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意新力量 | 段子期:远去的群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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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17 16:30
北京
段子期,青年科幻作家、编剧,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花城》《小说月报》《科幻世界》《科幻立方》《文艺报》等杂志,连续五年入选《中国年度科幻小说》选集。出版个人作品《永恒辩》《灵魂游舞者》《神的一亿次停留》等,有作品译介到海外。曾获百花文学奖、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澳门国际科幻奖、中国科幻星球奖等。
“从这里回望地球的感觉,就像看着刚出生时候的你。爸爸这次回不去了,亲爱的女儿,不管你未来去往哪里,别忘了回头看,看看你的来处,你的家。”父亲的呼吸声变得粗重、缓慢,喉咙和鼻腔在争夺头盔里最后一丝氧气,令人痛苦的窒息渐渐平息下来,随后,是真空般的寂静。画面凝滞在那一刻,从父亲的视角看出去,广阔无垠的太空压缩在弧形的面罩里,像一块凝结的时间。父亲的实时视域影像被保存下来,当我看到这段的时候,他已经在冰冷的群星之间漂浮了一百多个小时。接受失去父亲的事实,如同经历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我从前似乎错判了我们与宇宙的距离,其实就在方寸之间。从噩耗里脱身,我重新打起精神来,向太空物流地球总署申请,将父亲生前最后一段影像同步给我,当作他的遗物。彼时的我已经是预备工程师,领导帮我争取了这段保密影像的查看权限,我才得以通过父亲的眼睛“亲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旅程。事故发生前十小时,从火星基地运送回地球的太空运输机即将抵达一号站。父亲像往常一样在舷窗瞭望,背景是纯黑的宇宙,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一个形似白色车厢的物体正飘浮而来。对接倒计时五分钟,太空运输机“蜻蜓”的远程指挥权自动移交给一号站,父亲在操作台前发出指令:“启动巡航系统轨道修正。”父亲的搭档兼徒弟高小贤负责操作,双手在十几排按键组上飞舞,随后屏住呼吸紧盯着屏幕上的飞行数据。现在,他们透过舷窗几乎能看到“蜻蜓”的全貌。太空运输机的设计和高铁车厢有些相似,前端是子弹型车头,通体长且宽厚,用来装载货物。机身两侧各有一处凸起,那是用来调整行驶速度和方向的变速机械组,航行过程中会收束起来,只有在与太空站接驳的最后阶段才会打开。还剩三十公里,“蜻蜓”开始减速并开启轨道校正,它两侧的变速机翼轻松舒展开来,往不同的方向微微扇动,牵引着重达千吨的厢体调整身姿。这是一幕我从未见过的奇景,但在我父亲的职业生涯中,这些就像每日的饮食起居一般平常。他每天都能见证人类的伟力遍行于地球之外,看到太空运输机在地球与月球、火星之间往返,看见群星的光芒映在头盔上,绚烂夺目。对接成功后,接驳舱会自动将“蜻蜓”整个牵引至太空站内的检修基地中。