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读书会 | 《迷宫山集》:作为人的我们,如何“沿着进去时拉好的线走出迷宫”

文化   2024-12-30 16:30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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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文学·未来



本栏的设计初衷是促进文学与青年的对话。

我们将邀请一批批思想不拘一格的青年学子,针对《十月》新刊作品发表自己的见解。

我们相信:青年的姿态、言说方式和思想资源不仅关乎文学的未来,更牵扯着时代的征候。《十月》始终坚持“文学向未来”,用青年的声音回应时代,回馈读者。 

本期“青年读书会”的相关讨论将围绕雷平阳的组诗《迷宫山集》(点击可阅读,首发于《十月》2024年第6期)展开。




|  主持人语  |


意寒

中国人民大学美学研究生,《十月》实习编辑

写诗和与诗有关的文章,也教孩子们写诗


有能力的诗人会自觉地去尝试处理最本质的问题,雷平阳的《迷宫山集》关乎自然、神和人,处理的是神和人的关系,最根本的是在追问人应如何在自己的世界中生存。《断念》一诗奠定了整组的基调,诗人创造出“狮子、蟒蛇、狐狸、猎犬、瘦马/斧头、羊羔和土丘的影子”等众多人间生活中的“幻象”,铺展开繁杂的人间图景。相比之下,“松树”所代指的自然本身和“菩萨”所代指的更高的神性只是偶尔“闪现”。不过,此处的诗人又并非是一个完全世俗的人,而是一个更接近于神的,神圣与世俗的中间人。

这便构成了一处疑问,神和人应如何定义,究竟存在着什么本质上的差异?《迷宫山集》最终是想呼唤人去接近神,还是呼唤人去回归人?有趣的是,本期的四位作者都敏锐地抓住了这个问题,但给出了相当不同的回答。在姆斯看来,人固然受到神性的吸引,却难以克服人本身的欲望,破局的关键在于抛弃抽象的概念,回到人最本源的需求,在“生老病死,吃喝、劳作、爱”等日常性中找到抵达神的途径;阿谣则肯定了对不可见的、永恒之物的追求,认为诗人有意避开了“常见的、大众化的情感共鸣路径,而是引领阅读者通过置身更为纯粹、更为原始的生命与万物相处的情境之中,去重新审视、感受那被我们在纷繁生活中所忽略的本真”;易珺昊抓住诗人如何将众多意象与对立的命题融入“人性”这一基本话题中,但他认为近乎摄影机式的记录和描述未能有效地表达本质,反而离其事物的本真状态更远,过度嵌套的“密码编写”遮蔽了诗人的原初目的;毕如意则以云南人的切身经验,再度提炼出具有地域特色的群像和出离于众人的诗人形象,让我们看到“云南的人神物,已然在此境中相融、相合时而分离,高原猛烈的阳光如一,让寂静也如红铁,迸发搏动的蛮力”。

《迷宫山集》作为组诗的结构是经得起推敲的。《断想》与《迷宫》以寓言式的方式奠定了整组诗的主题与质地。《偶记》《枯枝与白鹤》《登山途中》三首,以一种中国古典传统的美学氛围深入了对于“神性”的观察与思考,整体是“向上”的;《哀牢山虎舞》《哀歌》《七月》《路遇》则跳出诗人的独自沉思,将“虎群”“盲人”“长老”“缅甸媳妇”及更多的陌生人放入了视线。这些形象多是怪异的、狂热的、神秘性的,某种程度上呈现出一个与圣洁、宁静的传统神性所不同的地方性、民族性宗教如何得到在地的发展。人注定有限,在神圣与世俗的张力间,生活永远以自己的力量指向一条现实的路径。诗人正是深刻地把握到了一切,才感受到《蛙鸣》中结尾两节的宏大时空的凝视,最终仍以自身的沉默承担世界的回声。

