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勇 | 无量溪

文化 2024-12-10 17:03 北京

胡正勇，1978年生，安徽广德人，现居江苏常州。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作品见于《十月》《中国作家》《花城》《长江文艺》《诗刊》《民族文学》等刊物，曾获多个文学奖项，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朝鲜、蒙古、维吾尔、哈萨克等多种文字发表，出版诗集《春天渐渐走远》。

无量溪

胡正勇

《十月》2024年第5期

灵溪寺之夜

群山犹如众鸟挥动翅膀

在夜色中俯瞰远处的广德府

灯火像一条银河

灵溪寺是一颗穿孔的念珠

在东山半山腰闪着微光

我在露台上和方丈下围棋

此刻时间已失去意义

夜深了，星光迷离

棋子和群山一起升腾

白棋散落在夜空成了星星

棋盘上纵横的线条

渐渐隆起

天微微亮，山道崎岖

我刚走下东山

一声巨响，灵溪寺塌成废墟

床头闹钟战栗不已

推开窗，一列火车在晨雾中

像流星划过

鸟鸣

夜色浩瀚，稀疏的星斗

像白蚁在天幕上缓缓爬行

我牵着父亲的大手

凭借暗淡的星光

在盘旋的山路上前行

白天父亲带我来桃花山

参加他大哥的葬礼

那时虚岁七岁的我

第一次有了对死亡的恐惧

归途显得格外漫长

暮春的夜色中，父亲和我

像两个小黑点在山间移动

突然，一声鸟鸣打开黑暗的门

接着一声又一声

婉转悠扬，仿佛夜晚的光源

无言的父亲突然开口

“这是夜莺，济慈写过一首《夜莺颂》”

鸟鸣把月亮从云层中叫了出来

山路瞬间变成一条

悬浮在群山之间的银色河流

流星

黑夜来临

我坐在无量溪河畔的长椅上

仰望辽阔星空

看恒星不言

看流星划破天际

其实，昨夜骑摩托穿过小镇的

红衣人也是流星

母亲躲在草垛旁

流下的眼泪也是流星

三年前的某个夜晚

我独坐在河滩上看英仙座流星雨

它们一颗接一颗

仿佛一根根白银锻打的绳索

在小镇的夜空划过

流星倒映在河面

幻化成逝去的亲人们的脸

一阵秋风拂过

夜色中，芦花轻轻摇曳

河滩

乌鸦带走了我的祖父

河滩上的油菜花

黄得灿烂

像祖父坟前燃烧的纸钱

而我再也找不回童年

青蛙在跳。大片的二月兰

像萤火虫在河滩上飞

群鸟盘旋，地球一直在转

河滩上独坐的男人

抬头看着苍穹上变幻的云

请原谅生锈的时光

夜幕下，无量溪越发神秘

头顶忙碌的银河系

像我女儿打翻的那盘玻璃弹珠

辽阔又忧伤

吹唢呐的人

炊烟是一架架梯子

连接着白云与故乡

吹唢呐的人

走在送葬队伍的前列

唢呐像久病父亲的咳嗽

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一缕缕炊烟

在河两岸，落下纷纷扬扬的雪

燕子穿过无量溪

一只漆黑的乌鸦

落在村口那棵乌桕树上

父亲坐在树下，目送

吹唢呐的人越走越远

钟表匠

第一次见这位寡言的老妇人

是三十年前，父亲带着我

来到小镇上修他的怀表

黑夜降临，我们才踏上归程

浓雾在无量溪上空弥漫

再见她已是三十年后

在藏南这个陌生县城

我来找寻失踪数年的父亲

某天午夜，穹顶倒悬在羊湖之上

我路过灯火通明的钟表铺

看见硕大的时钟耸立在白炽灯下

老妇人骑在秒针上，试图修正针速

铺子里大小各异的钟表

唤醒了我体内的绿色火车、白色火车

她前额的汗珠滴答坠落，像流星

天花板上星图徐徐打开

我回到街角的民宿

把腕表的指针不停往回拨

良久，县城的夜雾散去

父亲骑着一只麋鹿向我而来

少年游

他儿时的梦想

是驯养一头鲸鱼骑着飞行

幼学之年，他伐木，造船

一个星夜。阿海划船出发

他是自己的船夫

没有月亮，他用河水

雕琢一个明晃晃的月亮挂在船头

穹顶的银河系一夜无眠

他划船从无量溪

进入郎川河，然后来到南漪湖

这个在地图上水珠大小的湖泊

在现实世界望不到边际

一只孤独的白鹭

在辽阔的水域上飞

他放弃了去往大海的想法

用水滴堆了一座庙宇

他在隐匿的庙宇里打坐

晨雾中看见一个身影涉水而来

那是他的父亲

一个大雨之夜

他的父亲变成了一头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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