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岬与微澜
“惠安诗会”作品小辑（一）
陈先发 林 莉 汤养宗 叶玉琳 等
《十月·长篇小说》2024年第6期
惠安女歌（外一首）
陈先发
皆裹靛蓝碎花头巾
笑容皆散淡
体内皆有艰深跋涉异于他省女人
我冒酷热到此一游，结识惠安女三人。
一人以她四岁的清亮瞳仁磨洗我
一人以脏皮革裹奶水的辛酸劳作覆盖我
一人正坐对面藤椅上
昏昏欲睡
以她九十年冗长的家族往事沉溺我
我有灰白心理病历
和诸般精神辎重，需在此卸下
——只是碰巧。随手抛掷于翻腾的海水中
海水咸而不安。惠安恬静
海中若有一滴吞吐我
我从中转身犹如上岸
在惠安无名海滩围着火把跳舞
在旅行中，埋葬掉一桩往事。
我住在海岬上
一所白漆的房子
夜间推窗，看见海在凝固——
邀几个陌生人，绕着火把跳舞。涛声，
在耳中正快速衰减
但海不会告诉你它将如何凝固
甚至，它矢口否认这种凝固
黝黑耸动的海水脊背说：
“瞧，我永动不息……”
我知道，这只是无数种固态的瞬息叠加
淡忘自我……在火把冷却之前
邂逅更多的人
八月过半，我换了几次面孔的旅途不断加长
直到此刻，当最圆满的一轮明月照临
当一桩往事中的羞辱将我
折磨到精疲力竭
之时
我看见了夜色中一座全然凝固的大海
如果凝固不曾发生，哪怕
只存在一秒——
无以名状的人世悲苦、无迹可寻的恒久沉溺
这两颗乌黑的珍珠又该如何孕育呢
我是琥珀中仍在蠕动的虫子。
我的蠕动，几乎不为人所觉。
我没说完的几句话，再回不到海面上。
沙滩上，篝火化作的灰烬记得一个
在艰难时世中必将去而复返的诗人
净峰寺有赠（外一首）
林莉
净峰寺在净峰山
半山腰，有弘一法师旧居
室小如斗，清凉满山
我们山顶远眺沉默之际
以戒为师四个字朝屋顶
挪动了几步
世人啊，因何来去、弃绝
世事，怎样如新芽抱枝
又叶落覆小径
那些沧海是什么，那些
未开的花又是何物
山下，大海翻腾不息
鱼群取出盐粒，与星辰遥相呼应
渔女的忧伤，被海岸线拉细拉长
此刻，所谓观自在和悲观
不过是云雀乌溜溜的眼睛
慈悲地盯着我们看
当万物站在一首《送别》歌前
时间的雨，下在了
湄洲湾、炼油厂、小岞岬之间
在惠安
石墙边，一个小女孩
赤脚坐在板凳上
用筲箕里的玉米粒喂鸡
翠绿色的花头巾长岀童话
她还那么小，脸侧向世界的中心
天空又大又安静
而母亲们，从暮色回来
抖落黄斗笠上的风浪，取下
腰肢上的大海
把澎湃还给灯芯鱼和礁石
在崇武东海南海分界处（外一首）
汤养宗
果然找到了可以安放自己狂妄之名的地方
或者叫大地之王，身体的两侧
躺着两个名，分别叫东海与南海
或者苍茫中本来就有一堵墙
美人鱼们游来游去，变换着房间
隔壁的敲门，带着汹涌的呼吸和伟大的蓝
“你正在左拥右抱着两具澎湃的身躯!”