或许正如诗人的提示,《迷宫山集》本身就构成一座多义性的迷宫,当我们试图去将这种多义性化归到确定的解释时,就恰恰丢失了出发时的心情与追问的姿态。为了能够沿着“进去时拉好的线走出迷宫”,我们邀请你也亲身进入《迷宫山集》,去感知一个诗人所能理解和创造的世界,去持续探寻人之为人的意义。



|  评论现场  |


姆斯

本名刘博文,03年生,北京大学本科生。

曾任五四文学社社长,获“‘00 后’诗人十佳”称号



《迷宫山集》:雷平阳的自然神学

自然诗学常止于抒情;就算所抒情感有天人合一的哲思,为了不显矫揉造作,也常以通过真实描绘表达真挚情感为宜,为谨慎之举。雷平阳的这组诗打破了这个惯性,完成了充满哲理的自然神学阐释,语言上丝毫不避理趣的锋芒,颇具玄思。
《迷宫山集》是十分统一的,从《断想》开始,我们便知叙述者关照的是自然、神、人的关系。在第一首中,他们初步形成了模糊的等级:植物的暗面是人,人的暗面是动物;而有时神的(伴随着植物自己的)影子也会闪现在这些本有灵性之物的脚跟。必须承认,这三者的关系甚是混沌,只有继续读下去,我们才能将其解开。
在后面的诗作中,我们大致可以看到两类人:背叛自然神之人与跟随自然神之人。很明显,自然和神紧密挂钩。无论是《偶记》中的“菜园内到处都是神迹”还是《枯枝与白鹤》中枯枝因自然荣枯而折断被近乎等同于鹤影(即神迹,此处对中国传统灵物意象使用堪称轻盈而绝妙)使之,都可以印证这点。在这两首诗中出现的人类形象均是超然而有神性的:“——在如此脱俗的精神场域 / 高原上,能与之匹配的人 / 多数已经骑着白象远去”(《偶记》);“从树下走过的人,死生契阔 / 已然水云身,早把玉佩 / 挂在了白鹤的翅膀”。白象与白鹤之白,皆为精神的纯净。
作为傣族灵物的白象同样出现在了《七月》中,赋予“长老”以神性。《七月》里的世界,万物流动,无需有云,便有云影,那是“江边的山”,便也是“老虎剧烈起伏的肌肉”。一切流入一切,成为一切,因为在这个世界里,“众神离开神话”,不再是人造的,而回归其本原,本就存在的真身。此时,雷平阳的自然神学初步完成。在《登山途中》,我们看到和《七月》类似的彼此交融的自然界:“寂静之物互相渗透、缠绕”。这首诗里,植物学术语纷杂,却正因纷杂甚至过多而丢失其所指,边界变得模糊,成为可以流入彼此的纯粹的词汇,变得寂静而透明。在此,“永动”即静止(“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 / 双手不要放开”),骤然之“动”即扰乱与入侵(“祈求雾中巡山的老人 / 咳嗽声不要太大。迷路羔羊的 / 一声呼唤,也会导致雪崩”),需要的只有融入。人迹被淹没,不再有区分(“私良与公良一并化作 / 雪雾”),而“裸露出来的山”变为“新的教堂”后,必须“无人造访”,才是真正的教堂,就像众神脱离神话才是真正的众神一样。叙述者把蚂蚁移开,蚂蚁却又顺着他的腿爬了上来,“向上”有“向神”的隐喻,此为不可逆之势。人若要获得神性,必须成为自然的一部分,融入而非扰乱。
可人怎甘如此就范?那样多的欲望、节外生枝的“精神需求”,总逼得我们离神越来越远。在《哀牢山虎舞》中,人以虎为娱乐,让它模仿人舞蹈(“它们将在老虎的外形 / 改造为人形”),使其“身体的叛乱已然失控”,也就是失去老虎自己的控制,成为人类之暗面的傀儡。这当然是恶的,是值得“哀”的,就算倒数第二段的“四野归于寂静,老虎垂首走散”,也无法抚平紧张迷狂的结尾,必须要以最后一段完成辽远的悲叹;而最后一段近乎拟人的比喻更兼讽刺意味,这就是人本位的悲惨世界。同样在《蛙鸣》里,人被利欲熏心,却要为自己贪婪的举动找个幌子,在修辞上包装“商品”为“艺术品”,因此所谓“渎神”并非“鸡站在石佛头上 / 叫鸣时,狗则在下面交配”,而是带来这一切的人的欲望。所幸其结尾是有希望的,纵使这希望诡谲,“信仰的替代品”终究还有信仰的力量,胸腔中涌起幽灵般的蛙鸣。
这一切,是否在说人的一切行为都是“人为的”“人造的”,因此缺乏神性?当然不。那《偶记》《枯枝与白鹤》《七月》《登山途中》里人为何超脱?恰恰因为他们只关注生命最本质的需求。《路遇》的结尾叙述了一个“在幻觉中贩卖狮子皮的老人”,他将印着狮子的旧毛巾当作狮子皮,这正是背叛神之人的绝佳隐喻。他们将自己手造的模仿之物当作那个物本身,殊不知那个物其实就在他们内心最深处,最基本的身体感知之中。这首诗最令人困惑之处当属叙述者路过的一个人和他的缅甸媳妇。缅甸媳妇正逃,这个人在送她,她抱着孩子。寥寥几笔,就把人间最基本的情感和生存困境描绘出来,这正使这类人成为叙述者“语言中的骨头”,因为他们无法被人为“遮蔽”,他们由根本苦难获取的神性冲破叙事,成为超叙事,游离在文本外面,似乎要和读者完成直接的精神上的沟通,一如《哀歌》中在枯井里站着的盲人,似乎和附近村庄的葬礼有隐微的联系,通过一场燃烧与万物通灵。
生老病死,吃喝、劳作、爱;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任何抵达自然,也就是抵达神的途径。我们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把代表其他种种需求的牛头怪杀死,“沿着进去时拉好的线”(《迷宫》)走出迷宫,回到本原。


