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庆国,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昆明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滇池》文学杂志原主编。在《人民文学》《十月》《当代》《中国作家》《钟山》《花城》《作家》《天涯》等刊发表小说等作品500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中篇小说集、长卷散文、报告文学等著作40部。
庄严
《十月· 长篇小说》2024年第5期
鸟类学家杨晓君在云南生活了半辈子,仍保持着东北人滔滔不绝的说话热情,他的有关绿孔雀的讲述,把我的目光导向了三十年前云南东北部的险峻山崖,我看到他从自己的讲述中走出来,急剧后退到遥远的云南东北部山中,斜趴在海拔四千米雪山脚下的一条泥石流烂泥滑坡上。他像一只壁虎,手脚张开,全身颤抖,一只手伸出去,一只脚再伸出去,另一只手和脚缓缓跟上,非常小心地慢慢移动。
公路断了,那天杨晓君全身贴地,心里害怕得要死。中午的太阳挂在身后高耸的山顶,像一个无精打采的看客,阳光投射到他的背上,没有一丝温度,他也感觉不到阳光的温度,只感觉全身冒出了冰凉的汗水,汗水中浸满了绝望与惊恐。他的讲述让我也听得手心冒汗。三十多年前那地方我去过,也是独自游历,在山上走十几公里路,见不到一个人。山壁陡直,峡谷幽暗,狭窄公路像一条逃窜的蛇,在山中弯曲穿行,遭遇危险,无人能述,也无人能救,我能理解杨晓君的孤独与绝望。那天他的头顶一千多米处是积雪的冷凛山峰,脚下几百米是山谷中滚滚而去的澜沧江,手指脱开,或脚下踩踏了沙石,人就会从泥石流滑坡上滚落山谷,沉没江中。
我没有遭遇过泥石流,但早有耳闻,昆明东川区的山中,清代的铜业开采支撑着中国一半的铜币制造,挖矿和冶铜两百年,森林砍光,鸟兽逃尽,大地上只剩危岩裸露的山峰,那是我见过的最孤独的光山,也是闻名于世界的著名泥石流多发区。当地的大型泥石流不必描述,只说偶发的小型泥石流,像一条小溪,忽然从山崖上泻下,常把山路上正巧驶过的汽车无声卷走,从地上抹得干净,就令人心悸。
1991年8月的某日,杨晓君遭遇了泥石流,他在平均海拔四千米的滇藏相交地界的云南德钦县走投无路了,只能冒险。那年他三十二岁,三年前刚从黑龙江省的大庆市调到云南,在昆明的动物研究所就职,热情甚高。他告诉我,那时他对非同凡响的云南绿孔雀还缺乏了解,他去云南西北部做野外考察是为了寻找雪雉,那种鸟多年未见,他要找回一个活体标本。
澜沧江是东南亚最大的国际河流,全长近五千米,发源于中国青海,在云南穿行两千千米后出境,以湄公河之名流经缅甸、老挝、泰国、柬埔寨、越南,最后流入南海。那次杨晓君去的德钦县雁门乡,位处云南澜沧江最深邃陡峭的峡谷中,每天早晨,太阳从东面的白马雪山升起,温柔绵软的阳光照亮了山顶永远不化的晶莹白雪,雁门乡南面是同样藏在峡谷深处的云南维西县大石头村,听这个村名,就令人对地球肃然起敬。
地理是人类最古老的交流阻碍,云南群山连绵,峡谷纵横,在现代工业技术和财富创造未能成长得足够强大时,交通的困难在云南长久存在。那个年代,从昆明到云南最西北边缘的德钦县,要先坐三天的汽车去到迪庆州的中甸县,座椅和车窗玻璃都有损坏的破旧长途客车如果途中抛锚,旅程会延长到四五天或更长,到达迪庆州府的中甸县后,换乘两天一趟的长途汽车去到德钦县,旅程已用去一周或十天。庆幸的是,从德钦县城前往隐身峡谷深处,处于全县最低海拔一千八百米位置的雁门乡,有客车可以到达,六十多公里路程,六七个小时可以到达。如果没有车,步行最快要走两天。
