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新干线·“〇〇”左右 | 陆铭晖:威士忌酸

文化   2024-12-03 17:01   北京  





铭晖,2001年生,上海市作协会员。上海外国语大学语言学本科毕业,曾获第21届、22届、23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第6、7届黑马星期六上海文学新秀选拔赛三十强。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香港文学》《文学港》《莽原》《作品》等刊。


威士忌酸


陆铭晖


《十月》2024年第6期




我的酒量不好,可以用很差来形容,张佳也是这么说我的,说我的酒量应该用毫克来计算;那个北风呼啸的圣诞夜她在路边见到我的时候我正对着下水井呕吐,已经吐过一阵了,吐出来的是混合着米饭和威士忌气味的糊状物,第二阵就是干呕了。从某种层面上说,她的出现将我从一个聒噪的圣诞夜、劣质酒精和老钱的朋友们手中拯救了出来,所以我觉着她的身影分外圣洁,像文艺复兴油画里的圣母玛利亚。她站在一盏频频闪烁的路灯下,橙色的灯光沐着白裙子,头上是一顶草莓色的贝雷帽,手里抱着一只半人高的泰迪熊。我们就这么互相盯着看了一会儿,好像需要时间来辨认彼此的身份,我先开了口:“泰迪熊是哪来的?”
“路边捡的,”她说,“有人把它丢掉了,就在玉兰广场那儿,有雕像的花坛边上,还有一束玫瑰花,只是来来往往的人把散落的花瓣都踩碎了,好像是海洋之心。你知道海洋之心吗?紫灰色的玫瑰,花语是永恒浪漫真情什么的,大概是。”
张佳说话总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想到什么说什么,这种性格适合去写意识流小说。她打了个喷嚏,寒潮赶在圣诞节前夕来了。我坐在路一边,用鞋底磕着柏油路面,冲着下水井吐了口口水;路灯还在闪,闪烁得人心情焦躁,文明路上寂静无声。
我知道海洋之心,因为那束在花坛边上的玫瑰就是我的,或者说我买的,三个小时前我听信了老钱的鬼话,说送花总没错,他以为我和方好好就快在一起了,其实八字还没一撇呢;有的关系就是这样,你们能逛街牵手拥抱接吻,但永远不能送花,简单来说就是互相耍流氓,谁先认真谁就输了,这事说来话长,我现在不愿意想,也想不明白。
泰迪熊不是我的,大概是另一桩爱情悲剧,谁知道呢。
老钱和陈海也经历过这种事儿——他们经历的事总是很多,丰富多彩,所谓黄金时代就是用来形容他们的——一个想明白了,另一个乐在其中。总之他们都劝我,一个劝我别傻,趁早回头,一个劝我及时行乐;一个是在酒吧劝我的,一个是在微信聊天框里劝我的,劝的时候也在喝酒。这两个人互相不对付,身处人类理性的两种典型,却有一个共同点是爱喝酒,而且同样不靠谱,他们的话我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我直接把自己喝成了这副熊样。
可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张佳,所以我不能提陈海这个名字。天上挂着一个月亮,圆月,今年圣诞夜刚好是圆月。昨天上午张佳刚在朋友圈隐晦地把陈海骂了一顿——只有知内情的人才知道她骂的是陈海——她总是这样,什么东西都往朋友圈发,还得配一堆衬托心情的表情符号和颜文字。我只瞥到一眼,第二天她就把它删了;这不影响我仍旧对这个名字讳莫如深。
我站起来,漫无目的地开始绕着电线杆转圈,张佳只是站着,我说,不回去?她说,这个点哪儿还有门?
我说:“去哪儿?”
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深知对话的底线在哪里,所以我不提陈海,她也不提方好好;她知道方好好,是半个月前我问她有没有推荐的口红色号,还有牌子,我买口红不可能是给自己的,所以我说,方好好,我要给方好好买东西。张佳只知道这个名字,没见过本人,但是给了我第三种意见——这个意见给得比老钱或陈海都要早——她说,劝你少犯浑。
