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词,本名宋春芳,女,1982年生,荆州松滋人。现供职于武汉市文联。著有中篇小说《开屏》《血盆经》《直立行走》《固若金汤》《牙印》《柑橘》《祝你好运》《舅舅的光辉》等,曾获第六届湖北文学新人奖(单年)、第六届湖北文学奖(双年)、2016年《当代》全国中篇小说拉力赛年度总冠军、第八届《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第五届滕王阁文学奖等奖项。
超级月亮
宋小词
《十月》2024年第3期
夜里十二点都过了,覃召灯躺在床上又困又睡不着,习惯性拿起手机刷抖音,平台善解人意,精心推送了几个大长腿,大片白得发光的肉随着烫耳的音乐晃荡晃荡,波翻浪滚,眼睛皮儿胀得干疼,心里越发焦躁。两个小时之前覃召秋像发神经一样,接连给他发了几条语音,端出长姐如母的架势,把他臭骂了一通,说他快四十的人了,还是烂泥塘样。
覃召秋说,爹妈为人一世,早知道生下你这种自私自利的儿子,当初还不如扔尿桶里,溺毙。听得覃召灯脏腑里像是有一台切割机在割铁,火星四溅。
我现在不管你结婚不结婚,也不管你用啥办法,你只快点生个娃,给覃家传个后,你只要生出个娃,我给你三十万。
覃召灯即将发作的雷霆风暴顿时软塌下来。他按住手机,带着某种韬略,怒道,你少放些大屁!
覃召秋说,当了你四十年的姐,我在你面前放了几次屁?。
覃召灯将之前的语音转为文字,他姐普通话还行,没出一点音译上的错误。他截了个图发给她。
覃召秋说,这个凭据你收好,说话不算话,来世变哑巴。
覃召灯从他姐这番话里,探出了真实不虚。他还是了解他姐的,一向是言出必行,有一诺千金之德,那么这三十万就不是空头支票,就算是寻常开玩笑,但他此举也把她抵到了干岸上,三十万就不是轻飘飘一句话了,而是真金白银。可虽有重赏,无兵无将,无粮无草,一时也难撑起匹夫之勇。
腹中不觉一阵饥饿,趿拉个拖鞋起来找吃的。小冰箱里的照明灯,让他看清了里面空荡荡的真相。他重重地摔上冰箱的门,“啪”一声,摔出了人到中年一无所有的愤怒和百业不举的无奈。打开微信支付,钱包里只有五百块钱,这是拢共的家当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开了美团外卖,浏览页面的时候,心中又升腾起撸串的欲望。
烧烤、啤酒,再叫上跟他一样烂泥塘样的哥们,一起吃吃喝喝,顺便听听他的高见,怎么去找个女人生个孩子,套他姐的三十万。
这烂泥塘样的朋友叫高长江,跟他差不多年纪,万年单身狗,也是时不时就被爹妈挖空心思地痛骂一顿,来自老家的催婚通牒每年都是从年头一直下到年尾。俩人是之前的同事,起先在酒厂里做营销的,后来又一起辞了出来销售保健品,肩并肩手挽手地扫过楼扫过街,阅遍世间炎凉,也没搞出啥名堂,又有心思一起创业,接着创业失败,后来各自都高不成低不就,这里一榔头,那里一棒子,终于混成了混混,脚踩西瓜皮,一路潦倒到如今。覃召灯经常举杯对高长江表白,说,“算人间知己,吾与汝”。
烧烤一条街在小区的西门方向,现在小区四个门封住了三个,只有一个大门,走大门到烧烤街要绕二十多分钟。他记得西门的铁皮钢丝扭得不严,铁皮与铁皮之间能扒出个“狗洞”钻过去。之前有人在这里贴了张白纸,将叶挺的《囚歌》择了几句打印在上面:“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走的洞敞开着,一个声音高叫着:爬出来呵,给尔自由!”这个洞连同这张纸的照片还被传到了网上,火了。后来这张纸被撕了,铁皮上多打了几个眼,铁丝攀得如一张破网。不久覃召灯发现这个铁皮不远处,又有人给扒出了一个缝,他看到有人爬出去过。
他悄悄走到那个地方,用手推了推铁皮,缝还在,但要过,必须得趴地上,像百足虫一样,一节一节地钻营。覃召灯想了想,还是决定走“人进出的门”。二十多分钟就二十多分钟吧,他一个单身汉,家里家外也没有人挂念他,他也没有挂念的人,不必在时间上做什么算计。
拐过两处红绿灯,进到一个窄巷子里,再往前走个五百米左右就是烧烤街了。先前这五百米左右的路是一个夜市,又凌乱又拥挤又热闹,人就从摊铺中间穿行,各式各样的荧光灯以一己之微光齐心协力制造出辉煌灿烂之势,把这些摊棚弄得跟水晶琉璃宫似的,市井烟火也有了姹紫嫣红貌。卖啥的都有,忘情水、本命年红绳、甜昏头的米酒、防出轨内裤、熹贵妃发箍、社畜生存守则、塔罗牌占卜……滚烫的生气,浓烈、廉价又撩人。但现在这个夜市已经垮了,只有零星几家还苦撑着,终不成气候。尽头处是一个贴手机膜的,杵在路灯下,一个纸牌牌上写着“我有一个梦想,我要给每一个手机都贴上我的膜”,那个守摊的人,帽子口罩遮得严严实实的,从发型、脸型和单薄的身子还是能看出是个姑娘。她把一个卑微的摆摊谋生说得这么壮志豪迈。覃召灯心里暗暗讥笑。走了十多步,他转回头又望了一眼,四周黑暗,那路灯像一束追光打在贴膜女身上,她的摊前依然空无一人,但是她的坐姿却挺拔得很。他不禁想起了安徒生童话里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心里有一丝动容。