早年云南地广人稀,山区村庄分散,聚居人群稀少,地质或动植物科学家野外出行,找不到人家,只能露营歇息。那次野外调查,杨晓君背一个带轮子的户外工作旅行包,当时已算条件最好。途中露营时,他从包里取出一块塑料布,垫在屁股下,可以快乐地呼吸和观望,长出一口气。那时塑料布是稀罕之物,足够高级,坐在塑料布上,啃一块红糖,靠着一棵树就可以睡觉。遇上下雨,再取出一块塑料布挂在头顶的树枝上,身上淋少量雨水,不以为然。当年野外出行,有红糖啃吃是高级享受,靠着红糖和出门时带在包里的便宜饼干,在空旷的山路上熬一两天,找到有村庄的人家,再借宿吃饭不迟。
那天杨晓君搭乘县城前往雁门乡的一辆私人卡车,顺利去到峡谷深处的雁门乡,在只有五六间房的乡街子上,找到一间乡政府小屋,递上纸质介绍信,住进了乡政府楼上四张床一间的招待所房间,心情大好,他丢下沉重的背包,双臂伸开,躺在床上哼起了歌。
杨晓君到达的雁门乡,是昆明动物研究所雪雉标本的模式采集地,他在床上睡了一小时,下楼跟年轻的乡政府干部介绍了自己的鸟类考察任务和动物研究所工作人员身份,请这位干部找几个村民,帮自己去山上找雪雉活体,或者带自己上山去找。
年轻的乡干部朝他投来真诚腼腆的笑容,眼里雪水珠般滚动着纯朴友善的光,他带杨晓君去自己的宿舍里一起吃糌粑,也就是拌酥油茶的青稞炒面,立即出门找人。下午,年轻的乡干部回来,上楼找到杨晓君,坐在另一张空床上,满面愁容,羞愧得抬不起头。
杨晓君的愿望落空了,从前村民协助鸟类科学家采集雪雉标本,是人民公社的工作安排,现在改革开放,村民们各自辛苦奔忙,没有一个藏族村民愿意领取杨晓君支付的工作报酬,帮他上山找雪雉,也无人愿意收费做向导带他上山。年轻乡干部的解释是,友好的藏族村民认为杨晓君的工作太简单,朝雪山高处爬去,只为了找一只白马鸡,事情太小,再说这种鸡不好找,已经很少见了,万一没找到,更加误事。
坐在对面空床上的这个年轻乡干部,表示自己也帮不了杨晓君的忙,他干不了向导和捉雪雉这个专业的活儿。他出生在山上的藏族村子,在县城上学,毕业后回来当干部,没有打猎经验,也不懂山上的动物。
这大大出乎年轻科学家杨晓君的意料,他来云南的时间不长,走过一些地方,做过多次野外考察,每到一地,都要雇用村民做向导,或请村民帮自己捕捉活体鸟种。劳动有报酬,出钱购买,皆大欢喜,标本带回去,每次都有收获。当年研究所的工作经费极少,能支付给村民的报酬也就三五元或十来元,但在年收入几十元的山村,在城市大学教授月工资四十元的年代,村民收到三五元,已是意外巨款,人人高兴。他万万没想到,在德钦县的雁门乡,自己会碰壁,没有人看上他支付的
报酬。
但杨晓君从年轻乡干部羞愧而闪烁的目光中,读出了另一层含义,雪山在藏族文化中有庄严的神性,也许山上的雪雉受到当地人珍重,村民不愿意帮忙。他初来云南,不甚了解,也不方便打听。但上山找雪雉确实困难,这种鸟警惕性极高,有逃避人类追踪的足够经验。人刚上山,未见到雪雉,站在大树顶上的雪雉哨兵,就先知道了人类的行动,迅速咯咯报警,雪雉闻声躲藏,全部消失,村民费力爬山,完全可能劳而无功。
高海拔地区,爬山极辛苦,当地人也未必吃得消。尼泊尔的夏尔巴人,专门做协助登山者攀登喜马拉雅山的服务,护送攀登者到达“8848”的世界顶峰,也难免有夏尔巴人殉职或致残。人类在大自然面前很弱小,不堪一击。我去西藏和青海考察,曾跟青藏铁路的工作人员交谈,向他们请教雪域高原生活的难度,他们告诉我,即使三十岁的小伙子,提着重物过度兴奋奔跑,也很危险,有人曾无声倒下,再也爬不起来。