可想而知我没听进去,何况就张佳而言,也许她自己也没能笃行这句话,否则现在我就不会在大街上见到她了。我猜她刚刚也在喝酒;文明路龙汇路路口有两家酒吧隔街相望,中间就是玉兰广场,我在这边这家,她大概就在对面,之前我、老钱和她常去的那家,鸡尾酒调得不错。她说你他妈别转了,看得头晕。
我不转了,靠在电线杆上抽烟,她说你少抽点吧;用手扶着额头。
所有人见到我的第一句话都是“少抽点吧”,除了陈海,他自己就抽得像节火车头,还给我们都发,老钱不抽就别在耳朵上;后来我学着陈海的样子给方好好递烟——方好好一直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姑娘——我们坐在贸易大学湖边的亭子里抽烟,然后沿着湖岸的步道走,一直逡巡到晚上,她说,你以后少抽点烟吧。好了,我们不是说过不提这两个名字的吗?
我忽然想到张佳跟我说的“劝你少犯混”,就笑了一下,她不知道我在笑什么,“想想去哪儿吧。”
她见识过我犯浑的样子,不过那是我们刚认识时候的事,过了很久了,现在谁也不想提,我说,我还没喝够呢。但又不想回到酒吧里去。
“你都吐成那样了。”
“喝的都吐完了,等于没喝。”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下午的时候我去帮陈海打印毕业资料,从三号楼出来的时候,在桥上见到了骑电瓶车的老钱;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见了,前一段时间他在绍兴山里和一群朋友徒步,途中认识了他现在的女朋友,一句两句说不完,总之有一大堆可唠的故事,我们就约定晚上喝酒。在玉兰广场这家连锁品牌酒吧——上海最不缺这种连锁酒吧,放没品的音乐,大学生吵吵闹闹,除了便宜一无是处——同桌还有两个姑娘都是老钱的朋友。
我原想叫上方好好一起,在玉兰广场拿了一束海洋之心等她,结果那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就像你看到的,花散了一地,她不喜欢花。
老钱的两个朋友看着像是那种除了喝酒摇骰子玩真心话大冒险什么都不懂的姑娘,可能连酒都不懂,我总不能给她们讲文学史,何况音乐太吵,什么话也讲不了。最要命的是,那两个姑娘打算通宵,毕竟都圣诞夜了,老钱却把我拉到一边说,他明早得上班。
我说,那怎么办?
他对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我受累留在这儿,我说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哪怕刚被方好好甩了,我也没理由跟两个素未谋面的姑娘喝一晚上酒,或者说我一不会喝酒,二不会聊天,三没什么才艺,你把我当成陈海了?
钱斌就差把“抱歉”两个字写在脑门上了,作为谢罪他主动结了账,道声失陪就把我留在那了。我们什么也不说,只是喝酒,那种盛在大玻璃壶里,用威士忌和冰红茶兑成的玩意儿。然后就是张佳看到的,我跑到路边吐,跑出来的时候忘了拿随身物品,手机钱包钥匙啥的,都在桌子上,但我现在不想回去。
“手机、钱包、钥匙,还有啥?”张佳问我。
“没了,就这些。”
“拿你没办法。”
她把泰迪熊和手提包塞到我手里,我就站在门口等着,不一会儿见她走出来,手指上挂着我的钥匙,边走边翻我钱包里的东西,有几张人民币,身份证和银行卡,方好好的照片,还有一张美刀的钞票——乔治·华盛顿头像,是方好好给我的,她做梦都想去美国。
张佳把东西丢还给我,我就把它们往兜里揣。“还得是我出面,”她说,“窝囊。”
“翻到什么好东西没?”
“还能有啥好东西?”
“仔细找找,说不定能找到我写在发票背后的诗。”
“老土。”
“你说话还是这么刻薄,”我说,“扎得我心滴血。”
她的嘴角往上撇,“是,一直这么刻薄。”我把熊还给她。
我还没喝够呢,刚才的威士忌兑冰红茶太难喝了,可能是我这辈子喝过最难喝的东西,我提议去对面那家小酒吧再喝一杯,就是以前我们常去的那家,名字叫“蓝”,张佳刚在那儿喝过一杯,以往她喝的鸡尾酒总是威士忌酸。我也许不该提“我们”的。
“话说回来,”我说,“你一个人出来喝酒?”
“你不知道吗?我一直一个人喝的。”
她不想去蓝酒吧,理由是自己刚从那儿出来,为什么还要回去?