烧烤一条街也是冷火秋烟,好在还有两三家开着门,店里有零零星星的散客。
刚好高长江骑着电动车也到了,待高长江锁好车,俩人走到了一家名叫“主烤官”的店里,他们阔气地点了一堆面筋、鸡爪、韭菜、茄子、蒜瓣,又很慎重地要了几串红柳羊肉、猪腰和半件啤酒。
喝了三口酒,覃召灯就讲起了他姐给他下的“圣旨”。覃召灯父母均已亡故,有一姐,年长他六岁,是浙江一个叫桐庐的小县城的副处长。这个姐是覃召灯时常用来砸挂的人物,因为频繁地提及,天长日久的描摹与刻画,高长江对他姐了解得是滚瓜烂熟。高长江见过他姐几次。每次他姐来武汉看弟弟,高长江都陪着。覃召秋算不上美女,但五官端正、干练豪爽。她请他们吃饭很舍得,对弟弟的朋友款待得很是热情,但饭桌上一张嘴总是搁覃召灯身上,不停数落,为这个不着调的弟弟又急又恨。他们酒足饭饱,她跑到收银台结账,钱花了,没落着好。高长江当时就觉得这女人不玩虚的,很真实。很多次覃召灯贬损他姐的时候,高长江会为他姐争辩几下。
听完覃召灯的讲述后,高长江默不作声,舌头抵着左边的槽牙,不时令腮帮鼓出一个包来。
覃召灯说,你不相信老覃会给三十万?
高长江说,不不不,我是槽牙被肉扎住了。我一点也不觉得你姐是跟你开玩笑,你姐实在是急了。之前伯父伯母健在时,也是催婚你姐,你姐成天吊儿郎当的,满大街疯玩,宣告单身不婚主义,把伯父伯母急得日焦夜愁,但从伯父伯母走后,你姐消沉了一段时间后大变样,先考编,再考公务员,又迅速结婚生子,三年抱俩,一胎女二胎男,像是带着使命和任务似的,从离经叛道,形骸放浪之女一下子变成了温良恭俭让的贤良女子。你看,前几年她对你也是催婚,看你眼瞅四十岁了,她不催婚了,直接催生。你有了孩子,就是她娘家延续了一条血脉,这是伯父伯母生前一直期盼的,她只有完成了,她这个长姐对去世的父母,对覃家祖宗也算是有了交代。
覃召灯说,她只想着她的交代,跟我出这么个难题。是,满山坡都是田,可没有一块是我的,我有牛也不能下去耕啊。
高长江呵呵笑了起来。说,你别想田啊牛啊,你想想那三十万,咱把它当作个项目,你姐如果光催生不下本,你可以让她一边凉快去,现在人家许下三十万,动真格的了。你说现在真是日怪,正经成个家,三十万连彩礼都不够,别说房子车子首饰酒席,但三十万去弄个娃,倒真可以。成个家花钱不说,还麻烦,你这里相当于租块田,撒个种,收割一季稻子就滚蛋,到时钱也有了,娃也有了,上对得起祖宗,下可以跟你姐交账,你姐帮你把娃养大了,你老了说不定还能倚靠得了娃,靠不了,老了心里也算有个寄托。哎,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姐,那人生就完美了。
覃召灯说,你也可以这样操作啊,说得这么轻松美好。你这样做,早早可以让你父母抱孙。
高长江说,我父母不光是要孙,他们还要儿媳妇,太贪了。贪婪的人生活不会让他称心如意的。
突然旁边一桌喝着喝着,就抡起了酒瓶子,“哐当”一下砸到对桌一人脑门上,那人立时就倒下去了,瓶子掉地上砸了个稀烂,酒液流窜,令好端端一个快乐撸串的环境陡然生出血光之灾的气氛。站在烧烤炉边上撒调料的老板和老板老婆都蒙了。“哐当”又砸了一个酒瓶,双方开始扭打起来。
高长江赶紧将桌上的串用塑料袋一裹,以惹不起躲得起的觉悟拉起覃召灯就往外跑。趁乱逃了一顿饭钱。高长江把一袋烤串分出一半来给覃召灯,覃召灯摆了摆手,说不要。高长江就收回到袋子里,扎紧了挂在龙头上,两人就此别过,对于他姐生育大业也没商讨出个结论来。高长江说,我会好好想想的,你也理理思路,过两天我找你。
覃召灯在街上悠了悠,还是转回了烧烤店,给老板结了账,一百七十块钱。送走了一拨瘟神的老板很是诧异,微信到账后,他拉住覃召灯,把那桌闹事的点的没来得及端上桌的鸡爪、羊肉串和牛肉串一股脑打包给了覃召灯。他知道老板这是对他诚实的奖赏,但他还是感觉到了一种施舍与怜悯,自己的贫穷和拮据似乎是写在脸上的,连一个夜市卖汗水,命运被工商和城管拿捏的烧烤贩子都能可怜他。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受了,算是成全老板的这份热心与善意吧。
过了两天,高长江真的就找上门来了,不知道他在哪搞了点碎银子,要请覃召灯去星巴克喝两杯。覃召灯本不喜欢喝那药一样的苦玩意,但想着高长江一年难得做个人,就随了他。
高长江像是妖精抓到了大唐和尚似的,兴奋得不得了,说已帮他谋划了一番,保证能让他了却他姐的心事。覃召灯当然是愿闻其详,伏下头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高长江这时又故意抿了口咖啡,然后嘴巴就像涂了胶一样。覃召灯踢了他一脚,说,你这种激流浅滩就不要装静水深流了。就你那屁眼夹得住个整屁吗?