那天,杨晓君无可奈何,面临两种选择,一是自己上山寻找雪雉。可海拔四五千米的雪山没有道路,没有方向,空气稀薄,每迈出一步都可能倒下,不能贸然出行,他爬不了如此陡峭险峻的高山,即使能爬,也不知雪雉藏于何处。当地藏族青年找不到的动物,他怎么可能找到?他朝峡谷上方的雪山攀登,穿行于岩石、稀疏草地、灌木和小树林中,不迷路,能空手安全返回,已算巨大的成功。
他的另一个选择,是承认此次耗时半月的云南西北部出行失败,从雁门乡原路返回德钦县城,等候两天一趟的长途客车,返回中甸县城,再换车返回昆明。他在雁门乡温馨的小木屋招待所房间里失望地睡了两天,恢复了体力,却无法平复焦虑的心情,最终痛苦地接受了失败的现实,决定返回县城。
从峡谷深处的雁门乡返回山上靠近梅里雪山的县城,有长途班车,班车就是大客车,之所以叫班车,是因为有班次安排,未必每天出行。雁门乡返回县城的班车四五天一趟,几乎不固定,碰上车坏,一周或更久再乘车离开雁门乡十分常见。他不能空等,也没有经费让他坐等,一趟野外调查出差,三十块钱带在身上已经太多,必须徒步爬山,马上返回。
独自徒步野外考察,杨晓君不害怕,运气好的话,途中可以搭乘单位的公用车或过路货车。杨晓君从县城出发来雁门乡时不见班车,搭乘的就是私人卡车。那天运气好,车是空载,杨晓君坐进驾驶室,非常舒服。可从前他野外考察搭乘过路车,多次运气不佳,有一次他下乡搭乘拉木柴的私人卡车,车厢里装满七拱八翘的干树枝,司机让他坐在车厢高高的柴堆上,他双手拉紧捆木柴的铁索,看着整个车身在山路上摇晃,途中还下雨,全身淋湿。他不觉得辛苦,只感到委屈。
那天,杨晓君决定从雁门乡徒步回县城,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从县城来是下坡,回去是上坡,朝海拔近四千米的县城攀爬,他吃不消,会走得相当慢,途中有可能要露营停歇。
沿公路徒步行走,路线很长,钻进山林,容易迷路。他学野生动物保护专业,有看地图识方位的训练,大约能辨别方向,可高海拔地区的野外露营,夜间气温极低,会遭遇野兽,遇上狗熊雪豹或什么动物,就很糟糕。他找乡政府那个年轻干部请教,这个朋友建议他沿公路往山谷下方走,到一个叫巴迪乡的地方,乡街子上也许可以搭乘运货的私人汽车,运气好还能坐上国营班车,回县城较方便。他接受了年轻朋友的建议,背上背包出发。他顺着公路,朝澜沧江山谷的下方行走,一路欣赏峡谷风景,倾听澜沧江的呼号,走走停停,中午坐在公路边休息,看到公路前方走来了几个人影。
几个人走近,杨晓君看出是三个赶马的藏族兄弟,赶紧站起来问好,打听巴迪乡政府的街子还有多远。一个赶马朋友“哦”地仰头低叫一声,用藏族口音的普通话告诉杨晓君,前方路不通,昨晚下一场雨,公路被泥石流冲断了,汽车走不了,徒步也爬不过去。他的话漫不经心,却似铁锤猛击山谷峭壁,震得杨晓君心头的石片轰轰滚落。
他说,怎么可能呢?汽车过不了,人总是可以走路过去的。
藏族朋友说,走不得啰,过不去,烂路全是水,也太宽了。
杨晓君问,从公路上面绕路可以走吗?
藏族朋友说,绕不得啰,上面也是开裂。
杨晓君问,咋就会没办法呢?
藏族朋友摇头,大约没听清他东北口音太重的话。
那个已经退逝的遥远上午,年轻的大学生杨晓君心乱如麻,我也为他听得关键。从山谷底部升上来的水声嗡嗡低鸣,像一群野蜂焦躁地在他的脑袋里回旋,让杨晓君头晕,不知所措。他在跟时间一样遥远的云南西北部深山公路边坐了半小时,有气无力地站起来,朝公路外侧的峡谷下方探头打量,寻找昨夜雨水流淌的痕迹。心想公路塌方汽车走不了,马帮走不了,我一步一步走过去不行吗?没有公路的年代,人是怎么外出行走的呢?那个时候就没有泥石流吗?那个年代不会山体滑坡吗?前面那段烂路真要把我拦住了是吗?