“以往这个时候,你一个人会上哪儿?”我说。
她想了一会儿,得出的结论是没有以往,以往这个时候她早在寝室待着了,一个人喝酒的话,从这儿走到寝室只要十分钟。今天不一样,也许因为是圣诞夜,也许因为她的手机没电了,看不了时间。
你能想象一个女孩大半夜手机没电在街上游荡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吗?张佳却对此泰然自若,好像觉得一切事情都有办法解决,也确实解决了,她碰到了我,这么说今晚我也救了她一回,我说,你心太大了。
“你信不信,我早预料到会在这儿碰到你,我的直觉很准的。”
“得了吧。”
玉兰广场有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就开在花店边上,我们往那儿走的时候,花店正在关灯打烊——我的海洋之心就是在那儿买的,三个半小时前,我问花店老板娘适合送给女朋友的花有哪种,她就指了指海洋之心,很多人买的——现在我走回来了,老板娘还记得我,冲我挥挥手,也冲张佳挥挥手,“花好看吗?”
张佳笑了笑说,“好看的。”
我们一前一后踏进便利店,我想起和张佳刚认识时候的情形了,就像前面说的,她见过我犯浑的样子,可那个时候我没给她送过花,或者说,还没走到送花这一步,就自动打消往后的所有念头了。犯浑的时候我就爱给她买东西,她就说“多少钱?”这是一个缘故,另一个缘故是,那时候我以为她是陈海的女朋友,难道不是吗?她那时候总是和他走得很近,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这回事,他给她送过花吗?
“你怎么会想到送花的?是不是老钱出的馊主意?”她在放酒的货架前停下,“果然是他吧?”
我不太想回答,尽管她没有提方好好的名字,但至少也是在提起和她有关的事,虽然我们早晚会有人提起的,但现在不是时候,我只想喝酒,“你有没有喝过梅子酒?”我们拿了两罐气泡酒,一瓶梅子酒和一小瓶威士忌,真的是一小瓶,能拿在手心里那种,是张佳要喝的,她没了威士忌就活不下去。我想说点别的,“刚才你帮我拿东西的时候,那两个女生是什么反应?”
张佳笑着看了我一眼,“你今天占了我够多便宜了。”我说:“那是没办法的事,你真想知道吗?”
她是仰着脖子走进去的,走到桌边时她们拿额头看着她,彼此都没说话,有时候一个动作里就能包含很多话,“我拿着东西走出去的时候她们也一声不吭,眼神就像在说‘这是谁啊?’你说老钱从哪儿交的这么多朋友?”
“然后呢?”
“没了,今天这瓶酒你请。”
“好吧。”
她阔步往收银台的方向走,我说,不买别的吗?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要买什么,我们就只在货架前站着,那是一面放糖果和话梅的架子,我很少吃糖,口袋里正装着傍晚没有吃完的口香糖,以后也没有必要吃它了;张佳买了两颗棒棒糖,我买了一包花生,喝酒的时候我必须就着点吃的——我们还没决定去哪喝酒呢。
张佳说:“别扯开话题,你还没回答我呢,怎么会想到送花的?”
我把酒和吃的摆上收银台,顺便买了一包上海烟,“这很重要吗?”
“你还买烟!”
我不说话,提着塑料袋往外走,张佳抱着泰迪熊追上我,走到大街上时又打了个喷嚏,说:“你以前都没给我送过花。”我在拆烟盒的封条,她在拆棒棒糖的包装纸。
“因为花不重要。”我说,说到一半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她把一颗棒棒糖塞进我嘴里,我就不说话了。空气有些安静,她指了指我手里的袋子,袋子里有酒;我把袋子举到她面前,她取出小瓶的威士忌握在手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现在的样子,一手抱着泰迪熊,一手拿着酒,嘴里叼着另一颗棒棒糖:“你笑什么?我们去哪儿?”
我看着不远处马路中央的电车站,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四十分,离最后一班电车进站还有五分钟时间;我已经想了个大致的去处,张佳跟着我穿过横道线,我们便在电车站的长椅上等着。张佳、我和泰迪熊,看着橙黄色胶囊般的列车缓缓滑行至面前。