阿谣

本名胡可欣,青年诗人

人大外哲博士在读,爱好昆虫和人类心灵



寻找神藏身之处:评雷平阳《迷宫山集》

梭罗曾有言,自己在寻找上帝藏身的地方。雷平阳的组诗《迷宫山集》亦如是。
寻找神藏身之处格外困难。而这种寻找,似乎注定只能在边缘上悄然展开。诗人便是一位执着的行者,在虚实相生、心物交织的境域中,去叩问、去摸索神可能隐匿的角落。在古老与崭新的边缘,在记忆与当下的边缘……乃至在心灵与世界的边缘,在真实与幻影的边缘。“地上的人影是 / 狮子、蟒蛇、狐狸、猎犬、瘦马 / 斧头、羊羔和土丘的影子 / 松树和菩萨的影子偶尔也会 / 闪现,但不容易见到”(《断想》)。在变幻的光影之中,人与生灵、与世界相互交织,而神的影子若隐若现。如同在群山之中行走,间或听见山间传来吟唱之声。
在边缘上的探索注定是无所依仗的。诗人唯有通过自己的感知经验来逼近事物,直至几乎要与它们融为一体,失去边界。“我在雪线下侧坐了一会儿 / 喘气,喝水,远眺。爬到腿上的蚂蚁 / 我一只只拿起,放回沙粒中 / 把它们的方向改为向下 / 它们纷纷掉头,又爬了上来”(《登山途中》)。巨大的生命与微小的生命在雪山上交相辉映,共同显露出它们相互契合的本质来——竭力登山的人类又如何不是因为受到更巨大事物的感召而向上攀登呢?与我们同源的、但比我们更巨大的生命是什么呢?一种无法言明,但又吸引着心灵的无限。
“世上无事不是涉险 / 菜园内到处都是神迹”(《偶记》)。在诗中出现的物似乎自身便具有一种神性——人孤独而又完满地处在天地山水与神鬼之间。不过,这一对无限的追索似乎终于是没有结果的;然而,从美学的角度观照,崇高这一审美范畴便浮现了出来。崇高出现的主要根源在于理性和表象之间的不可通约性。根据康德的说法,崇高往往是通过主体所感受到的不快而产生的。当主体意识到自身的认识能力的有限性(即主体自身的无能),进而揭示出一种超验的无限性存在,而心灵又只能凭借这种无能之感来审美地判断那无限时,这种不快便凸显出来;在这种情况下,主体认为不可能把握无限,而正是这种不可通约性,成为了崇高感的源泉所在。在《迷宫山集》中,这一点则表现得非常耐人寻味。它隐匿在诗人对山川、对万物的宏大叙事与微观描摹相融合的书写之中。“凝固的危险令附近的空枝发颤 / 祈求孤鹰沉默,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 / 双手不要放开。祈求雾中巡山的老人 / 咳嗽声不要太大。迷路羔羊的 / 一声呼唤,也会导致雪崩”。(《登山途中》)
