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新干线·“〇〇”左右 | 高云天:一家

文化   2024-12-05 16:31   北京  





云天,2000年11月生于天津,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曾用“窃先生”的笔名在《青年作家》《北方文学》等杂志发表过小说。


一  家


高云天


《十月》2024年第6期



女人愤怒的声音从门卫处传到楼上来。

这样既幽又深的夜晚,她的声音格外清晰。起初是普通话,然后音调一点点变了,口音越来越往东去,最后成了一些本地人不容易辨识的乡音。听起来像是与什么人吵了起来。她先把对方骂成了一个孩童,然后又骂成了一个老人,紧接着又骂成了一些家养的动物,然后是卵生的动物,然后是禽类,之后又骂成了超自然的鬼魂,骂成了妖怪,这样绕了一圈又把对方骂回了人,把他骂成了拾荒者,又骂成了生殖器,随后开始连带着骂他的妻儿,骂他的父母,骂他可能根本莫须有的亲戚,再后面就是无法辨识的乡音啦。

我一下就听出了这是我对门的邻居。

因为今天早上出门时,我隔着门就听到她在屋里也像这样骂着什么人。

等到乡音都平息,对门的女人推门出来了,手里提一个巨大的旅行袋,拉链末端几乎要崩开,但两个提手被女人手中的合力死死固住了。女人用标准的普通话对我说:呀,您起那么早。我点点头:您要出差?——那不是,上班去。

她在家具商场里卖橱柜,很有名的大牌子。他们店一共四个人,一个大店长,她是小店长,两个销售。一周上六天班,四个人轮流歇班。每周有半天要开例会,开例会和上班一样,迟到要扣钱。大店长总要她这个小店长来组织,也总是挑在她歇班的那一天。但她从来没有怨言,倒不是因为不来会扣钱,是因为大店长每次例会都从门店经费里掏出五十给她补贴。当然,门店经费不是品牌给的,是从迟到或者没完成销售额的门店员工工资里扣的。门店没完成销售额就要被品牌扣钱,个人没完成销售额就要扣钱给门店去交钱,个人扣的要比品牌扣的多一点,富裕出来的就算进门店经费里,这叫“以备不时之需”。四个人多少都被扣过钱,但大店长每次被扣的都是“以备不时之需”——这些当然都是我隔着门听来的。

这之前她已经上了六天班,今天大概是要去开例会的。

我说:平时没见您拿那么大包袱啊——今天是例会——例会要用大包袱?——那倒不是——那今天是?……——往常都在门店,今天要去总店那边,多个培训,要弄一天半。总店那都到了郊县了,大巴二十多块钱。去时有班车接,等培训完了八九点钟,也没班车,不折腾了,转天完事了再跟着班车回来接着上班——喔。那您跟出差也没区别。她笑了,她说自己一个卖货的都能出差了。

我就先走了。她说完冲我摆了摆手就从楼梯走下去了。

我们楼栋都是一室一厅的房子,挺老,一共六层,不带电梯。我独身一个人,图便宜就租了这里。屋子狭窄,采光也不好——本来是还算好的,南北朝向。后来周围修了几座高层,我们的楼就再也没见过阳光了——哪怕屋里只有我一个人也觉得憋闷,所以平时都在楼道无所事事,总能遇见邻居们。

女人走了不多时,她男人推门出来了。她男人说的是本地的土话。

男人朝我点点头,给我递了支烟,我没接,我不抽烟。他每次见到我都会给我递一支烟,每一次我都没有接。最开始每次我都和他解释:我气管不好,不能抽。他总是和我点点头。后来我就不解释了,只是用手挡一下,他也和我点点头。

她男人是开公交的。每个月挣多少,不知道,大概比女人少一些。女人每个月能挣个万八千——这是我隔着门听到的。每当男人找女人要钱买烟的时候都要被骂成孩童、老人,又骂成家畜、海产、禽类,又骂成超自然的鬼怪,然后骂回人的身上,骂成生殖器。一般不会再骂妻儿,也没有后面的亲友和乡音。但是会听到女人骂着自己的工资,骂自己工资的几分之一要拿出来给他买哪个哪个牌子的烟。尽管不抽,但那个烟的价格我是知道的,所以女人的工资我也知道了。不管男人工资有多少,我都很羡慕他。五险一金是国家给交,横竖是用国家给的饭碗吃饭。