高长江“扑哧”一口,差点把咖啡喷到覃召灯脸上。高长江说,你看你这副欠揍的嘴脸。我祝你裤子拉链夹住兄弟肉。
覃召灯呵呵一笑,又着死力瞪了他一眼。高长江也赶紧切入正题,说,我想了一下,这个可以做成一个项目。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三十万嘛,得叫你姐先拿出一半来,咱们得为项目搭架子啊。说白了就是要包装你,从头到尾对你进行涂抹,用人民币给你通身刷一层金粉。脱去穷骨酸相,把你包装成创业富二代或是崭露头角的商界才俊,以这样的人设去钓妹子。
覃召灯也端起咖啡嘬了几口,看着街上来来去去的时髦女郎们发呆。高长江说,这些都是过江之鲫,再多也与你无缘,不信你起身去捉,看能捉住一个不?这些女的真的就跟泥鳅一样,你主动去捉,都是滑溜的,只有下套去捕。覃召灯咧嘴笑了一下。说,高兄真是有高见。
高长江滔滔不绝继续讲述他的宏图霸业,说他已经联系了一个他朋友的公司,覃召灯可以直接去他们公司当老板,哦,不,是演老板,他们公司规模不大,但麻雀虽小也是五脏俱全,营销部有七八个涉世未深的萌妹子,小红书是她们生活的灯塔,捧着奶茶自拍时还要剪刀手放脸侧把嘴嘟着,整天幻想着霸道总裁爱上我。朋友说了,注入五万资金,保证你每天的总裁演出霸道得如黄世仁,他们公司的喜儿们任由你拿捏。项目不成功,演出不停止。你看怎样?
听高长江动员了一下午,覃召灯也心动了,觉得高长江这个方案可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属于一种欺骗,一种阴谋,既如此,被动比主动好,主动的罪过忒大,被动一点,良心的审判就轻一些。
只是覃召灯略略沉吟,嘀咕了一下,说,五万?
高长江耸耸眉毛,回道,怎么?五万嫌多?五万不多,公司高层都严丝合缝配合着你,给你助攻,相当于服化道每天都跟进跟出,奥斯卡影帝也没有你这待遇,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都是划算的。
高长江继续敲边鼓,说,五万相当于找了个场子,另外还得投个两万三万,用于你的形象包装,从头到脚,就连内裤都要全部更换,要用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打造一个精明干练、成熟稳重的商界精英形象。如果再追加一点投资,就可以在软件上面实施升级了,去七星级酒店住一晚,见见世面,去高档餐厅吃一顿,学习人家有钱人是怎么操作的。要做到从里到外真正散发出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眼界和格调。
覃召灯笑笑说,用沧海之水,巫山之云的眼界和格调去泡杨白劳家的喜儿?
高长江眼睛一瞪,急得手一抖,咖啡差点荡了出来,说,你别用老眼光看喜儿,新时代的喜儿们已经不是二斤面,扎个红头绳就能欢喜过大年了。她们这些小滩涂长出的跳跳虾众筹出了沧海水,巫山云,前不久爆出的新闻你知道的,一线都市的名媛拼单。你别看她们窝在犄角旮旯里,但质量优秀的喜儿也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你功夫不精进,很容易露出狐狸尾巴的。
覃召灯想了想,觉得高长江说得有些道理,他很是自信,甚至那个素未谋面肯成全他的老总,像是掌握了这个时代的密码,都一致深信,这是手到擒来的方案。一个前途光明,潇洒多金,年轻能干的高富帅,那就是上帝送到人间的白马王子,这一张闪闪发光的“网”随便撒下去,都会“渔获”丰厚。
高长江向覃召灯举了举杯,说,来吧,听个响,致敬这个伟大的时代,让我构想出如此伟大的构想。
覃召灯将咖啡杯与他碰了碰,他一下也觉得这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和熙熙攘攘的世界如此柔软,又如此梦幻,那些数不清的南墙,其实有很多缝隙,可以投机取巧,在撞得头破血流,灰心丧气之时,在秘密的褶皱间寻个欢作个乐,游戏一番。
覃召灯的微信钱包里现在只有两百多块了,一个工商银行卡里,余额还有五百八,这点钱别说泡妞,就是泡个澡都够呛。
考虑了几个晚上,覃召灯还是决定与高长江一道赴桐庐找覃召秋面谈,当然两人合谋的盘算不能透露给她,五万块钱投别人的公司去演戏,这娘们听了准跟那黄河一样要咆哮的。
他们坐了六个小时的动车到了桐庐,这是高长江第一次来这地儿。覃召秋为表对弟弟朋友的热情,亲自开车接站。覃召秋选在银泰城的一家火锅店接待他们。高长江一坐定就大发感叹,果然是江南富庶之地,一个小县城也有这样的气魄,召秋姐一年年薪肯定上百万吧。覃召秋说,有,就看做什么。高长江问,做什么?做主管还是做财务?覃召秋说,做梦。他们笑了起来。然后他们便切入正题,大致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高投资高收益等商业理念。覃召秋一直面带笑意,像慈母宽厚地看着两个不成熟却又急于长大的孩子。
在服务生给他们扯拉面的时候,覃召秋停止了吃喝,将筷子放下,问,你想要多少钱?