杨晓君再走一小时,看见了前面塌方的公路缺口。公路一侧是朝下倾斜的峡谷,一侧是朝上延伸的山坡,山坡上有一条上下贯穿,直通下方山底峡谷的长长的泥浆烂道,那是被泥石流撕破的山崖伤口。
撕裂的山坡上堆满了残存的小树、杂草、泥土和碎石,从山上一泻而下的泥石流卷走了沿坡的草木,把坡底的一段公路掩埋,再滚落进公路下方几百米深的澜沧江。公路下方的陡峭山壁上,泥石流所经之处堆积的断树杂草和乱石,挡住了杨晓君的目光,他无法看见峡谷底部的江面,只能听见汹涌江水滚滚而去的沉闷轰响。
杨晓君发愣站住,这个遭遇超出了他的经验,泥石流听说过,没亲眼看到,更没有切身经历。他仔细观察,看出一段山坡溃烂了,从上到下糊满湿淋淋的泥浆,泥浆坡道的更上方,看不到尽头。空气中飘荡着泥土深处的腐殖腥味,山坡流石流道上翻倒的草木被泥浆和碎石裹住,枝丫挣扎,须绺纠结,仿佛杂乱无章躺倒的人兽
尸体。
杨晓君早晨六点起床,啃一块红糖,喝一缸水就出门赶路,走了四小时,被拦在了途中的公路边。那是雨季,雨不可避免,没想到会出现泥石流。昨夜在雁门乡留宿,杨晓君并未听到雨声,但高原山区气候莫测,经常会有单点暴雨天气,很狭窄的一小片区域内会突降暴雨,隔一段路则阳光普照。
太阳从对面山顶费力爬出,疲惫地挂在天空,刺目的阳光当顶投下,在杨晓君脚边绘出一个蜷缩成团的胆怯影子。他走路累得满头大汗,现在着急,更全身燃烧。山坡撕裂,公路塌方,按照那个年代的技术、资金和通信条件,杨晓君返回雁门乡,等候十天半月,公路未必能修好。他脑袋蒙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没有选择,只能前进,匆忙做出一个决定,从堆积在公路上的溃烂泥石流道爬过去,泥浆稀松,会有危险,但斜坡还算好,应该有些稳定,可以通过。
做出这个决定,心头亮堂了,他快乐地哼着歌,背起背包,走向塌方的路段边缘,小心探出一只脚,又把脚收回,蹲下去仔细观察塌方路面。他听说泥石流从山上泻下,公路上的人车会被轻巧冲走。现在泥石流停住,一道泥浆卷着草木从山坡上方倾泻而下的运动停止,溃烂的山坡平淡无奇,卧在早晨的阳光下,它还有什么威风?
他伸手抓住泥石流道边缘的一蓬草,用力把草从泥浆中拔出,凝固的泥石流坡道纹丝不动。他蹲下去,趴下身子,全身贴紧了泥浆的坡道,一只臂伸出,抓牢埋在泥石流烂道上的一蓬灌木,猛然用力,身子弓起,双腿轻蹬,另一只臂张开,脚尖轻轻推着身后一块陷在石泥堆里的石头,缓慢移动身子,果然可以前进。
头顶是山,下方是深谷,谷底是撞击江中巨石的澜沧江,他没有直线移动,走的是斜线,朝泥石流烂道的斜上方爬行,非常聪明。直线平移身子,相当危险,脚下踩滑,马上就会坠落。朝斜上方爬行,偶尔踩塌,下滑一截,抓住树枝和石头,还有挽回余地。
他无比谨慎,轻柔而坚定,手不敢划拨泥土,泥浆蓄满了水,被重力牵引,容易滑落。他的目光盯紧泥道上伸出的树木和石块,手抓牢了,脚再移动,身子也朝斜上方移动。那段泥石流冲塌的烂路宽约五米,在平地纵跳也许能过去,爬在斜坡,再朝斜上方移动身子,速度慢得多。他一步一步斜移,渐渐爬过了泥石流坡道的中线,接近公路另一头的泥道边缘了。他心中探出一根欢乐的小树枝,那物件在眼前轻轻摇晃,给他增添了力量。他趴在泥道上歇息,吐出一口气,继续朝斜上方
爬行。
忽然他感到头被什么东西轻微击中,仿佛人的手指敲击,他抬头看,眼睛立即被上方滚来的灰土蒙住。又有几粒碎石滚到头上,眼眶里钻进沙子,奇痒难忍。他的手抓紧坡道上的树枝和石头,不敢用力过大,没办法松手抚弄眼眶。可眼睛看不见了,无法寻找泥道上的树枝和石头,更糟糕的是身下的泥石流似乎在松脱,泥浆有些滑动,上方有碎石和泥土继续窸窣滚落。