他们乘坐站内穿梭电梯,不到一刻钟便到达基地的操作室窗口,一眼望去,里面洁白明亮,如同一间方形起居室。“蜻蜓”静置在中央,就像被一枚果壳包裹着的果实。站内工程师要负责给“蜻蜓”做全方位的检查、维修和评估,保证它在下一个航段顺利航行。对他们来说,这才是真正的技术活。我从前跟父亲打趣说,你的工作跟维修工倒差不多。这个骄傲的老头差点跳起来反驳,说站内工程师的工作虽不起眼,却至关重要,他们是庞大机器里的一个零件,各个零件相互嵌合,才维持着太空航道的运转和繁荣。正如一颗星星的光芒很微弱,却是群星盛景的一部分,他郑重地告诉我。即使这一切随时可能被这片太空吞没,可却是人类努力了半个世纪的科技成果。是美的,在父亲眼中,渺小和丰伟同时存在于它的身上,是不可摧毁的美。“如果你真的走进去,脚踩在地面,你会发现自己像一只蚂蚁,你会误以为自己置身于神的居所!”父亲拍拍小高的肩膀。小高报以微笑,他习惯了师父总是用宇宙级的形容词来颂扬这份事业。是的,任何时候父亲谈起关于太空运输工程的一切,他都是如此虔敬且骄傲。偶尔,他跟别人谈起我时,脸上也浮现出相似的神情,他也为我骄傲着。我刚上中学时,父亲便参与了太空工程师的招募计划。彼时,地球、月球、火星之间已经实现了太空超远距离物流,地球将建设地外基地所需的材料源源不断运输到月球、火星,而两处基地也将各类能源矿石、太空货物运回到地球。太阳系内,任何两颗星球之间将不再如从前般遥远。我在课本里还没学到地球外的知识,只知道父亲很快将要去往太空。他那时因为训练要常常离家,回来时会给我带一些火星陨石块当作礼物,通过他的述说我第一次了解课本之外的世界,在他闪烁的眼里看到了寂静且热闹的宇宙。当再次目送他的背影离开,我明白,等他下次回家我也许已经长大成人了。父亲背上的行囊像小小的蜻蜓,带他飞得越来越高,星球之间不遥远了,可他和家之间会变得无限遥远。后来,我从父亲的工程师日志里进入了他的世界。地球、月球、火星,三个天体之间有各自独立的太空运输航道,即使相隔几十万公里,却也可以用繁忙来形容,在地面或是太空里,有太多的人力物力参与其中。父亲说,这是真正超越天工的事业,百年内,我们还会离开太阳系,将星际航道拓展到更宏阔的宇宙。地球和火星间的公转速率类似,一年当中有三个窗口期,父亲所在的地火航道有四个太空站,它们跟两个星球保持着相似的公转周期。有七艘“蜻蜓”这样的太空运输机在地火间往返,途中会依次经过这四个太空站。父亲和小高老少搭档,对从载物厢到中枢室的两百个机械组逐一检修,如此浩大的工程在人工智能“小海”的辅助下,几个小时内得以顺利完成。送“蜻蜓”出站前,父亲比对过所有数据,确保一切无恙,随后在系统里留下语音日志:“2045年6月10日,‘蜻蜓’检修无误,将于一小时后出站前往地球。”不多久,高小贤递来一袋草莓味营养补充剂:“师父,你的声音听上去有点累,来点吧。”父亲接过来,大口吸光,接着听到耳机里传来一阵电磁波干扰的电流声。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蜻蜓”上,它从站内缓缓驶出,如刚刚启航的巨型船舶。整整一小时,父亲都在舷窗内观测,目光不移。可几分钟后,站内的红色警报响起,“小海”发出紧急报告:“监测到十公里范围内,有两颗小陨石正向‘蜻蜓’的航道飞来。”几秒内,“小海”给出结果:“预测八分钟后,陨石会有67%的概率与‘蜻蜓’产生撞击。”随后,模拟的陨石飞行轨迹上传至大屏上,一道清晰的弧线画出来,正好和“蜻蜓”的轨迹在某一个点上相交。“八分钟……”来不及和小高商量,父亲定下方案,“刹车,让‘蜻蜓’刹车!”“蜻蜓”随即启动紧急刹车,舷窗里依然能看到它的轮廓。