覃召灯与高长江愣了愣。覃召灯说,你先给我一半吧,我得兜里揣俩钱,我才算是个人,没钱,只能算畜生。
高长江说,那也不至于,至少算原始人。
覃召秋笑了笑,也爽快,说,一半没有,先给你五万。姐相信你的魅力。这世上有舍孩子套狼的,也有空手套白狼的,舍孩子套狼人人都会,不算啥,姐觉得后者才是本事。
覃召灯与高长江一愣。他姐这几句话,看上去像打太极风轻云淡,但话里却藏有刀锋。
覃召灯决定见好就收。他刚在她捋头发时,发现她鬓角有了一缕白头发,触目惊心的,一时也五味杂陈。对面坐着的是姐姐,又不是父母,就算是父母,也没有一定就要满足你,帮助你的责任。这个女人只不过是个公务员而已,能有多少钱呢,就算是有钱,也不是自己的钱袋子。她强迫他成家生子,如此执着,霸蛮,皆因为她对娘家的忠心和深情,其实如今父母都不在了,她若觉悟,完全可以不搭理自己这茬的,这又不是她的人生义务。她没勘破,深陷在亲情的陷阱里,执迷不悟,以延续覃家香火,告慰泉下父母为己任,这才让自己有了掏她荷包理所当然之感。他不禁暗暗有点可怜起这个愚蠢又强势的女人来。
他低头吃碗里的一根鸭肠,一嗦,一点汤汁竟溅到了眼睛里,他眨了眨,眼圈一下红了,眼泪涌了出来。他反复解释说是汤汁溅到了眼睛里,但覃召秋还是一厢情愿地认为是自己无私的奉献感动了他,这个糟心的弟弟在她掏出的真金白银下终于知道了好歹。说汤汁溅到眼睛里,不过是男人好强要面子的托词。
高长江悄悄说,行了,再流下去,奥斯卡金像奖要颁给你了。
覃召灯绷不住了,他捂着眼睛去了一趟洗手间,在水龙头底下冲洗自己的眼睛,总算是压住了刺激之感,镜子里,被水洗过的眼睛,眼皮红而肿,真的像是真情流露,痛哭流涕的面相。覃召灯觉得这很滑稽,在心里笑了笑。
饭吃完了,覃召灯辣过的眼睛才放出一点光明,下意识地看了看他姐。覃召秋看了看表,又扒了扒手机,说,时间还早,下午我也没啥事,逛逛吧,反正商场就在脚下,给你挑几身衣裳,让长江帮着参谋参谋,别说追姑娘,就是平时也要注重一下个人形象,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你看你这一身摇粒绒,软塌塌,看着像个布偶。
这个提议也是正中两人下怀,都乐呵呵地点头同意。从商场出来后,覃召秋像一只被拔了毛的公鸡,神色中隐藏着一种受到了指教的惊惧。覃召灯两手不空,提着大小上十个纸袋,高长江还帮他分担了四个。覃召秋总共花费了两万多块钱。
在返回武汉的动车上,覃召灯的心里总算生出了一种羞耻之心。他把这种羞耻转化为一种动力,浑身热血躁动着,在体内摇旗呐喊,一定为覃家生个娃,将伟大而光荣的覃姓传承下去。
通过高长江的一系列铺垫,覃召灯以甲方委派的总监身份进入了达维公司。公司藏身的写字楼位于武昌最繁华的楚河汉街。去的那天,覃召灯西装革履,戴着墨镜,高长江跟在后面,提着包,遇到拐逢到弯就卑躬伸手引导,让人一眼就知道尊卑有别。
“叮”的一声响,电梯门开了,高长江把覃召灯引了出来。达维公司的邓野带着三女三男,候在电梯处。邓野率先拍手,掌声立时响成一片。他摊开两膀,热情招呼,哎呀,覃总,可算把您盼来了。覃召灯笑了笑,说,邓总好。然后俩人礼节性地握了握手。胖胖的邓总,哈哈笑着,那笑声中透着人情练达的功底,极富感染力。
邓野与高长江并一众男女拥护着覃召灯走向公司。一个大通间,四面落地窗,覃召灯粗略数了数,大约二十多个工位,男女参半,但放眼望去,就前台两个姑娘长得打眼一些。一个戴着贝雷帽,穿着深v领的针织裙,假睫毛、红嘴唇,脸上敷粉似白墙,手上指甲如钩针。另一个扎着马尾、穿着短格子毛呢外套,素面朝天,小鼻子小眼的,是那种眼角眉梢都藏秀气的韵味。覃召灯觉得这个“马尾”很是面熟,一定是交过眼缘,但又想不起是哪里见过,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很让人牵肠挂肚。再看办公室,那些职员们都在邓总的指点下,全体起立,以“啪啪,啪啪啪”的节奏拍着巴掌欢迎。
邓野说,覃总,带您去看看您办公室吧,前天收拾出来了。弯过前台,在大通间的一侧还真的有一间办公室,用厚玻璃隔出来的,里面桌子椅子电脑文件柜百叶帘五脏齐全。阳光从对面两幢高楼宽阔的缝隙里射进来,像一根荧光棒,刚好落在桌子上,看上去更加窗明几净。覃召灯很是满意,甚至有些感动。虽然自己是给了钱,但人家办的这事,确实用了心,处处都是站在他的角度上替他谋划的。这奉为上宾的感觉太令人着迷。
邓野冲前台招了招手,那个浓妆女孩走了过来。邓总说,小萧,你帮忙看看覃总这办公室还缺点啥?
