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驿,居墨尔本。世交会、维州作协、澳华作协会员和小说学会理事。小说见于《芙蓉》《文学港》《四川文学》等。曾获侨联海外著述奖、Ewing Trust 作家奖等。诗歌见于《创世纪诗杂志》等,有作品入选花城版《2020中国诗歌年选》。已出版《骑在鱼背离去》和《水蜘蛛的最后一个夏天》。
武陵驿
《十月》2024年第6期
你:澳洲鳄鱼的爱情故事
你的车还未到中布莱顿海滩那幢黄砖小楼,便远远瞅见他惹眼的夏威夷衬衫。身量瘦,肤色黑,绿树红花没能在他身上长成热带的奔放气势,而是草草蔓生为雨林底层的深紫色蕨类植物。
巴斯咖啡馆的喧嚣,跟背景音乐是同一种颜色,他闭眼,背着双手,仿佛在头脑里写生着太平洋的蔚蓝声音,沿滨海大道轻轻溜达,他总能提前三四十米,分辨出你的奥迪Q3引擎。
45度角,沿街嵌入泊车位,车头停稳,刚好15厘米,迎上他的笑脸和睁开的眼睛。墨城文艺圈流行一种说法:马勒每天睁开眼皮,仅仅是为了审美嘛。
马勒拉开车门,朝你像古人那样打躬作揖,以上海味的普通话招呼:“哈罗,老兄。你又迟到了。Double Espresso(意大利浓缩咖啡)。不要客气,不要客气,小弟请客。”
当马勒的复古腔调出现在本城,如在墨城富裕区凭空落下一颗天外陨石,立刻吸引了不少艺术圈名流攀附骥尾。圣诞前夕,无独有偶,老画家席德头一次加入了你和马勒的海滨咖啡时光。难怪马勒兴奋起来,比画着说,人人生活在一个狭窄的世界里,围绕着一个贪婪的中心,审美是一次逃亡之旅,为的是逃离贪婪,拯救那些可怜的同类云云。
他的话题因此常常偏离文艺圈子,无边无际,漫无目的,延伸到国学,生物,历史,天文,哲学,甚至神学的边边角角。他现在说的是一条七八米长的鳄鱼,在沙滩上晒太阳,宽宽厚厚的大嘴,长到那么大,应该是咸水鳄。
主流媒体为什么一点儿报道也没有,马勒变得上气不接下气,脸涨得紫红,脖子也粗了一大圈,跑去砸邻居的门,白人邻居挺起两大块胸肌,愤愤地说主流媒体全是假新闻,他们感兴趣的只有一件事,如何把你变成傻瓜。马勒狐疑起来。幻觉?西澳、北领地和昆士兰北部才有那冷血一族,鳄鱼先生只在炎热的地带生存,依赖高温补充身体的能量。邻居认真起来,找出一根天花板刷漆用的长木棍,套上一个绳结,陪着马勒往海滩去。邻居太太火速报了警,警察荷枪实弹来了,邻居高举木棍,把海滩、马路以及屋前屋后统统搜遍。密斯特马,啥也没有,警察们松了口气,瞪着眼围着马勒,好像他才是鳄鱼。邻居拿来几罐冰镇啤酒,给警察们解释:密斯特马是好人。他是一个懂得生活艺术的东方绅士,一个富有天赋恩赐的中国艺术家。
你在手机上冲浪一番,告诉马勒一个鳄鱼的爱情故事:“张开大嘴巴晒太阳,每天进食半只鸡的量。这种爱情的秘密在于热量,记住,如何保持热量,离不开热带气候。”
“墨尔本是温带和亚热带兼有的气候,怎么会没有鳄鱼?”马勒反问。他的脑袋里装的全是诗歌、美术、书法、艺术史,对现实世界的一切,他总是表示难以置信。
你“嗯”了一声:“好像也有些鳄鱼生活在温带。听听席老师怎么说?”