它不会立马停下来,而是会随着惯性继续往前飘一段距离,才会慢慢减速至零。可是,如此庞然大物想要在真空中迅速减速是需要时间的,八分钟不够,远远不够。父亲以最快速度换上宇航服,刚做好出舱准备,便目睹了那颗陨石与“蜻蜓”相撞,在茫茫太空里,不过是两粒尘埃交会。很快,程序报告“蜻蜓”受到撞击,随之而来的是,它的航线修正系统失灵了,它正偏离轨道,向未知的方向驶去。那两颗小陨石撞到“蜻蜓”的前端,因此给了它一个反方向的推力,让它彻底改变方向,从刹车减速状态变为匀速行驶状态。“‘蜻蜓’如果速度不变,加上引力影响,可能会直接坠入地球大气层。”重达上千吨的运输机直接坠落地面,不亚于一颗炮弹从空中落地,后果有多严重,父亲不敢往下细想。此时,太空站和“蜻蜓”之间相距六十公里,这个距离还在以分秒计的时间不断拉长。父亲穿戴上后喷式推进器,出舱后,由一条缆绳牵引,直直向“蜻蜓”的方向飞去。四周尽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地球是视线里唯一的发光体。他现在只身飘浮在太空中,心脏比秒钟跳得更快,他要在虚空中尽力保持身体平衡,肢体的任意一个动作,甚至是一呼一吸都有可能影响飞行方向的准确度。视野里的“蜻蜓”越来越大,给人一种自己原地未动、这艘太空运输机自行往后一步步倒退的错觉。还有目测一百多米的距离,绳子的长度却不够了,父亲右手绕到背部解开这根生命之绳,仅这番动作就耗费了他大量体力。接下来,他要手动控制推进器的方向,一点点靠近“蜻蜓”。我感觉自己也飘浮在真空中,命运被广阔的黑暗左右,而此刻,父亲的骄傲正悬于他的双手之间。他知道,推进器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只能做短距飞行,如果推进器内的气体耗尽,加上又失去绳索牵引,他便无法踏上回程路,只能在太空中无尽地漂流下去。眼前,距离“蜻蜓”还有三十米的距离。现在如果立即掉头回程,很容易便能重新接上飘在原处的绳子,他能顺利回程;而如果继续前行,他能依靠惯性追上“蜻蜓”,但之后,无论成功与否,宇航服所剩的氧气都无法支撑他继续活下去。往回走活命,还是往前走送死,他只有十秒钟的思考时间。我猜不到那一刻父亲在想什么,是以太空航道为傲,或是以自己的使命为荣。可是,我却不希望这种无谓的信念感将他的生命让渡给一种虚名,我想不到那么伟大的境界。而他没有一丝犹疑,如同牛顿定律中物体的惯性,骄傲,是他的惯性。他用力按下右侧操纵杆上的按钮,将推进器的速率调至最大,一股推力冲向他的腰身,顶着他急急往前多冲了一段距离,随后,推进器提示动力即将耗尽。十五米、十四米、十三米……最后十米,他依靠惯性往前游动,还剩三米的距离,他伸出双手,脚往后用力一蹬,一种游泳的姿势帮助他成功攀附在“蜻蜓”表面。父亲胸腔起伏,不停喘气。来不及调整呼吸,他紧紧抓住厢体外的扣绳杆,一步步向前端的操作室移动,看似简单的动作,在地球只需几分钟便能完成,可在太空里每挪动半米都要调动全身的力量。从厢尾一点点攀到前端,他花去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我知道他已经精疲力竭了,可这远远不是终点。难怪宇宙在人们眼中更接近海,飞行器被叫作船而不是飞机,茫茫大海里,陆地上的一切规则都不再适用,而且眼前的未知更多,前行的阻力更大。想要在大海中生存下来,能依靠什么呢?“‘小海’,连接‘蜻蜓’的智能系统,”父亲声音干涸如井,“打开舱门。”父亲视线的不远处,中枢室的舱门向外打开,他贴着光滑的外壁,一口气快步朝前,一个侧身进入中枢室。