我问他,您歇班还起那么早?——妈的,睡一半床单都撤走了,睡个鸡……毛!早上女人骂的大概就是他了。他气不顺,但对我还算客气——哟,这怎么回事?——上郊县培训,心疼来回那四十块钱车票,一早把床单和被褥都装包里了,要住单位。我说你请假不完了?她这就骂开了,说她请假谁挣钱,说我每天当大爷。给我骂一顿。您说说,有这样的吗?——,她也不愿意,咱大老爷们别跟女同志置气。不过说回来了,她不能再拿别的单子?——别的?她舍得买吗?就这条都是从商场样品床上顺下来的。

回见吧!我出去了。他说完冲我摆了摆手就从楼梯走下去了。

再过一会,她儿子也出来了。

今天不是周末,也不是什么节假日——就算是休息的日子,他这种应该预备中考的学生大概也该去上课外班。但太阳已经升高了,他才刚刚起床。

窃老师。他朝我点头。

他管我喊老师,因为他妈妈管我喊老师。实际我不是什么老师,只是一个无业游民。但是女人说我上过大学,足可以当老师了。于是她就请我给她儿子辅导学习。我不会教书,就陪他写作业。头回去,我坐左面他坐右面,女人正站在他的身后,女人让他喊我老师,他说我不是老师,不想喊。女人又让他喊我老师,他没说话,腿朝着前方,整个身子朝向我,头再扭过去朝向女人——也就是他妈妈——就这样看着她,下眼睑的肌肉被颈椎、腰椎、尾椎牵动,不自觉地拱起来抽动着,挤压着他的眼球。女人把他的脸拨了回去,又连拍了三下他的后脑勺,女人说,让你喊就喊,别拿眼夹我。于是他就喊了,之后也一直这样喊下去。后来我不给他辅导了,他还是这样喊。

他学习不好,不能说不努力,可能天赋不在于此。在我给他辅导了半年之后,他的班主任把女人喊去了,说你儿子差得太多,留级吧。从此之后女人就再也没提过辅导的事了。

留级两个月之后的某一个夜晚,对门又响起了女人骂人的声音。严格来说这一次不能算骂人,她先骂了孩童,她的儿子本身就是孩童,不能算是骂人;她又骂了老人,她的儿子迟钝得确实很像老人,因此也不能算是骂人;之后骂了家畜、海产、禽类,又骂了超自然的鬼怪,这些都不会说人语,和他儿子的闷气也很像,又不能算骂人;最后骂了生殖器,这一次就是她儿子的生殖器出了问题,又算不得骂人了;她没骂妻儿,因为他儿子并没结婚;也没骂父母和亲戚,因为那样会把自己绕进去;更没有之后的乡音,因为她在家都是说普通话的,她儿子不会她的乡音。所以这一通下来,根本算不得骂人。

她儿子留了级,去了下一届最差的班里。她儿子满脸雀斑,这是每个认识他的人都知道的,麻子都摆在脸上,任谁都能看见;也讲话含混,这是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的。如非必要,她儿子基本不张嘴,除非天时地利人和,不然一般人是听不到他含混的口音的。于是他在这个最差的班里没有交到一个朋友,或者说,和每个人都成了朋友——大家都对他笑呵呵的,开他的玩笑,比如脱他裤子和抽他嘴巴。当然这些不是我从她儿子那里听来的,是女人替他说出来的。女人知道自己儿子口齿上的瘸腿,所以什么都替他说,也包括那一通算不得骂人的骂人话。之后一家三口去公安局里,也是女人替他说。

公安局执勤的民警问,什么事?女人说,报警。民警又问,谁是当事人?女人指了指儿子,他是。民警问,什么事?女人说,他同学欺负他。民警说,具体点。女人说,他同学把他睾丸捏坏了。民警问,怎么捏的?女人说,就那么捏的。民警问,谁是当事人?女人又指了指儿子,他是。民警说,你让他说。女人说,你快跟人家说怎么捏的,把他戳你生殖器不让你睡午觉,把你反过手也戳了他一下,把他又反过来狠狠地掐住你的睾丸两分多钟,再把被掐了一个礼拜之后才告诉我们和一个礼拜之后怎么肿成现在这样了都跟人家说呀。她儿子低着头嘟囔了一串,民警没听清,估计女人和她男人也没听清。女人有点着急了,对着民警说,他同学戳他生殖器不让他睡午觉,他反过手也戳了他同学一下,他同学就反过来狠狠地掐住他的睾丸两分多钟,被掐了一个礼拜之后他才告诉我们,已经肿成现在这样了。女人说完就把她儿子拽起来,把他的裤子连带内裤整个地脱到脚底,用手托着鹅蛋大小个睾丸晃动,像农民展示硕大的农作物一样给民警展示她儿子的睾丸。民警说,你们还是先去医院吧。

