民政局长的职务,是位地道的乡绅。虽是小门小户人家,外婆已然有自己的生活规矩和人生准则。她常常教导我们,女孩是再金贵不过的,要不怎么有男方求婚、婆家下聘礼了女方才应允,最后得有八抬大轿来接亲我们才过门的。外婆是我们姐妹的第一任美学老师,也是我们女学的启蒙恩师。从小我们就懂得勤于打理自己衣鞋容貌的要义,懂得做女孩应有的骄傲与自重。

遇上父母夜间政治学习,吃过晚饭后,外婆通常领着我们到户外玉兰树下,捡拾掉落下来的花瓣,或穿成耳环或缀成手链,末了,让我们都装到衣兜里压在枕头下。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观赏花木极度匮乏,玉兰树已是我们见到过的花色花型及香味都属上乘的嘉木,各机关学校都多有栽种。南方夏天的傍晚燠热难耐,白天烈日自上而下投射的光热,只等太阳完全落入天边后又飕飕地蹿出地面。反蹿的热浪仿佛无形的加压阀,玉兰树上的花朵与掉落地面花瓣的香味,填得整个夜空满满当当的。吃完晚饭,外婆打来三两桶清水,泼到院子前的天阶上降温,才一手打着葵扇领着我们出门。在童年的记忆里,随便一抬头,看到的星星月亮都自带玉兰花的香味。外婆说都是女孩来我家,女孩就女孩,女孩还是花神呢。这些日常的耳濡目染及规训,让我们知道,女孩的花容月貌本来就是上天恩赐的,人人皆可貌美如花。

外婆有许多持家过日子的好手艺,眼看就到了动弹不得的年龄,她一直不善罢甘休的心才安静了下来,甚至给我们的未来做打算。她说也好,我就传女不传男吧。外婆这一传还真传出不少宝贝来。

初冬,芥菜大量上市。外婆喜欢做一种用芥菜苗腌制而成的呛菜,我们几乎每天都吃。呛菜的做工程序相当简单,我们总是在天色将暗未暗时,到菜市将价格一降再降的芥菜苗抱回一大把,洗净晾干,切成寸长,在锅里炒成半熟,最后跟切成颗粒的一把小米椒拌匀,放到准备好的不近油腥的大炒锅里,撒上盐,盖上盖子,这样就算制作完成了。只等三四天后,打开盖子,吃那半酸半咸辣得让你流眼泪也流口水的呛菜了。

自然,这只不过是一种面上的程序,要把它做成了做好了让饕餮之徒吃了赞不绝口,还有许多讲究和禁忌。这些外婆也不忘了传给母亲,母亲当然也不会忘了常挂在嘴边提醒女儿们。比如说,完成呛菜最后一道工序时,她会逐个地提醒:我要封盖咯,姑娘们有“办好事”(女孩的生理期)的吗?不许动我的菜了啊。

我们有些愕然。母亲对女儿家自然有更多的呵护与要求。在饭桌上偶尔也会提及我们小时候的趣事,说她养了四个女儿,一岁后不用尿布了就都不再给穿开裆裤。有一回她抱着不满周岁的姐姐到单位球场边和其他的小朋友玩耍,一位同事就说了,你老抱着宝宝多累呀,放她到球场上跟别的小孩子一块玩吧。

母亲说,我们的尿布湿了,又没带上多余的出来换,穿着开裆裤坐到地上太脏。我们是女孩子家,不能跟你们男孩子比。

母亲又把重复了无数次的话题再重复,她说女孩子是一朵花,我们的小秘密就是花蕊,最是娇气的。母亲一面往每个人的碗里夹菜一面又说,想想看,花蕊要是受伤了,这朵花就没有了香味。母亲要我们都得好好保护自己。

受母亲的影响,女儿出生后我自然也是如此加倍呵护她。还在月子里,好友来看我,看着我每次换掉湿尿布后,都用温水洗女儿的小屁屁,竟然惊呼道,你是不是有洁癖!好友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我的是男孩,不懂你们女孩子的规矩,你老这样,晚上还睡不睡呀。

我说还好还好,养女孩就得跟养花似的,我妈就这么把我们带大的。我妈对别人说,我几个女儿跟小棉袄似的跟小花朵似的跟小猫小狗似的,每天围着我,跟进跟出。母亲尽管全心全意地爱着我们,她仍盼望有一个儿子。

我不像她。我天生爱孩子,对养育儿女有无限的热情,尤其适合做女孩的母亲。我对好友说,如果只能生一个,我肯定毫不犹豫地选择女孩;如果能生两个孩子,我还是会选择女儿;要是能生三个孩子的话,我才会考虑要一个男孩。我不受外婆和母亲急切地盼望男孩儿的影响,倒是想,女孩多好,那么多漂亮的裙子不得有姑娘才能捯饬。还有我这满满的母性经验女人体会,那些惆怅的伤神的被宠爱的被伤害的真实的或是虚幻的记忆和感受,没了输出对象还不被猛兽一样的被遗忘吞噬掉?我把它们收藏在我的人生履历里,酿成乳汁喂给我的女儿。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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