席德冷笑摇头,他不评论,他不屑于世俗的话题。长及肩的白发束成一个马尾,在炎热的午后偶尔甩动,犹如大鱼借着波浪之力翻身,你的眼里出现数道耀眼的弧线,然后出现了马勒,他眯着眼在看席德,像在看一条长白毛的老咸水鳄。
你们习惯坐在室外,看不见海的这边,把咖啡从热喝到凉,喝出午后不同温度的层次感。阳光刚覆盖了停车场不到一半面积,气势和热量正盛。从你们这里,看不见隔壁餐馆那个裸女骑大鱼的浮雕,以及字母T摇摇欲坠的招牌,在晒成橘红色的大遮阳伞下面,你听他滔滔不绝谈艺术,谈地产泡沫堆出火爆的艺术品市场。谈艺术家不懂艺术只懂赚钱,一直坐到你腰酸背痛。喝咖啡的人海风似的退却,但你们始终把自己埋在礁石堆里。
上周天气预报警告维州将迎来暴风雨,但周末连续多日响晴白日,使墨城人对本周降临的暴风骤雨猝不及防,不少网友上线吐槽:墨城小公主真心喜怒无常。风停雨歇,菲利浦海湾周边老旧的下水道不堪重负,发出咔咔暗响,正是街道全面进水的季节。你的头脑也像进了水似的,但眼前滨海的这片滨海豪宅,建筑密度稀疏,看不出任何排水问题,家家户户阳光普照,滨海大道车水马龙。有人说城里游进来一条大鳄鱼,就是从布莱顿海滩上岸的。当然不是你说的,是马先生在胡说八道。
但你信了,照例是夏天的事,你在布莱顿海滩的阳光下,端正态度,开始蛮像样子地写这篇关于鳄鱼进城的小说。
如何跟一个天马行空、缺乏现实感的人做朋友,这是一个问题,也可能不是。
人活久,见怪不怪。你在澳洲见过不少一辈子不工作的人,钓鱼、打猎、滑雪、谈恋爱,独独讨厌上班,一工作就犯头晕,看见别人勤劳致富,偶尔也会艳羡,也会热爱工作几秒钟,但你只见过一个华人,像马勒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狂热的艺术分子马勒,一个人通杀中外,固执己见,一辈子晃晃荡荡,以不工作为己任,他说上班骗了多少人耶(此时语调略带台湾国语腔),为了一点点可怜的安全感就出卖了一辈子的时间。Come on,安全感只是一种错觉罢了,结尾渐变成上海味普通话。一般而言,这是他发现忘带皮夹的时刻,你将欣然替他埋单。而他该是连声抱怨,夏威夷衬衫凉爽有型,就是没地方装他的大鳄鱼皮夹。
孤独,是一件只属于个人的艺术品。在世上,要么庸俗,要么孤独。席德吸着雪茄,闻着海的骚味,听你们聊,听从海滨来的人们叫嚷,从头至尾,他很少开口,仿佛别人看不见他,而他正品尝着孤独的美妙滋味。这时候,他不需要朋友,不需要言语,也不需要夫人琳达。
你很奇怪,那席大师的雪茄为什么需要你和马勒?
有时候,席德的夫人琳达会说:“关于墨尔本到底是不是一座鳄鱼之城,马勒的看法作为一种艺术观点,也可以言之成理。别人为了改变命运而搞艺术,马勒则是为了搞艺术而改变命运。”
马勒对席夫人的评价无动于衷。他端着空咖啡杯,久久凝视阳光拥抱下的菲利浦湾,若是以为他寻找的无非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你很可能误解了他,他的惫懒散漫里偶尔出现的那种专注,不是心血来潮,而是雷达似的,全方位搜索着世界之外的某个地点,你完全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
马勒,听上去不像是他的原名,不是那个奥地利的马勒,他和著名犹太音乐家雷同的是同样高耸的额头(如果不计矮身材和黑皮肤)。你们认识不久,承蒙他看得起你这个客居海外的二流华语小说家,来往渐渐频密。咖啡聚会每月发生数次。要是席德不来,话题会稍稍集中,围绕着绘画,马勒津津乐道于陈丹青、陈佩秋、程十发云云,在手机上翻出在世界各地追随美术大师脚步的种种照片,他最钟爱的是同张大千的一张合影,大千老人正凝神屏气落笔,马勒像乖巧的书童,垂手侍立,马勒说:“外双溪再念张大千。”他双手合十,虔诚地又说:“五百年出一大千。”
咖啡煮过的时光像雾,像风,也像海潮,几番起伏之后,在你俩之间形成了默契,他做东邀朋友,你接送并负责埋单。
要说这就是你对马勒为人的不满,不能算不对,但也不是事实,身边的朋友们都看出了你是羡慕马勒的,琳达甚至语含机锋说:“你是不折不扣的崇马者。”
荣恩堂林牧师,也是这么说的朋友之一。你在写这篇小说之余,常去林牧师家里参加团契。林牧师的灵意解经给你不少写作灵感,你迷上了赞美诗触及灵魂的某些时刻。记得在团契小组第一次见到马勒,台湾来的林牧师是这么介绍的:“马弟兄哦,刚从西雅图迁来,一位浪迹天涯的当代名士,我在台北亲自给他施洗,说来话长,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惭愧惭愧。”马勒对你们拱手作揖,他的两鬓霜雪和黧黑皮肤每次都让你停顿一下,就像大冬天入水冬泳前,停顿半拍,深吸一口气。他自称离开故乡上海以后,数十年来一直在离开,什么是“悠游”,在抵达中离开,这是典型的马氏说法。聚会全程很愉快。他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开口老兄长老兄短,闭口阿门哈利路亚,斯文客气,谦卑有礼。
团契结束,他吟诗曰:“心收静里寻真乐,眼放长空得大观。”
振衣出门,驾着宝马X5,绝尘而去。
“马弟兄呀马弟兄,每天只做一件事——寻找。”
“寻找什么呢。”林牧师望着X5的银色背影,不说了。然后,掉头对你们长叹一声:“愿上帝怜悯。”
春耕园是一所面朝大海的后现代独立大宅。门口一对石牛或卧或站,据说是特意从福建漂洋过海来看袋鼠的,但其知名度还在于这里是一位澳洲知名电影导演的故居。
身子坐在私人电影院黑红两色大座椅里,像是全身陷于黑暗沼泽,目睹墙壁上《西雅图未眠夜》的旧海报,不妨想象老导演叼着大麻烟的景象,膝上坐着他孙女辈年龄的金发女友,两人凑着脑袋观看只属于两个人的《西雅图未眠夜》。老导演在沼泽里眨着血红的眼睛,嘴里喷着大麻气说:“现在特么的哪还有什么爱情片文艺片,观众全是没脑子的两脚羊。懂个!”