这里狭窄如单人起居室,他能看到侧面有陨石砸凹的痕迹。心跳加速至顶峰,大脑也开始缺氧。父亲凭着仅剩的意志力,凝神检修“蜻蜓”的轨道修正系统,将其转为手动操作后,重新调整它的飞行轨迹和速度。一幅航迹模拟图呈现在屏幕上,“蜻蜓”本来可以微微转动方向,变回到正确的轨道,可上面显示着机身右侧的变速翼故障,它无法展开,“蜻蜓”便无法变向。“变速翼的启动通路故障,重新跑一遍数据,加上人工检修,需要半小时以上,但是你宇航服内剩余的氧气容量只剩下5%,也就是……”父亲并不意外,他可能早就清楚后果。只要进入“蜻蜓”前端中枢室修正飞行轨道,如果失败,他会和运输机一起坠入大气层,如果成功,他也会因无法返程而在这里缺氧而死。怎么办?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死在这里,但是,就这么白白死去吗?“女儿啊,我以前拿过游泳比赛的冠军,你不记得了吧,我年轻的时候能在水下闭气三分钟呢。”他喃喃着。氧气含量越来越低,那种状态下,大脑应该像是泡在凝胶里一般。可当下,父亲做了一个极其清醒的决定。他指挥“小海”:“实时监测和模拟它的航迹,我需要再次出舱。”“让我想想最后一句说什么,女儿啊,你小时候对我说过,不管爸爸未来去往哪里,别忘了要回头看看。你不知道,爸爸回头看过很多次,看见你哭,看见你生气地扔掉陨石,看见你关上门以后偷偷往外望……爸爸欠你太多了……”我忍住哭泣,记忆中的父亲从未敞开心扉对我说过这些,当我听到的时候,这些话竟成了遗言,而我们也已然站在生死两岸。他没回答“小海”的问题,随后,立即转身再次出舱,顺着刚才的路径,一路下行到右侧机翼的位置。即使体力消耗到了极限,可他必须重新点燃自己的余烬。他深吸一口气,手动操作将自己宇航服氧气罐里的氧气灌入推进器里,这样,推进器便能最后一次送出往前的推力。这仅剩的氧气也是父亲最后的生命,他却将此献给了他的骄傲。他紧闭住口鼻,任凭心跳如战鼓般渐渐加速。他贴附在右变速翼的中心点位置,右手按下推进器按钮,后喷式的推力往前冲,推向他的腰部,连带着推向“蜻蜓”。即使它重达上千吨,但在太空中,只需轻轻一推,便能让它改变方向。“左侧方位角度误差在可控范围内,速度还要再多加5%,便能和模拟航迹大致吻合。”“小海”报告。父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按下按钮。窒息的痛苦蔓延至身体每一处,每逝去的一秒即是恒久般漫长。星星被压缩成无数条弯曲的线条从他眼前掠过,他只能缓缓闭上眼睛,任凭自己被那夺目的光收摄。“十五秒后将展开左侧变速翼,十、九、八、七、六……‘蜻蜓’重回轨道,航向正常、速度正常……汪工,你还在吗?汪洋,你的生命迹象显示……”他听不到任何声音,我能听到,他看不见地球的方向,我能看见。“蜻蜓”渐渐远去,父亲却与它分道扬镳,顺着另一个方向漂流。他此刻如同一只纸船在海面上飘摇,最终会去向哪里,无人知晓。如果他开始做梦,他就在梦里变成了远去的群星,醒是遥远模糊的故乡,父亲在无尽的睡梦中,变成了宇宙中的一颗不发光的星星。我是什么时候决定成为像父亲一样的工程师的?也许在很早之前,也许就是在那一刻,父亲与群星融为一体、我目睹缓慢无尽的长夜将他收容的那一刻。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在夜里仰望星空,太安静孤寂,害怕在那里的父亲会承受不了彼端的我的遥望。我同样是太空物流项目的预备工程师,只不过实习期过后,我会被派去地面接驳站做运输机的维护检修工作。