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新干线·“〇〇”左右 | 朱嘉诚:被解放的胡巴

文化   2024-12-04 16:30   北京  





嘉诚,2004年10月生,山东东营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在读。


被解放的胡巴


朱嘉诚


《十月》2024年第6期



爸妈离婚那年的夏天,我整日跟着表哥在街上跑。那是野蛮而乐观的千禧年代,街头对于年轻的人们充满挑战和机遇,全世界的青少年恨不得都一股脑地跑到街上去,打架、交易、拉帮结派,然后一起香甜地腐烂掉。那时我刚上初中,黢黑纤细的四肢每天在肥大的校服里甩来甩去,整个人有着用不完的精神头。身上短袖校服原先是纯白色的,后来不断变黄,同时爬满油渍和黑印。风一吹,衣服的下摆贴在膝盖上,像一条迎风飘扬的围裙。

之前,如果父亲哪个晚上没有喝醉,常常会指着我身上的校服痛骂一顿,说我是婊子养的臭货,命令我赶紧当着他面脱了衣服,拿到水龙头上去洗。接着又要给我讲“五讲四美三热爱”,一边讲一边骂,骂我没一点社会主义事业接班人的样子,纯粹是个坏分子、臭老保,继承不了我老子半分雄风。骂到起劲处便要我拿酒来给他喝,唱上几段《沙家浜》,手扶着磕得坑坑洼洼的木桌子沿,有吞吐天地之志。他一唱戏我就跑去洗我的衣服。我那时精瘦如猴,手又极小,一件大校服怎样也拧不干,干脆直接湿漉漉搭在晾衣架上,任其滴滴答答。这样洗出来的衣服当然不会干净,只是大片的黑印变成了斑驳的小片,望去像学校男厕所后的那面白墙,上面尽是大大小小的黑脚印——那时男生间颇盛行一种踩白墙游戏,以谁的脚印踩得最高为荣。有次父亲醉了酒去拿衣服,一脚踩在校服上沥下来的那摊水里,摔断了尾椎骨。为此我被他拿皮带狠狠抽了一夜,屁股上一道道扭曲的血痕叠在一起,像被无数根加热的铁丝烫过。

现在我已经不记得家里的沙发是不是因为父亲看病卖掉的。那是一个老式的布套海绵沙发,有长条状的背靠枕,我在上面耍扑克、烟盒,还有小卖部里五块一包的神奇宝贝卡片。前些年我刚到成都租房时,特意找寻过这种款式的老沙发,但是再也没找到过。究其原因在于,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一款沙发的样子。我试着凭印象把它画出来,但是没有人认得;说白了,没人关心一款二十年前的沙发到底他妈的长什么样。

父亲病好之后喝酒喝得更凶,从早到晚都是醉醺醺的,看见我就要打。他一打我就跑,跟着表哥到街上去。常常是天不亮就出门,晚上父亲睡了我才回来。表哥那时大我六岁,高我两头,脸上到处是胡茬和粉刺,右眼瞎着。去年街上的某次械斗中,大宇网吧家的儿子阿夏躲在后面扔了块石子,正中了表哥的右眼。后来两帮人里一大半蹲了局子,阿夏的爸妈拿了钱到我舅舅家说和,两家的事就此私了,以后表哥每次去大宇开机子,老板总是笑呵呵地过来,再没收过费。那个夏天,我总是跟在表哥后面趾高气扬地推开那两扇贴着红色塑料贴纸大字的玻璃门,伴随着玻璃刮划瓷砖的刺啦声迈进网吧。一开始我不习惯里面的浓烈的烟味,打一会游戏就要清清喉咙,或者用小拇指揉揉鼻子内壁。习惯了后,反而对网吧里烟味、泡面味与空调酸臭味相糅合的混合气味上瘾。恐怕也未必是瘾,更多像是一种由熟悉与安全带来的安心感。

这种安心感在一个平常不过的午后发生了动摇。坦白说,那样的日子是没有一个具体特征的,我的记忆总会将那些重复的相似的画面不断重叠、合并,最后模糊。俞川县的夏天总是在下雨,湿漉漉的天空像蒸锅的玻璃锅盖。大宇网吧门口的公路地势很低,路肩窄窄的槽里常积起缓慢流动的污水,水面上油腻腻地漂着白色的残渣浮沫,从中映照出俞川阴沉的天空。沿着小路往下走,是一片搭起蓝色塑料布的棚户砖房,脏水在那里的坑洼间停住,聚成一个个生着苔藓的水洼。