在诗行之间,似乎有某些难以拂去的东西,或是色彩,薄薄地覆在事物表面,泛出一层略显古旧的绿。似乎从中可以窥见什么东西漫长的踪迹,连接着现在与过去的瞬间。这古老而真实的心灵印记,并非是通过直白的解释去传达给读者,而是以一种更为巧妙、更为艺术的方式,让读者直接去感知,将简单之物融入重叠的物象中,如同灯火使潜藏的事物显形:“江边的山却像是云朵柔软的影子 / 又像是老虎剧烈起伏的肌肉”(《七月》)。不仅如此,诗中的时间变化与节奏也非常微妙。“它们模仿人,用十分钟 / 快速阐释人的一生,死亡之前的 / 梗概与奥妙。用三十分钟 / 缓慢地锻打杀虎的刀 / 并把刀藏在了各自的喉咙中”(《哀牢山虎舞》)在这里,时间不再是简单的线性流淌,而是被赋予了符号表意和节奏调控作用。其或快或慢的节奏,仿佛是生命不同阶段的韵律,又像是历史与当下之中,神灵、猛兽与人交织的叙事。
我希望能够说明的是,诗人的写作并非对某种公共经验或集体情绪的追求,或者说恰好相反。《迷宫山集》所着力呈现的,与其说是唤起我们心中的经验或感受,不如说是将人与物之间那原本的本真性关联呈现出来。虽然是建立在日常经验基础上的写作,但诗人选择避开了那些常见的、大众化的情感共鸣路径,而是引领阅读者通过置身更为纯粹、更为原始的生命与万物相处的情境之中,去重新审视、感受那被我们在纷繁生活中所忽略的本真——哪怕是以极其荒诞的形式所展现出来的。“一个黄昏,我散步至此 / 看见收藏家在石佛和土地神中间 / 养了成群的鸡鹅,还养了作为佳肴的 / 几十条肉狗。”(《蛙鸣》)神佛与待宰之物共同存在,甚至相互注视着彼此——低微与神圣彼此交换着经验。
当诗人试图加以协调我们和世界的裂痕时,一种更为深刻而令人绝望的东西便在自然之中缓缓铺开,蔓延到了我们的精神之中:“我应该相信他呢,还是相信 / 众神背后金黄的落日?以及令人 / 窒息的正在降临的黑暗?/ 荒野寂静如红铁 / 蛙鸣声犹如源源不绝的幽灵 / 从石佛的胸腔里传出”(《蛙鸣》)。诗中所叙写的并不止现实本身——更是涌现于其中的、与灵魂共振的力量,而这力量往往令人感到可怖。而诗人没有选择逃离或是盲目地融入这如喜剧般却又透着哀歌韵味的世界,而是积极地运用诗学的修复策略,重拾我们主动面对世界、理解世界的能力,实现一种诗学意义上的救赎与超越。这种能力,它源于灵魂的深处,又最终复归到灵魂之中,形成一个和谐而完满的圆;它向所有的对象敞开怀抱,仿佛是在邀请世间一切生命共同参与这首宏大的世界之舞,让生命与生命、生命与万物在这舞蹈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没有什么深渊与绝境之忧 / 一声脆响,余音袅袅 / 从树下走过的人,死生契阔 / 已然水云身,早把玉佩 / 挂在了白鹤的翅膀”(《枯枝与白鹤》)。自然从某种可怖之物再次恢复了它从前的样貌。
可见,《迷宫山集》的写作绝非依赖某些偶然或特定的灵感之光,而是源于更为深刻与具体的感受或直抵内心的触动,由外物与内心的共振所引导,去指向某种永恒之物的、不可见的踪迹——一次寻找神明的旅途。