被问到的我，一下子多出来
这次的爱，竟可以如此放肆地沧海横流
惠安女
碎花色头巾下，你的明眸里有大海
古老的涌动。双肩丰腴而厚实
有些压痕，让人间一再温习的
叫作疼爱的词，再次在隐忍中无法落实
衣服的下摆是宽敞的，一醉方休般
裸露出女性腰肚间那片春色
那里是花园与黎明，女贞花香
以及大地之母一望无际万物生长的话题
接下来才是腰臀间那排耀眼的银链
不容靠近的人间亮色，看管着自己的命
海风吹过，飘扬的裤腿就是旗帜
有时也有血，映在赤脚踩过的石板上
作为东方独树一帜的文化名片，你们
因劳作，穿出了天才般的奇服
因不经意的叹息，铸就巍峨
因苦难，而成为全天下公认的传奇和美
鲸落或礁岩（外一首）
叶玉琳
在金沙湾，一只庞然大物猝然坠落
没有人知道它为了谁
也不知道它究竟为何落到这里
经历了波澜壮阔的海洋之旅
从完整到破碎，从绝望到平静
深海的绿洲，等待
热液抑或冷泉徐徐注入
即使阳光无法穿透
远去的时间挫败无力
废弃物质却纷纷聚拢
只为促成另一场生命循环
且让我们慢慢谛听――
蛤蚌、蠕虫或盲虾，上万个生物体
在黑暗世界里
爱恨纠缠，不可预测
雾气最终升起在海平面
作为神秘而不可解释的存在
万物要化能自养，遗骸化成礁岩
崇武海
白色流雾占据了地平线
古老的城邑和商队隐匿如沙石
银腰带的女子，跋涉在海的迷宫
波浪一度犹豫
要不要掀开她斑斓的花头巾
也许，沉默是另一种锻造
刀刃向内，打开另一个自己
大海也因此提炼一种美德
荡漾，内省，自律
石头钢琴
——致福建惠安石雕大师吴德强
王山
问石
凿石
耕石
你是渔夫的儿子
却喜欢和石头对话
沉默的石头
冰冷坚硬
经过你的端详与抚摸
荡出水的波纹与柔软
你把心里丰盈的光和热
一点点雕刻在石头里
并不夺目闪亮
比时间更久远
你做出了一架石头钢琴
连接起惠安山海
摆放在闽南天地间
石头做的钢琴寂静无声
我在沉默中
听到了震耳欲聋的轰鸣
女神颂
大解
在惠安石雕场
狮子得到了绣球，观音视察了人间
弥勒佛一直在憨笑，而断臂维纳斯太疼了
赞美她的胳膊就等于宽恕残忍
我想雕一个惠安女
雕她嘴角的隐忍和坚毅
雕她内心里的苦，舌尖上的甜
雕她眼睛里的海水，裤脚上飘过的风
雕她的赤脚，扎进皮肤的紫外线
雕她身上滑落的阳光，雕她无人时
永不发出的哭声
我也要雕出她的斗笠，她的披肩，短上衣
她裸露的腰
她的费布的宽腿裤
雕她的幸福，她的笑容
雕她永不服输的性格和命运
雕她一步步走向我，然后活了
挽着我的胳膊，走出石雕场
跟我坐飞机，钻地铁，逛商场，进小区
我见人就说，这就是惠安女
一个渔民的女儿
重生了
如今我们已经换位，她正用美和爱
在唤醒我，重塑我，拯救我
她正忙着，并不知道自己是一位女神
去海上（外一首）
雷平阳
世界是新的，去海上
在水面上行走，收集光焰
去造一条船，把旋涡里的人
运回来，再把滞留在
岸上的巨浪，送回海底
如果世界是旧的，去海上
用水洗水，往深海投放鱼苗和盐
去荒岛写诗，把辽阔的自由
安排进句子，再在语言的
破洞内，点一盏灯
不管世界是新的，还是旧的
去海上——海里一直有渴死的人
海水终有干涸之日——建一座水塔
它将坚固如永生岛
它的水阀应该锈迹斑斑
功课
小路尽头
就是大海
——但看海不是唯一的功课
净峰寺中，弘一旧居的木门正对着
屋顶连片的人间，而大海
只是人间波动的一角