那天中午,我和表哥就坐在棚子下面的马扎上吃米粉,他早早吃完,两只手在桌子上翻来翻去,一会又神情紧张地用手指抠刮桌面,弄得指甲缝里都是油亮黯黑的泥。我一碗粉吃到一半,表哥突然问,你有钱没,我借些用。我愣了一下,左手罩住了短裤口袋,说,没钱,都是些零碎票票。他突然站起身来,绕过桌子,一把将我左手拿开,伸进口袋里掏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来,说,别藏着掖着,姑托人偷着给你钱,我晓得。我说,就给过这一次大的。表哥说,我是借你钱进货,等卖出货去,这一百连着利息还你。我问,啥是利息。表哥说,就是还的时候多给你些钱。我点了点头,又问,进啥货。表哥说,仿真枪,黄河牌的,一枪能打穿一块薄玻璃,跟玩具店里那些娃儿枪不一样。我说,哥,那你下午还去大宇开机子不。表哥说,不去了,你要去的话报我名。我说,行,你进了仿真枪记得给我把耍耍。

记忆里,表哥确实没过几天就还上了那一百块,也爽快地送了把仿真手枪给我。枪是铁皮的,很沉,放在裤兜里走起路来坠着裤子往下掉,我就找了根绳子把它绑在腰间,走到哪儿都带着它。它的外形、重量、手感,无一不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尽管我拥有它的时间很短。后来到了成都,我用积累下的钱从网上陆续买过好多把类似的黄河牌手枪,再没有一把符合它的样子。去年拉的一个乘客碰巧是资深军迷,和我侃侃而谈地分析了半天枪支的型号和口径,也没得出一个所以然来。最后他说,你那些黄河枪全卖给我吧,你开个价。我说,不了,谢谢。

那天中午,我独自吃完剩下的半碗米粉,沿路逆着脏水流淌的方向往大宇网吧走。午后的热风迎面吹来,身上汗涔涔的,衣服皱着粘连在一块。我头有些发昏,想快步走,又怕步子重了脏水溅得满腿都是,和汗液一起黏在皮肤上。昏昏沉沉地推开门,迎面而来的酸臭的空调冷气让我晕眩了片刻,然后发现老板并不在,阿夏坐在柜台里的椅子上,正埋头大口吃着一桶泡面,看也没看我。我开始有些紧张,稳了稳呼吸说,开个机子。阿夏抬起头,上上下下地瞥我,说,先给钱。我下意识向口袋摸去,想起来一百块刚被表哥借走,后背开始沁出汗来。我攥住裤兜内衬,有些结巴地说,那个,铭哥他表弟,之前我们一块来开机子的。阿夏突然把一次性筷子往桌子上一拍,砰一声站起来,顺脚踢倒了柜台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巨响。我转身要走,他已经从柜台后走到了我面前,挡住门口,盯着我的脸。我低下头,绕开他去推门,他一把抓住我的校服领子,指甲掐进肉里,然后伸手在我脸上清脆地扇了一下。我闭了眼睛。过了一会他松开领子,看着我说,今天的事,跟谁也别说。我沉默着,左脸烫得有些麻意。他接着说,我能打瞎你哥一只眼,也能打瞎你的。

我从网吧落荒而逃。后来我和表哥又去过大宇网吧几次,每次推门时我都止不住地战栗。然而却再没见过阿夏,仍然是老板笑呵呵地给开机子,从不要钱。那天的事我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藏得久了便越来越模糊,像氧化腐烂后的野果,使人怀疑它当初的样子。唯有每次进入网吧时肉体上的战栗是真实存在的,但之后我的大部分时间已经花在帮表哥卖仿真枪上,常常骑在与我的身形并不匹配的二八大杠上满城穿梭,肩上背着军绿色的单肩包。我热衷于这项工作的原因有二:一者,骑着车走街串巷又表现得行色匆匆的样子,本身已让我心驰神往;二来每送一趟表哥便会给我两块五毛钱,于我来说并不算小数目。那个夏天我的车技飞涨,学会了漂移、翘头和双手脱把,但也因此闯出过一次祸来。那时我骑车飞过大宇网吧前的公路,绕过一辆停在路边的货车,突然看见一个迎面走来的挎着包的女孩。我紧急刹车,然而车把还是钩住了她的挎包肩带。她趔趄一下,一个明晃晃的容器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破碎声。我低头看,发现地上已经是一摊玻璃碴子,还有一只摆着尾巴跳了几下的金鱼。女孩愣了一下,赶紧伸手去捉金鱼,然而没等捡起来鱼就已经不再动弹。我停住车,满含歉意地站在一边,双手不自然地垂着。