他来自愤怒的战后一代,总是余怒未消蔑视一切的样子,把私人影院、大房子和无数库存的电影胶片一股脑贱卖给了这个从美国来的看上去像是有点艺术头脑的马勒先生。
除了林牧师以外,大家都去了,那一场聚会,总共有十来人,还有稀客席德也赏光了。
马勒在寻找什么真乐什么大观呢,那时,你以为他观云听雨,赏花品茗,是为了生活在他处。马勒主动邀一些常聚会的朋友去他家小坐,这就是以后甚嚣尘上的春耕园马勒沙龙的缘起。
新房主马勒先生不准备放电影。口音混杂着台湾国语和港味普通话:“电影现在跟艺术没半毛钱关系。一男一女,一见钟情,拆穿了,就是互相撩,加个穿越,搞点时空相隔的噱头,让戆度观众想象中那两个天底下最般配的人莫名其妙组合在一起,做个好梦罢了。”
你斟酌着字句,点评说:“好莱坞炮制的其实是奶嘴乐。”
他说:“老兄,你们这些作家编剧就喜欢制造这种花头经是不是?”
他在说服你跟他一起写微电影剧本,此刻的愤青样,完全否定了外界所公认的仙风道骨或冷漠无感。
席德居然愿意替你解围,他也有不想做倾听者的时刻,他咳嗽两声,发表着大师评鉴说:“我不能完全同意,但必须坦承,九十年代的甜蜜肉麻,cheesy(俗气),跟当今生活的一地鸡毛之间的距离是我们的创作,也是我们艺术家的尴尬。”
席德虽素喜在画上署洋名,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山东汉子,戴一副民国风的老式圆框眼镜,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是深思熟虑的完整句子,标点符号无须编辑立马可以发表。他早就是本地画坛上首屈一指的大腕儿,精于肖像画,得过无数奖,据说离澳洲画坛最高荣誉阿奇博德大奖仅有一步之遥。
能够与席大师就某个话题对上话是一种荣幸。马勒口称“席大师”,连连抱拳作揖。
大概是在这篇关于墨城艺术圈的小说写到五分之一的光景,马勒不时请你和你的朋友们去布莱顿海滩看海喝咖啡。
他居无定所,春耕园只是众多据点之一。说起这只有钱的兔子,在这里到底有多少洞窟,谁也不知道,谁都想知道。人之常情嘛,墨城的小小文艺圈,为之艳羡得要命。马勒终于成了席德画廊的座上宾。当席德有兴致的时候,也会来布莱顿海滩喝喝咖啡,参加马勒组织的春耕园艺术小沙龙。在席大师的照应下,马勒在本城艺术家圈子里迅速站稳脚跟,但他保持了一贯的谦卑低调,并不常出席本城文艺活动。他在春耕园的房子成了一段时期以来本城文艺圈的聚会热点。以至于有人觉得,但凡没有来过春耕园的人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艺术圈的。一段时间以来,你也是这么想的。
马勒对你说:“什么是艺术家的趣味?艺术家要躲起来,无论智能美学还是知识都容易被人诟病,不如韬光养晦的好。”
果然,他参加团契没几次也就断了,他说需要更多时间,跟大自然在一起。没有人责怪他,你们都接受了这个隐居林下的好理由。马勒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样子因此不胫而走,墨城文艺界风传马公子的背景,或来自十里洋场的名门世家,但他很谦虚,很低调,从不承认,也不否认,其人的财富背景神秘莫测,放飞四海的生活方式亦为本城一大艺术风景线。低调被放大再放大,变成了另类的高调。
你忘记在口袋里一叠揉皱了的巴斯咖啡馆收据,以及记录写作灵感的小纸条,被你妻洗衣时发现了,她对海滨的咖啡时光颇有微词,埋怨是马勒那个名士浪费了你的时间和才华。好像心灵感应那样,马勒来电取消了咖啡时光,说是去中国做项目,给一个五星级的新酒店绘制壁画。马勒来去匆匆,像一匹快马,加上几鞭,从墨城文艺圈跑过去,消失了。人是地球上最健忘的物种,他带给这座城的冲击很快随风而逝。
好长一段日子,跟马勒失去了联系。你终止了这篇小说的写作。不消说,没有了马勒,你丧失了写下去的激情和灵感。
偶尔,在享受正宗咖啡的时刻,你会想起海水轻拂的布莱顿海滩和月光升起的春耕园。
(未完)
悦-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