这都是后来我在楼道碰到她带着儿子去换药的时候她讲给我的,一边讲一边想要脱下她儿子的裤子和内裤,把他的睾丸展示给我看。我拦住了她,我说我不是大夫,看了也不懂。她又给我讲了后面是怎么去了医院,怎么在医院给大夫讲她儿子受了欺负,怎么给大夫展示她儿子那时候还是鹅蛋大小的睾丸,怎么骂在儿子检查的时候还要出去走五条街买烟抽的没本事的男人。她讲,大夫检查完,平淡地和我们说,摘了吧。我们当时就急了,男人的蛋子,一共就两个,怎么能说摘就摘呢?我对着大夫说,那我儿子以后怎么找对象啊!他爹对着大夫说,我们家的血统怎么往后延啊!大夫说,那就先敷药观察一下吧。

她儿子现在已经是一个睾丸的人了。实际就算拥有健全的睾丸,估计他找对象也不一定容易。在敷药一个月之后,她儿子的睾丸肿得已经比鹅蛋大了,疼痛异常。实际从医院回来之后,她儿子的睾丸就日渐胀大,但女人不想带儿子去医院,去医院她儿子就只剩一个蛋子啦!一个月之后,她儿子疼得受不了了,喊出了第一句清晰的话:妈!我疼得受不了啦!

儿子受了欺负,女人和她男人当然咽不下这口气。两口子都请了假,每天都跑到学校门口拉横幅:黑心学校还我儿子蛋子!女人在学校门口喊:我儿子以后怎么找对象啊!她男人在学校门口喊:我们家的血统怎么往后延啊!

他们早上送孩子上学。孩子走进校门,两口子就开始在校门口支摊了,只要有人路过就大喊,有人走近就哭诉。她儿子在学校里仍然被人脱裤子,抽嘴巴,那个掐坏了他一颗蛋子的同学仍然在戳他另一颗蛋子。等放学时她儿子走出来,两口子会停下喊叫和哭诉,大声地喊着她儿子的名字,大声地问:儿子!今天他们抽你嘴巴脱你裤子戳你蛋子了吗!爸爸妈妈带你找他们去!一番关心后就把早上支起来的摊子收起来,在学生们和学生家长们的注视下满足地离开。

学校觉得他们家麻烦,提出来要给他们补偿,保送儿子升入本校高中。两口子不干,学校问他们想要什么。两口子说,我们要打官司。学校问你打官司要什么赔偿?两口子说,我们得要你们赔钱。后来两口子也不让儿子去上学了,怎么能让儿子去要打官司的学校上学呢?所以他们儿子现在不用去上学,也不用担心中考,每天都在家里还有楼道里游荡。我趁这个机会和他聊天,现在口齿清楚了许多。

我也朝他点点头,我问他,你那现在怎么样。他说,只有偶尔疼了。我问,还能起来吗。他有点害羞,说,每天早上都像个小钢枪。我笑了,又问,官司怎么样了?——不知道——还在打吗?——没听他们说过了。我又点点头,不用上学还起那么早?——他们打架,睡不下去——他们怎么了?——不知道,有病。——你和你爸一样单子被拽走了?——我打小睡沙发,没铺过单子。

我还没叠被呢。她儿子又朝我点了点头,回屋去了。

现在女人骂人的声音还在楼下回荡。她和保安打架是因为保安没有让送外卖的人进来,让她去小区的大门口来取。我之所以知道,因为明天一早起来再碰到女人去上班的时候,她会炫耀一样地给我展示昨天外卖送来的止疼药,给我详细讲述她儿子的睾丸怎么在晚上突然疼了起来,她怎么翻遍了抽屉也没找到止疼药,怎么用手机点了药店的外卖,保安又是怎么拦下了这个恰好没穿公司制服也没带外卖箱的外卖员,外卖员怎么给她打的电话,她是怎么到了门口,又是怎么看着保安放进去了另一个穿着制服带着外卖箱的外卖员,看着这个外卖员直直地把车停在了我们楼的门口,以及她是怎么质问保安,又是怎么把保安骂成孩童、老人、家畜、海产、禽类、鬼怪、拾荒者、生殖器以及保安家里连带着被骂的妻儿和亲戚。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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