犹如奇迹，却是显而易见的
重负。我无意模仿弘一，但看海
的确不是我此刻唯心的我执
——木麻黄组成的防护林中
有人正在将海上搬来的磐石
凿成布满鱼纹的一块块碎片
我在等他完工，然后和他一起
沿着小路，把碎片
搬运回大海
安琪
一根根细线
哗哗叫着，冲向我，身不由己地
这是深夜的崇武海，潮气弥漫
这是走出西沙湾酒店即被震撼到的我
心悸无语
我尚不知我茫然面对的
是
崇武以南海，还是
崇武以北海
眼前的这些线，这些迅猛得
近乎悲壮的线，其命运如何
它们被大海推往沙滩
又随即被抛弃，转瞬消逝于无形
我想下去，把它们捡起
以流星坠落天宇的速度
在东海南海气象分界线有感
我们
只是象征性地来到此处
获悉眼前波纹细密的海
左侧南海
右侧东海
一面海因为人类的命名
而被区分出了两个称谓
称之东海
称之南海
而“海”亦是命名一部分
好比“要有光，就有光”
“光”本来就在那里
因为无名
你看不见
一旦有名，“光”立显
海如是
东海如是
南海如是
于是你可以说，我来到了
崇武东海南海气象分界线
仿佛来到一个
很稀罕的所在
事实是
你完全看不出、分不清
东海
南海，有何区别
依旧是，一滴水
在一群水中无处可逃
戴潍娜
离开盛夏的最后一班船要开了
她把船票押在花盆底
日子恍若一只只醉虾，泊在遗忘港口
这天热得
像海水浴！
女人们从大海里湿答答走来
风一吹，
头发和绸缎上就渗出盐粒
骤雨天气教会人理所当然地沉沦
欲念和骚动煎出香酥的噼啪声
该是又一批难民携家带眷慌忙跳上甲板
巨浪在迫近。她不疾不徐擦拭餐桌银器
清扫遍布生活角落的哀愁
——那么多年的夙愿和抱憾
指望一场大扫除，换回旧时光里
满屋子的啁鸣
逃离盛夏的最后一班船要开了
她守着定时炸弹般的花盆
沏一壶茶，没有起身——
像一个时刻为巨变做好准备的女子
天底下倾倒了几阵狂风
青瓷杯里抿一口微澜
听海
木汀
听海
为什么要纷纷相涌到海湾
捕捉琴的和声
要听得清
每一根琴弦
被风拨动的袅袅余音
只能依靠在这个离音孔
最恰当的地方
细细分别
耳朵的每一个神经
无孔不入地匍匐在海岸
耳力所及
每根弦的声音起伏休止
与浪同步
与海永不停止地共鸣
熊焱
波光粼粼的，那些浪在轻轻推挤
船在远行，从唐朝的入海口
穿过岁月的码头。船吃水的线
就像琵琶横抱的弦，凝着浪花的盐
风大时，浪拍岸卷起了潮声
漩涡中，一种牵引的力
是二弦和三弦在颤抖
有那么一些时刻，海面正在起雾
烟波中，缥缈的风带来水汽
那是洞箫的音韵，一缕一缕
让海，迷失于自身的空蒙
站在礁石上的人手执拍板，一遍遍地
拖长了闽南的尾音。换气的间隙
从肺活量里扑出了大海的咸味
风渐小。浪终于平息
那些出海归来的人放下了船帆
把一片大海轻轻地捧在手心
郑泽鸿
一地柔软的松针
铺在小岞林场
静谧空间，树影溢出鸟鸣
微风中晃动
是你在唤我吗
前世的哀婉诉说
把我们引向林间空地
四处茫茫无人
只有大海在传颂
一群肤色黢黑的惠安女
剥开手茧
取出陈年的风沙
看啊，七里湖畔
拔地而起的木麻黄
正用一双双温柔的手
擦拭她们
漾动的皱纹和涌出的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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