小萧探头朝里看了看,然后天真茫然地看了看邓野,咬着嘴唇,含着笑意,说,绿植吗?邓野哦了一声,像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其实我刚想的是还缺个垃圾桶,没想到你发现了另一个。那这样,你现在就去买盆绿植和垃圾桶回来。
哎。小萧答应着就出门去了。那个“马尾”瞟了这边一眼,就埋下头做事去了。三个大男人窝在办公室门首,各自笑了笑,缓解一下突如其来的尴尬。
不一会儿,小萧就抱着个垃圾桶回来了,桶里搁着一钵吊兰,小葱般绿油油的。那盆吊兰往桌上一放,整个办公室顿时有了生机和活力。
邓野玩味地环视了一下办公室,然后伸出手拍了拍覃召灯的肩膀,说,看来女人的小心思有时候也是点睛之笔。
覃召灯赞同地点了点头。他看向前台,刚好与小萧目光相对,小萧朝他笑了笑,颇有些羞涩。另一个还像个木头似的,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覃召灯想,如果刚才邓野招手时,这个“木头”主动的话,她会觉得这个办公室缺什么呢?
饭点到了。公司对员工不负责饭食,茶水间有一台微波炉,可以方便员工加热饭菜。邓野说他很少在公司吃饭,但今天他叫了几个菜,为覃总接风。他招呼小萧和叶问芸在大通间的空地用几张小条桌拼了个台子。覃召灯终于知道那个“木头”叫叶问芸。
外卖很快就到了。大小六七个塑料桶,用保鲜膜包裹得像只粽子。小萧和叶问芸忙着整理这些塑料“粽子”。他们仨爷们就这么戳在桌边雕像似的一动不动。
大家围在一起吃了一顿饭,也都以茶代酒跟覃召灯碰了杯,表示对他的欢迎。那些菜品,每一个揭开盖子时都有一种如揭新娘盖头的期待,但都有些失望,经过打包的菜食,失去了锅气,那菜统一化作了一团扶不起的烂泥。他平日也并没有这样的“烂泥”吃,今天倚仗着覃总的身份,竟对这份伙食有了些轻蔑。他意识到这一点后,自己不觉都吃了一惊,人忘本竟可以如此之神速。
他曾看到过这样一句话,什么叫贵族气质,就是欲望被满足后的疲惫感。他常在心里琢磨,想着那得是多少欲望,譬如金钱、权力、美色、美食,被满足过多少次之后才会有疲惫之感。而他一个每天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在哪的人,要做出那种我已经享受得够够了的样子,着实为难。他放不下那双筷子。直到叶问芸提醒他的白衬衣上有几处油渍,他才咀嚼放缓。这是上次覃召秋花费三千元为他买的,一上身就有了油点,散发着缺少吃相,没经世面的气息。
吃完饭,高长江就走了。覃召灯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休息。上午的那缕阳光已经不见了,办公室里一片暗淡的昏冷色。手机响了一下,是邓野发来的,一个文档,他打开一看是公司女员工的花名册。第一个是小萧,安徽宿县农村的,大专学历,九三年,第二个是叶问芸,湖北荆州农村的,本科学历,九〇年的。都不年轻了,这个年纪还在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做前台,未来也没啥可期的了。又穷又老又无貌,在婚恋市场也毫无竞争力。覃召灯是知道的,他自己也是婚恋市场的淘汰品。看着这两份简历,覃召灯不觉重重叹了口气,心里生出一丝嫌弃,又涌起一股怜惜。对她们的,也是对自己的。
有敲门声。他说了声请进。是叶问芸,手里拿着一个小瓶,说,覃总,这是一种活性酶的喷剂,您往衣服的脏处喷一喷,油渍污渍就没有了,不伤衣服的。覃召灯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叶问芸笑了笑就离去了。
他隔着玻璃门往大通间看了看,姑娘们此刻围在一起肯定在谈论美甲美容,或是交流追剧心得,哪里知道她们的老板为了五万块,让她们沦为猎物,引进一匹狼来狩猎。他现在已经对她们一清二楚,家在哪里,年方几何,工资收入,家庭关系,社会资源。邓总的定义没错,都是一堆穷人家的喜儿。
下午上班后,他装模作样在大通间的工位溜达了一圈,看到他,员工们有的对他笑笑,摸鱼的也飞快切换电脑页面,装出一副认真做事的样子。他们的表现还是让他挺有存在感的。他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了类似权力的感觉。众人怕他,敬他,都以最好的状态来展示自己,生怕留给他的印象不好。这是成功人士才能看到的美丽风景。他以前开公司失败后,辗转几家私企上过这种班,老板不在时,便偷懒摸鱼,同事们也都油皮油脸的,老板来后就表演一下兢兢业业,专心致志。这是职场的求生欲。他们当时的人生和尊严被老板主宰着。
覃召灯不敢在大通间溜达太久,毕竟是个假的,底气不足,而且这些老实巴交的职员们,让他看到了真实的自己,这种表演式的勤奋、认真,让他既满足又辛酸。
终于捱到了下班,他想等他们都走了,他再走,但都七点了,还没有一个人离开,他猛然想起这些狗屁公司流行的潜规则,老板不走,员工不能走。这样一个空间相当于一个山头,老板就是个山大王,以其绝对的掌控权在这个“山头”形成巨大的威望和压迫感。他只有收拾东西下班。走出写字楼,街上人来人往,小广场上的几辆巴士车餐饮,炸鸡、奶茶和馅饼处处飘香。馋虫勾引得腹中一阵饥饿,那个馅饼是他爱吃的,很难得碰到刚出锅的,他想前去买几个当晚餐。欲动步,发现摊位前立着个熟悉的身影,是叶问芸,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一个公司的老总怎么能吃路边摊。
覃总!