易珺昊

写诗,成都人


修辞越多声音就越失真


人的动物性过于原始、野蛮,甚至远超过野兽。神性则若隐若现,偶尔迸现却难以把握。这种动物性与神性的互相交织、拉扯以至彼此溶合消解所引导的行为时而危险时而饱含温情,只能被探寻被目睹,始终难以确定。雷平阳在组诗“迷宫山集”中所陈述的也就是对于它们的“见证”。

最直白如“断想”:“地上的人影是/狮子、蟒蛇、狐狸、猎犬、瘦马/斧头、羊羔和土丘的影子/松树和菩萨的影子偶尔也会/闪现,但不容易见到”或晦涩如“七月”:“长老骑着狮子走在江面上/他要去尽头,寻找他的白大象”

不过,雷平阳的野心并不止于书写这种简单的“见证”,在“哀牢山虎舞”中,他向更深处探寻,干脆让人扮作野兽,沐浴新死动物的鲜血;再让这“野兽”模仿人,由人掌控:“在那儿,一个面色阴沉的人/念着古老的咒诀/左手捏紧公鸡的颈项和翅膀/右手握刀,正在筹备祭品/他让虎群整齐地跪在/有火焰纹地一块黑色磐石下/鸡血涂红它们的前额”

当然,这样说可能失于浅薄。诗人雷平阳在这一组诗里所记录的事件都是现实的具体的,无论是“偶记”中的看石碑,“路遇”中的问答,“蛙鸣”中的所见所想,或是上述所提到的三首诗中所记叙的故事、画面,均是以真实为依托而展开的。诗人在“迷宫山集”这组诗中真正所想要探讨的,或者说表达的,也许藏在“蛙鸣”这首诗的一句中:“按照极端诗学的/逻辑进行推测——鸡站在石佛头上/叫鸣时,狗则在下面交配/——如此渎神的景象我没有看到”当诗人从他的所见中探讨动物性与神性的彼此拉扯对立时,看到的反而是它们的彼此消解,彼此溶合。在这之上有关于人类与自然、人类与历史、宗教与信仰的议题,最终都简单而又合情合理地归于“人”,或者是“人性”。悲剧、温情、残暴、温驯......这些诗中所提及的一切话题,也就自然而然地归于本真,归于“迷宫”里提起的那一则古希腊神话:

“忒修斯去迷宫刺杀/牛头怪,克里特国王的女儿担心/他会迷路,给了他一个线团/他把牛头怪杀死,沿着/进去时拉好的线走出了迷宫”

所有议题由此开始,也由此结束,雷平阳在这一组诗中所探讨的话题当然不止于此,但就像开头所说的那样,这些话题抽象、神秘,企图对它们进行探寻和研究,最终也只能归于“目睹”。这一组诗的写作在记录的层面上是成功的,诗人雷平阳的语言近乎白描,也正是写作这一类诗歌最有效的语言。只是福祸相依,诗人越是想要将一件事说得清楚,距离它就越远。《迷宫山集》的写作中使用了过多的解释和不少浅薄以至于无聊的隐喻,几乎像是在编写寓言故事。这样虽然更利于读者理解诗人在说什么,却离诗人真正所见到的差得更远了。诗歌创作如同密码编写,嵌套过多就不可避免地导致了部分意义的丢失。不过鉴于有“石头上暴晒的残经忘了/收起。长老骑着狮子走在江面上/他要去尽头,寻找他的白大象”这样浑然天成如唐诗的部分,也或许雷平阳自有他的思量吧,至少,《迷宫山集》如果作为哲理诗,也是不可否认的佳作,甚至称得上是这一类现代诗中的典范之作了。