我们的去处就是随便去哪儿,坐上电车,看它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是我们的去处。电车比酒吧或者街上好得多,安静,而且暖和。张佳说她困了,便抱着泰迪熊在座椅上小憩,闭着眼睛,不知道睡没睡着。我拿手在她面前晃了两下。
电车穿过一片商业区,临近午夜,只有建筑的饰灯还亮着,人影寥寥,都是夜不归宿的大学生,广场上立着一棵挂满霓虹灯的圣诞树;张佳睁开眼睛。
“你干什么?”
“看看你睡没睡着。”
我突然想起之前跟老钱在这儿吃夜宵的情形了,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商场地下一层有一条小吃街,下了晚课之后我们就骑着自行车过来胡吃海喝,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老钱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只不过后来陈海出现以后,他就不怎么跟张佳联系了,我好像也是,“你不知道他的变化有多大,你有多久没见过他了?”
“半年吧。”
我把老钱在酒吧给我讲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转述给张佳,他报名参加了徒步旅行社团,在那儿认识了他现在的女朋友,比他大一级,上个月刚去荷兰做交换生;老钱还是那么爱喝酒,只是不吃夜宵了,减肥,他现在比以前瘦得多,都快赶上陈海了。张佳打了个呵欠,电车在等红灯。
“对不起,我不该提陈海的。”
我已经打开了梅子酒开始喝了,好像喝酒可以弥补说错的话似的。她说,“没事的,你提他也没事。”
老钱不喜欢陈海,觉得这个人太装,太自以为是;我没怎么看出来,只知道他生活作风有问题——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了——其实要严谨地说,我讨厌用个别词汇去概括一个人,因为人是个综合体,像一枚骰子有六个面;包括说“生活作风有问题”这个词,其实在现代西方这种开放关系是很常见的,又比如方好好,她喜欢美国,做梦都想去那儿读书。就像十九世纪欧洲文学里有东方幻想一样,二十一世纪的东方也有很多年轻人幻想西方的生活,因为那离他们很远,朦胧加上想象,他们会想去实践,所以方好好对我说,“你太认真了。”她在我每一次盯着她的眼睛时都会这么说;现在我明白了,有时候何尝不是我的问题,我的确太认真了。
“算了,你还是别提他们了。”
我喝酒。
“你犯起浑来真是一发不可收拾,”张佳说,“就不能为自己想想?”
“她也是这么说的!‘为自己想想。’可是到底怎么才能为自己想呢?”
“很简单,她是个妖精,骗你给她花钱,骗你对她好,但凡她真的坦诚,早就第一时间跟你讲清楚了,就这么简单。”
我做不到,我或许可以这么想,但事实可能不是这样,方好好也许早就跟我提过这个,让我别那么爱她,只是我没听进去,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已经忘了。“那你呢?”我对张佳说,“你觉得陈海骗了你吗?还是说你已经原谅他了?”
她不说话,显然是我说了不该说的,电车继续沿着轨道在路中央行驶,我继续喝梅子酒。
“你慢点喝。”
她见劝不了我,伸手把酒瓶抢过去,酒洒在了泰迪熊身上,不过它本来就脏兮兮的;我也的确喝得太快了,一口酒卡在嗓子眼,挣扎了一会儿才咽下去,靠在椅背上看着天花板。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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