意识到这一点,他吓得几乎窒息。头顶的灰土和碎石不断滚落,无情敲击他的头,不断滚落进他的衣领。他一动不敢动,凝固在了泥石流坡道的泥浆中。碎石越落越多,有的大如拳头,从身旁咕噜滚过,有的小如拇指,敲得他脑袋咯咯直响。如果更大的石头滚落,砸中他的头,事情就
结束了。
那是令人绝望的现实,下方几百米深的峡谷中,藏了很多江中巨石。春冬两季,江水较浅,巨石裸露,澜沧江水冲击巨石,激起的浪花似雪雉惊飞。当时是雨季,水位上涨,巨石淹没,沉稳流动的水流,被江水中的巨石阻拦,江面出现巨大旋涡。杨晓君滑落坠江,会被旋涡吞没,峡谷里不会有任何响动,江水一往无前地流淌,他寂静消失,对于世界无足轻重。
一粒滚落的小石子再次敲击脑袋,他目光迷离,表情凝固。左手边完好的公路,离自己只差一两步。他没有思考,也不会思考,本能地跃出去,像一只弹跳而起的青蛙,猛然从泥石流坡道的泥浆里弹出,扑向泥道外的公路。
几十年后杨晓君老师坐在我面前喝茶,追忆危险往事,也无法理解自己在那个生死瞬间怎么会变成一只青蛙。他觉得自己更像一只雪雉,从高山斜坡的泥浆里飞起。但他确实没有飞,只是跳,他只是青蛙,凌空弹跳,移动了一米多的距离,成功逃脱危险。山坡上方是白马雪山,被叫作白马鸡的雪雉奔跑极快,也飞得很高。他那年野外调查,没找到雪雉,自己却变成青蛙,死里逃生。
很多年前,杨晓君的父亲野外捕到鸟,带回来养在笼中,这个本事让他惊诧,无比钦佩。父亲是大多数男孩的第一个榜样,启发男孩理解世界。父亲给他买过一对虎皮鹦鹉,他高度兴奋,每天围着鸟笼转。父亲擅长做鱼缸、铁架、玻璃、黏结剂,看得他眼花缭乱。父亲用烧过的焦炭做假山,放在鱼缸中,相当逼真,水草从假山洞里长出,轻轻飘摇,无比美妙。父亲在鱼缸中安装小灯泡,灯在水中发亮,照见畅快游走的鱼群,也照亮了黑龙江少年杨晓君想象中的宽阔天地。
高中毕业考大学,杨晓君选的志愿都跟地质沾边,他不懂地质,只猜想地质专业可能会去野外工作,站在空阔浩荡的自然风景中,小鸟鸣唱,蜜蜂飞过,昆虫爬行,美不胜收。想到自己能在野外跟动物相遇,他兴奋得双眼泛光、全身发热。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中国的浪漫主义时代,报考大学的年轻人爱文学爱艺术爱哲学,狂热迷恋所有不切实际的专业。那又是担惊受怕缺乏见识的狭隘现实主义时代,读大学是为了分工作,好工作要在家门口,不能去郊外,不能去县区,不能出远门,更不能流落边疆。
杨晓君的大学志愿选择,严重与时代风习背离,他的父亲更加不切实际,大力支持儿子离家远行探寻野外动植物的兴趣。父亲略微整了一下儿子的志愿方向,建议他填报东北林学院的野生动物繁殖与利用专业,杨晓君认为太好,填报后交走志愿表,顺利录取。一段云南当代鸟类研究史,被中国黑龙江杨家窸窣轻响的生命之风,吹开了一个小小的边角。
上大学后,杨晓君吃惊地发现,同班很多人高考分数不高,被第二和第三志愿录取,痛苦地成了他的同学。这些人上课无精打采,下课摇头叹息,只有杨晓君兴致勃勃地跟在高老师身后跑来跑去。高老师是动物研究专家,非常喜欢杨晓君,安排他当课代表,教他帮自己干活,带他去野外做调查,杨晓君幸福得快要昏死。
高老师带杨晓君去实验室做标本,他既激动又害怕。杨晓君对标本很好奇,喜欢制作小动物标本,但要把标本做得符合高老师要求,他心中没底。做标本是技术活,要保持动物原形,又要巧妙突出动物特征,要加入填充物,又不能把标本做得跟动物原本形态有差异。杨晓君做的小鸟和老鼠等标本总被高老师要求返工,他苦不堪言,耗费了太多时间。别的同学都去打球和打牌了,只有他被高老师反复训斥,留在实验室不得