神经病!女孩一手捧着金鱼,一手狠狠推了我一把,骑车不长眼吗。我小声说,确实没看见。她扬了扬眉毛,翻了个白眼,说,怎么赔。我说,我去市场上再买个缸买只鱼。她上下打量我,问,街娃儿几岁了。我有些急,说,问这个干啥,我赔就是了。她哼了一声,你还有理了?我拍了拍背包说,我还有正事做,着急。她说,里面装的啥,屁大点娃儿哪有正事。我仔细盯着她看,觉得她也就十五六岁年纪,马尾辫上别着一只木制的蝴蝶发卡,就说,仿真枪,跟真枪只有子弹不一样。她来了兴趣,说,给我一把耍,不让你赔金鱼了。我说,这每一把都是别人从我哥那订的,不能给。她一脸无所谓地说,你腰上不是还一把吗,你哥卖人家那么多,不差你一把。我有点尴尬,想了想说,那,这把给你。她问,真给?我把枪解下来,掂了掂,递给她。她说,看不出来,还挺大方的。我说,弹匣最多装七发子弹。上膛的时候轻点,容易滑膛。她说,晓得了,送你的货去吧。我转身推车,刚要走,又听见她从背后叫住我,喂,街娃儿,叫什么名字。我说,柴涛,都叫我摔炮,你呢。她说,以后见着叫蓉姐姐,黄蓉的蓉。我说,要得。然后骑上车子就走,心里有些懊悔就这么把枪送了出去。以后再遇见有车停在自行车道上,我都拨着喇叭慢慢绕着走,生怕再来个什么姐姐藏在后面。

卖枪这项事业另一个吸引我的地方在于它的神秘感。买卖的地方都在弯弯绕绕的老旧小区楼道里,各有暗号和密语,像极了香港电影里黑社会接头时的场景。一开始,买家总是以极怀疑的眼光打量着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枪来,前后晃一晃,把耳朵放在枪膛上。他们买枪的钱不经过我手,都是提前向表哥付过的,我只需要将货送达。表哥卖的枪都是体形较大的机枪或冲锋枪,比我的仿真手枪要沉得多,枪身都是漂亮的流线形,通体黑色,顶部嵌着的瞄准镜闪闪发亮。枪给了蓉姐姐之后,我曾经不断暗示表哥手枪太小,不霸气,让他也给我一把那样的大枪,他每每敷衍过去。后来不耐烦了便说,那种枪后坐力都极强,会一下把我的肩胛骨震碎,胳膊耷下来接不上去,变成吊膀子。我听了之后便不再提要枪的事。

与我一同四处送货的,还有表哥邻居家的陈峰,比我大两岁,和我在同一所中学。大约送了一周多后我开始发现,在表哥这里买仿真枪的似乎总是同一些人,而且我们送枪的次数越来越少,送子弹的次数却越来越多。表哥卖的子弹都是小袋装,类似真枪子弹的圆锥流线形状。我将此视作一个巨大的秘密告知了陈峰,他不以为然。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似乎也意识到这种情况的确存在,于是就和我一同去问表哥。表哥没有回答,而是叫我们少打听这些事,更别去问那些买家。这份神秘感于是在我们的心中愈发加剧,成为我们每天乐此不疲的话题。

“街上要出事了。”某天,陈峰以一种笃信的口吻对我说。我不解其意,他进一步解释道,“不然他们绝不会集中购置仿真枪和子弹。看着吧,马上又会有一次去年那样的帮派乱斗。”陈峰那种寓言式的语气让我心驰神往。我开始在脑中幻想下一场的帮派大战的故事,我是怎样跟着表哥冲锋陷阵,拿着仿真手枪躲在巷子的拐角处,一声都不喘,等阿夏大摇大摆地走过来,砰就是一枪,直接打瞎他一只眼,在他一团黑暗之际冲上去一脚把他撂倒在脏水坑里,啪啪几个嘴巴扇上去。我将成为街上当之无愧的英雄,连父亲也不得不对我另眼相看,再也不用皮带抽我。我还应当就此组建一个新的帮派,统领全城。

表哥是否在为未来的决战招兵买马,我无从得知,然而他确实是赚到了钱。譬如,我们很少再去棚户区那边的米粉摊吃饭,而是下馆子吃火锅,一筷子下去都是肉。另外,和他吃饭的人多了起来,不光我和陈峰几个玩伴,还有不少是买过(应该说是常买)他的枪的人。时至今日,我早已忘记了他们的样子,大概都和表哥那样高,但瘦得多,好几个手上有烫过的烟疤,摸上去粗糙坚硬,像古树的瘿瘤。通常是一大帮人在街上一起走着,刻意提高了音量说话,显得浩浩荡荡,势不可当。我居于这些高大的身形中间,模仿着他们说话的腔调,心里有着难以言说的甜蜜和澎湃。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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