覃总!
有两个声音同时叫自己,一个男声,一个女声。其声可辨是高长江和叶问芸。覃召灯看向馅饼巴士,叶问芸不见了,也没找到高长江,一下四顾茫然,以为是幻听。
覃总。叶问芸走到了覃召灯身边,可能是顺路,出于礼貌,人家打个招呼,毕竟往后的日子抬头不见低头见。覃召灯点点头,回应了一句“你好”。叶问芸很是热情,把一份馅饼递给覃召灯,说,覃总,这是刚出锅的馅饼,热的,又酥又香,难得碰上,就多买了一份,您尝尝。
覃总!耳旁又传来高长江的叫声。他循声望去,还真是,不知他哪里弄来的一辆宝马,正顺着路沿缓缓地跟着自己,一看就是来接他下班的。演得真周到。覃召灯在心里笑了笑。这里叶问芸还没交接完。覃召灯推托着表示尝一块就够了。叶问芸说,这不值啥。便立场坚定地把一个牛皮纸包塞给了他。他只得很真诚地说谢谢。两人挥手分别,忽然覃召灯又叫住了她,小叶!
叶问芸止住脚步,转回身,问道,哎,覃总叫我?您有事吗?
覃召灯问,你住哪里?
叶问芸说,我住南湖花园。
覃召灯说,巧了,刚好顺路,不介意的话,一起坐车吧。
叶问芸站在树荫下疑了疑,像是在甄别他话里的诚意,但很快她就应了下来,说,那就谢谢您了。赠饼与顺车这两件事她表现出来得很是落落大方,这是覃召灯没有想到的,一点也没有小家碧玉的那种扭捏和拘气。
覃召灯很绅士地为她打开车门,让她坐在后排。他自己坐上了副驾驶。
高长江像个警犬似的特地回头看了看叶问芸,打了声招呼,美女好。
帅哥好。叶问芸立刻回道。
三人各自笑了笑。下班高峰时段,车子一路上都是停停走走,过了两三个红绿灯之后,路况才好起来。馅饼热乎乎的香味在狭窄密闭的空间里神出鬼没。覃召灯打开封包拿了一个塞在嘴里,很自然地递了一个给高长江。高长江说,谢谢覃总,我不饿。高长江的覃总俩字咬得很重,似在提醒俩人的角色,此时还是主仆不是哥们。覃召灯嘴角扯出一抹笑意。
小叶,你具体住哪个小区?覃召灯问。
哦,我住,叶问芸突然止住了,语气拐了个弯说道,覃总,您把我放在中商平价那里就好了。
那小高,你先把小叶送到。
好的,覃总。
叶问芸在中商平价附近下了车,很快就淹没在广场上跳舞玩乐的人群里。这个附近的小区有很多,老破小与新楼盘并存,还掺杂着几处没有物业管理的老旧工厂宿舍。叶问芸在说小区名的时候,显然是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有顾忌,就说了个笼统模糊的地界,她的住处扑朔迷离,也弄得她这个人在覃召灯心里也雾气腾腾的。
他问高长江,你说叶问芸会住哪?
还用说,肯定不是好小区,估计连小区都没有的那种三不管宿舍。
覃召灯很是认同,而且他还突然想到,这附近离夜市不远的一条街,全是按摩店,门脸都不大,灯光昏暗像是恐怖片现场,那些按摩女看上去三四十岁,长得一般,但穿着如太湖石,皱、透、漏,坐姿也豪放,两腿大张着,无惧春光尽泄。覃召灯有一念闪过,他觉得叶问芸会不会是她们当中的一员。他不知道他对叶问芸怎么会有这样的看法。奇怪。
他们看到路边有个火锅店,叫马路边边,几个四方桌儿支在店门前摆开,一个桌儿一个铜炉,已经有三桌开张了,锅里煮得爆滚,麻辣牛油香得透入骨髓。高长江说,要不咱们晚上吃这个。覃召灯是打算节省开支,晚上用馅饼抵一餐算了,看高长江饕餮的兴趣这么高,不忍败兴,只得随他。晚上又得破费了。忽然覃召灯找了个理由,说,算了,吃火锅得喝酒,一喝酒这车怎么开?
哦,对,覃总提醒得对。
对了,这车哪里来的?