毕如意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硕士在读

新诗发表于《星星》《诗刊》《上海文学》等刊物



书写云南,空气中的泛神


同为云南人,我曾试着用诗接近故乡,在“人”的部分,方言诗曾给我带来乡音喧哗熟悉的背景板,然而我无法张嘴用家乡话谈诗,尽管在异乡登高后,忽而觉得无数山景与故乡何其相似,我走不出云南“那一片片种植烟草和玉米的斜坡”(《哀牢山虎舞》)。而作者把握着云南空气中的泛神论徐徐叙事,在诗中的山路熟稔地行走,放长白色线团,如同他写下的基诺族人,对云南脉络的把握让他自有办法登高,又随着来时路离开时间和记忆无尽的荒野,他深知“世上无事不是涉险”(《偶记》)。

作者笔下的云南,“众神离开神话”(《七月》)隐匿于自然万物之中。禅意凸现的时刻叙事极轻,只是高原阳光的重量,人的影子可以是狮子、蟒蛇、狐狸、猎犬、瘦马或斧头、羊羔等任何众生之一,而松树和菩萨灵光神启得以偶见(《断想》);枯枝的折断也是鹤影闪现,仿佛是行走在铺满松针的山间小路之人,侧耳偶然所听到,即使在谈论枯竭,圆融之感也不带来强烈的忧虑,只是一声顺应时序的脆响(《枯枝与白鹤》);白色的积雪与杜鹃的火红没有角力,而是“积雪又往山下延伸了几丈,则刚好盖住了昨天开放的杜鹃丛——那儿是野花的登高上限,冰块有花香味,石头上蜜蜂的翅膀落了一层”(《登山途中》),人欣然接受自然时序的枯荣,从中参得启发。

万物从诗人的笔下汩汩而出,尚有流淌的江水、蚂蚁、大象、老虎、来自地心的蛙鸣……作为观察者的诗人,却不见分明的面貌,也少见有地位或性别的书写,诗人以坦诚之心见自然,自然也见到人,那些无数的他人——多是苍老或年少沧桑者,于自然亘古的怀抱中,总有不知在第几世之感:雾中巡山的老人、坡顶灰白的老妇、枯井里站着的盲人、去寻白大象的长老、奔逃的缅甸媳妇和“去送送她,但不想让她知道”的丈夫,还有那首著名的“诗人背上的母亲”……诗人书写空气中的泛神论,而并非不关心人,他谈到“这一类人是我语言中的骨头”(《路遇》)。这组诗中的人们鲜少有交谈,似乎在植物质地的云南时间中,语言也不总是必须,而信条是“寂静之物互相渗透、缠绕敌意和善意,无保留地揳入对方,异物结成的整体像朝圣团一样稳固,死亡发生在怀里,背叛众多但不撕裂”(《登山途中》)。

然而作者终在一些时刻离开了众人,独自以沉默寂静在谈论时间,勇于一人无语独坐于万古的茫然——匿名的人雕凿了神像,几代之后又将其遗留在荒野,是时间令作者“在石佛和土地神失去轮廓的脸上,第一次看见了模糊的乡愁”(《蛙鸣》),也将是凝固的危险悬于等待积雪融化的时间,将“惊醒久埋的虎骨使之重生为虎,把裸露出来的山再次变成新的教堂,但无人造访”(《登山途中》);那在《哀牢山虎舞》中,时间弯曲如烧红的圆环戴在作者的脚踝,虎舞幻化为这片土地上无数亡灵的身影,它们承受着古老的咒诀,藉由“身体失控的叛乱”撕裂而为人,又在数分钟内快进了人的欢愉与泯灭,亲手打造了体内自我灭亡的机关,这如在云南山寨中围绕着篝火而进行的幻象之舞,谈论了时间的源头,人的祖先,进而扩展乡愁为万古之愁,云南的人神物,已然在此境中相融、相合时而分离,高原猛烈的阳光如一,让寂静也如红铁,迸发搏动的蛮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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