离开。
高老师安排杨晓君做的标本作业比别人多三倍,别的同学研究标本实物,想去标本室却得不到钥匙,杨晓君被格外关照,得到了高老师交给的标本室的钥匙,每天自由出入标本室。他收集数据撰写的鸟类研究毕业论文,高老师批阅时大力夸奖,说你小子以后就做鸟吧。
当时他发蒙,野生动植物几十万上百万种,谁知道以后研究什么?他没想到,高老师脱口而出的话,像一支箭,洞穿了三十多年的时光,把他牢牢钉在人生的一个小圆圈上,钉在一双鸟翅之间,钉在大树树梢,钉在从山坡上凌空飞来的绿孔雀尾羽的彩光眼圈上。那句话包含了对杨晓君的高度赞扬和深情期待,几十年来,一直在杨晓君耳边回响,让他野外调查独自坐在无人的山坡,目光追踪远去的飞鸟时心潮起伏,对高老师的思念,常让他在无数夜晚泪流满面。
还有一个工作项目让他泪流满面,那就是寻找绿孔雀。
这愿望是一个雷声,炸响在群山之上,只有杨晓君和他的老师听见,并为此常年失眠,有人不解地问,孔雀多得很,有什么稀奇?杨晓君着急地吼叫,你见过的那个是蓝孔雀,从外国引进,人工养的,是鸡,我这个是鸟,野生的,飞在天上。绿孔雀是咱中国孔雀的原种,中国文化的根呀!《孔雀东南飞》这古诗听说过吧?那里面的孔雀就是咱中国原种的绿孔雀呀!
还是有人不明白其中深意,包括坐在杨晓君老师面前的我。
我问杨老师,您咋知道《孔雀东南飞》那诗里飞的是绿孔雀?
杨晓君老师说,那个时候咱中国还没有进口蓝孔雀。
我再问,你说的是什么时候?
他回答,《孔雀东南飞》那个时候。
哦?野生的绿孔雀中国现在有吗?
可能还有,要赶紧找,找到了保护起来,再不找就灭绝了。
我惊叫,啊呀那可是大事!
为了这件大事,老一辈鸟类学家苦等半辈子,无法圆梦。1991年,杨晓君的前辈老杨老师,脸上浮现了欣慰的笑容,他多年的呼吁被国务院关注了。国家林业部拨付经费,安排云南做绿孔雀调查,老杨老师搭建了一个团队,迅速出行。
这一年,杨晓君对中国绿孔雀仍所知不多,他正要去云南西北部的德钦县寻找雪雉,雪雉也是中国特有的鸟,又叫白马鸡。
雪雉与孔雀都属于雉类,可以把雪雉想象为小型的白孔雀,但雪雉更像鸡,头上无羽冠,更吵闹、聚群更大。雪雉躲藏在海拔近四千米的高山,非常漂亮,头为黑色,通体白色,尾羽有绿蓝色与灰色,长尾巴末端有金属光泽。
雪雉善奔走,不飞行,曾经很多,几十上百只聚群活动,晚上集体栖宿于大树上,放哨的鸡高居大树顶端,早晨天色微明,哨鸡看到黎明之光,最先发出响亮叫声,其他鸡立即呼应,众鸡的合唱雄壮有力,像陕西秦腔和河北梆子,声传数里,震出了朝霞与红日。阳光投射下来,领唱的哨鸡从树顶盘旋跳下,率众鸡下树觅食。
雪雉聚群吵闹并呼唤黎明的场景,已经沉寂很久了,太阳每天无精打采地寂寞升起,阳光空洞投下,照不见山林中雪雉的身影。这种鸟很久没有消息,杨晓君的出行调查,就是要摸清雪雉现状,找标本带回去研究,可是,他的第一次出行遭遇了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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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继明 | 《敦煌》:现在他要向颜色请罪,请颜色原谅他的无知和轻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