哪里来的?偷的抢的,我有那本事吗?还能怎么来,花钱租啊。两百块一天,怎么样,还行吧。
覃召灯一听头大,有点生气,说,两百一天,你玩这种花架子干啥,我们已经投入那么多了,我现在每天一分钱不挣,天天往外掏钱,一个洞不够出的,你还再挖一个窟窿。
高长江说,哥,这种事得速战速决,你还想一两棉花四张弓,你慢慢弹啊你,慢慢谈你更谈不起,不如起高调,猛撒饵料,赶一网得了。你看看这则新闻,我马上转发给你,这哥们他妈的一无是处的无业游民,就靠个手机忽悠了七八个女的,这些女的还给他钱用,有的还给这男的生了儿子,你看一下,总结一下,咱们到底是输在哪里了。网友评论说这是个荒唐的世界,你说这种美好的荒唐怎么就碰不上我呢。
覃召灯并不住南湖花园,他住离南湖花园不远的雄楚大道上。车往前开,看着路边一栋新长出的高楼,楼顶用钢筋和玻璃做出了一个巨型钻石,灯光安装在里面,到了夜里,这颗巨钻便光芒四射。这幢高楼突破天际线成了这一片的新地标和网红打卡地。附近的大学生们每到夜晚就蜂拥而至,选刁钻的角度和借位的方式拍照,把这颗钻石戴在自己的手指上,或顶在头上,或握在掌中。
覃召灯说,你说这些妹子,明知道这颗钻石是假的,但她们跟它拍照,打卡,不亦乐乎,笑眯眯的,看起来多么天真无邪。可我们要是送一颗莫桑钻,这样的真实她们却又瞧不上眼。好像谁爱她们,谁就亏欠她们。
高长江说,不,她们是不想穷人爱,穷人的真金白银也是寒酸的,富人哄鬼的冥币流淌着高贵。你放心,只要你再专心演几天,我保证也会有天真无邪的妹子靠过来,她们不需要你的鲜花和戒指,不需要你的礼物和金钱。你只要把自己塑造成这摩天大楼的钻石即可。
覃召灯心里微微震了一下,他觉得高长江不愧是在保险公司干了几天讲师的人,说话有点水平,忙里乱里整一句,倒有一语道破天机之感。
夜里在覃召灯的住处,一个小区架空层车库改造的单间,厅、卧、厨、卫混为一谈,但好歹关上门能解决吃喝拉撒的现实问题。俩人就着叶问芸的馅饼和超市打折花生米,喝“呛得眼泪流”的二锅头,高谈阔论。从美国的华尔街到股神巴菲特的新预言,再到马云的蚂蚁金服翻车,《天下财经》栏目告一段落,又翻到《环球之眼》,关注乌克兰与俄罗斯的战争。覃召灯说他前几天在网上翻到一篇文章说乌克兰自苏联解体后,就亲近西方,自毁核武器,抽掉筋骨后,由强变弱,漂亮的乌克兰姑娘出卖肉体与尊严,从事色情产业,现在又多了一项服务,代孕,沦为欧洲的子宫。说到欧洲子宫时,高长江突然灵光乍现,说,哎,这个业务,刚好你也需要。覃召灯把高长江瞪了一眼。
两人总算从山海外回到了眼面前,回到了自己面对的现实。高长江很认真地向覃召灯发表了他对邓野公司所有女人的看法,公司一共十来个女人,高长江一口气就灭了八个,只保留了前台那两个。他说,这个公司虽然女的不少,但看来看去,也就前台那两个经得住看,邓总还是有眼光的,这两个前台的姿色,特别是那个小萧迎合的是腰间有俩钱必振衣作响的小老板们的品味。
高长江打了一嗝,试探性地问覃召灯,覃总,你觉得这两个,哪个胜算大一些?
覃召灯抿了抿嘴唇,显得木讷又老成,说,才第一次接触,都是墨团,谈什么胜算。
高长江说,第一次接触,谈印象,谈感觉总可以吧。你本来就是抱着目的去的,又不是去逛庙会,你一去就得亮法器,显道行,怎么还能是墨团呢。
覃召灯顿了顿,抛了颗花生米在嘴里,嚼了嚼,说,你今天也见了,说说你的感觉。
高长江也算是个直人,对叶问芸和小萧像分析产品一样,进行了细致说明。他说,我看了你给我发的她们的资料,叶问芸,就是刚坐我们车的,九〇年的,三十三岁,小萧九三年的三十岁。开门见山说吧,因为咱们有目的,所以针对性也强,怀孕生娃的事,身体条件摆第一,年轻的肯定更有优势,而且两人相比较起来,小萧容貌更胜一筹,而且我直觉小萧带着点捞女的简单和明了,要说搞定的话,小萧比较好上手,生米成了熟饭,摊开牌,无非钱货交易,叶问芸嘛,上班,下班都各有接触,感觉这女的,上班像病猫,下班像脱兔,又矜持又有些闷骚,有淡然也有些渴望。
覃召灯微微一笑,说,渴望?渴望啥,被你高大师看出来了?
高长江说,渴望爱,渴望财富,渴望安稳,渴望幸福,渴望有个家,渴望生个孩子,渴望跟大街上有家有口过小日子的普罗大众过一样的生活。
覃召灯说,你分析了半天,这两个,你还没说谁的可能性大一些?
高长江话临出口,又闭了上嘴巴,像是突然发现思考得还不成熟,有点夹生,又在心里捂了一捂,捂了一会儿,说,我觉得小萧会主动,你到时顺势而动就可以了。说完,又叮嘱道,你别整那种红玫瑰白玫瑰的事。你的使命不是恋爱,也不是成家立业,而是孩子。
覃召灯鼓着俩眼睛,把高长江瞪了一眼,他的忠告令人扫兴。他乔装改扮,蛰伏在这幢临湖的商业街写字楼里,像个蜘蛛,布一张网,然后稳坐中军帐,单捉飞来将。他这种不属于谈恋爱,不需要找感觉,也不属于一夜情,释放欲望,不择相貌,不挑身材,女的,活的,自投罗网的就行,他纯粹就是为了找一个子宫,跟个种马似的。他说,那按照你的说法,只取两个,面就狭隘了,应该把你灭掉的八个,重新复苏,所有的,只要有意向的,就都不能拒绝,都得留用察看。
高长江看了看覃召灯,说,哎呀,覃总这胸襟,嗟呼,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覃召灯对高长江把这句史记名言安在这里有点哭笑不得,连嘲讽都充满了沉甸甸的庄重感。
他在这个公司已装模作样一个礼拜了,环境和人员基本烂熟于胸。邓野自覃召灯来充当甲方后,就很少来这儿了。根据约定,他在邓总之上,邓总如果在,免不了要趋奉他,真权势岂肯屈就于虚威风之下,所以尽量少来。
当了一个星期高高在上的覃总,羞愧之情渐渐没有了,入戏了许多,有种花了钱,就得好好受用一番的心态。但有时候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细细琢磨,五万的真金白银扔出去,就为在这里学表演,买个空头名号,覃召灯深想起来也不太舒服,只为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人生信条强忍着。他巴不得邓总后悔呢,后悔了,就可以还钱。但邓总除了不打照面,没有流露出一点点觉得不划算的想法,越是这样,覃召灯就越是觉得自己跌进了坑里。
他努力回想那天在星巴克,高长江是不是往他的咖啡里放了药,怎么头脑发热,就听了他的摆布。现在他坐在这并不真正属于他的总经理办公室,戴着终将化为泡影的老总光环,就像一个饥饿的人拿着一块橡胶做的面包。五万块,加上他姐给他买的衣服,鞋子、包包各种打造人设的装备,前前后后投入了差不多七八万了。这七八万拿来干什么不好。这样一想,再看高长江这人,好感也便打了折扣,他质疑高长江这份为自己操持的心是不是带有些江湖手段。邓总可是他的朋友,他有没有在这里牟几分利呢?这年月还想找真心朋友?覃召灯闭着眼睛,在心里深深嘲讽了自己。这样想来,覃召秋平日里对自己的瞧不起,说他幼稚,烂泥扶不上墙,不无道理。现在他自己都瞧不上自己了。蠢嘛!
好在公司这些经过邓总调教的员工很是懂规矩,知道日常怎么体贴上司的小情绪,他们给他按电梯、礼让卫生间、茶水间他优先,每次碰上他们都会微笑着向他问好,他办公室的空调总是在他进来之前就打开了,温度适宜,垃圾桶小萧和叶问芸每天帮他清理。他的快递和外卖,员工们也都乐意给他带上来。他的办公桌上总是莫名其妙有一些贴心小零食、咖啡或奶茶,还有暖心小便笺,写着,覃总,趁热喝,小心烫哦。这些小殷勤汇聚成一种叫优越感的东西,一旦尝了味,就着了迷了。在这个方寸之地,他找到了巨大的存在感,再没有人不把他放在眼里,不仅是放在眼里,还惦记在心里。从前上班,点头哈腰,卑躬屈膝的都是他,而且老板还从未记住他,他们穿着劣质的职业西服,坐在大通间昏暗的格子间里,在老板眼里都是面目模糊的工作人员,他们没有名字,便于管理,他们的工位有编号,老板只叫他们的号码,他是12号。
12号!12号!屈辱又恶心的12号!
他看到这些坐在大通间里的电话销售员,就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他们在老板眼里,相当于一台台廉价的智能机器。不然他怎么会为了那点钱,而答应这种不堪的交易。他利用他们的劳动智慧积累财富,享受他们日常的嘘寒问暖,他付给他们的报酬并不高,却能拿捏他们的腰杆,令他们对他折弯身骨,这还不够,还暗暗把他们再变卖一次,这些打工人在资本家看来都是离离原上草。
很多次他在办公室里闲坐,拧开百叶窗帘一道缝,偷偷看一眼大通间的男男女女们,心里就一阵酸涩和灰暗。他觉得这些人有如自己的手足。很多时候他深深觉得这个游戏不好玩,想一走了之,但想到那五万块钱,便又如同绳索将他牢牢绑在了这椅子上。他也恨自己的优柔寡断,他姐覃召秋就顶看不起他,很多次对他预言过,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没有杀伐决断的魄力,注定将来一事无成。现在他四十岁了,可不就是一事无成嘛。
嘟嘟嘟,有人敲门,将他从凌乱的思绪里拔出。他说请进,进来的首先是一股浓浓的栀子花香味,那种浓郁暴露了香味的出处,不是来自大自然,而是来自化学小作坊,跟随香味进来的是小萧,她穿着一件低胸碎花长裙,覃召灯受刺激,立刻响亮地连打三个喷嚏。小萧赶紧给递了两张纸,不当心,两人的手触碰到了一起,虽然一下就分开了,但小萧居然红了脸,显出一种慌乱又害羞的表情。覃召灯觉得小萧的反应带着一丝表演的成分,技巧明显,但面对一个美女的羞涩,他的内心还是本能地荡漾了一下。
他取出纸巾擦了擦鼻子和嘴,将自己从尴尬中迅速调整回来,问,你有啥事?
小萧背贴着墙壁,两眼呆呆地望着他,说,哦,我一下忘了我是要进来干什么的了。
小萧思索着离开,随即又折返回来,说,我想起来了,我是想告诉你,明天娜姐会来公司。
他愣了一下,很快想起来。娜姐应该就是毛娜,公司管财务的经理。在跟邓野签订合约之前,邓总向他提出过一个要求,公司所有溜溜的女子都可以任覃召灯溜溜地爱,但唯独毛娜覃召灯要敬而远之。毛娜成了他们谈判合作这个项目的唯一红线,是基石,就好比两岸关系必须建立在只有一个中国的原则上。他当时虽然同意了,但心里对这个毛娜很是好奇,邓总如此在意的女人,怕不是有沉鱼落雁之容。明天她来,便可领略其风韵。
(未完)
点击阅读原文,购买《十月》新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