但这一次,我执意要去地火航道组的太空一号站,起初领导组不同意我的申请,说女孩子不要去太空站受苦,而且没有实战经验,容易成为同组成员的拖累。这些话我早听过无数次,忍够了,我当时差点跟他们大吵一架,好在他们念及父亲的牺牲和奉献,最终让我通过。我把表格拍在桌上,郑重告诉对面清一色正襟危坐的男领导们,说,我要接过父亲衣钵,更要去亲眼看一看接纳了他的群星。他们不置可否,眼里的怀疑大于期待。半年的集训过后,我以最优异的成绩通过考核,终于成为父亲未竟的骄傲。正值下一个地火轨道的窗口期,我要动身前往一号站,接替父亲的工作。曾经通过视域里看到他生前的那段影像,如今在眼前一一展开,地面接驳站、火箭发射台、空间穿梭机,我一步步走在父亲的脚印上,像主动系上命运的圆。一号站比我想象得还要大,这个太空驿站如果放在地球上,就是一个能装下海上巨轮的房间。我继续和父亲的徒弟高小贤组成搭档,他对我一来便投入高强度工作的癫狂状态有些诧异,不管是技术活还是体力活,我都毫不推辞。我告诉他别把我当女的看,用一个太空站工程师的标准来要求我就行。他起初有些不适应我的雷厉风行,渐渐熟悉后,明白我在要强地向父亲靠拢。太空站内的运维一切正常,一周后,“蜻蜓”将会到达一号站。操作室内的倒数计时每减少一秒,我的心跳便会加速一拍。我只能一遍遍核对数据,熟背操作守则的每一个细则,除了吃饭睡觉,我都在操作室和瞭望舷窗工作。五天后,我俩如往常一样,各守其职。“小海”突然向系统传来预报,一小时内将有一场太阳磁暴向地球方向袭来。太阳磁暴是一种周期性天文现象,通常来讲,不会对航天器造成特殊影响,只需继续观测即可。当晚,我在“小海”系统里上传站内工作日志,录入语音:“2047年8月8日,太阳磁暴覆盖至一号站,没有发现异常……”话没说完,系统里突然出现电磁波干扰的声音,我以为只是普通信号阻塞,可十几秒过后,又断断续续响起一个声音。“2045年6月10日,‘蜻蜓’顺利到达一号站……检修无误,将于一小时后出站前往地球。”竟然是父亲的声音!怎么会?这段录音日志,明明是父亲去世之前一小时留下的啊。我确认这不是系统自动播放,而是实时通信。疑问涌上心头却无暇顾及,我赶紧轻声回应道:“能听见吗?”“爸,你刚刚说现在是6月10日?你还在一号站内吗?”“今天就是6月10日,爸现在没空跟你聊天啊,快退出工作频道,我一会得送‘蜻蜓’出站。”我不知如何解释,如果爸爸现在还活着,活在6月10日的世界里,那么,未来的我也许能告诉他一小时后即将发生的事!“还来得及,爸,别出站!‘蜻蜓’不能出站,你要信我一次……”“什么?你在地面吗?你呀,怎么能干扰太空站的事情,之前怎么跟你说的,地球外……”“不到一小时,会有陨石飞过,‘蜻蜓’会受损,而你……会牺牲,爸,你要相信我说的话,不能让‘蜻蜓’出站!”此时,电磁波的干扰声在频道里散开,信号传输极其不稳定,我拼命祈祷时间再多一点,我捏紧手心,想要握住这个梦,就像努力握紧手中的流沙。在信号消失前,他怎么才会相信我说的话?“爸,三分钟后,高小贤会进来,递给你一袋营养补充剂。”我当然没有在编故事,我只是碰巧遇到了一个可以改变一切的机会。等我听到父亲那边传来脚步声时,我知道该说什么了:“‘师父,你的声音听上去有点累,来点吧’,爸,高小贤会这么对你说。”父亲暂无回音,等他喝掉补充剂后,我说:“草莓味的。”片刻后,父亲的声音传来,语气变得急切:“小麦,你真的在未来?”“对!我在未来的某一天,那个时间线里你已经去世了。但是,我不敢说太多,你千万得信我,就多留一小时,好吗?”“我不清楚,只是很突然在通讯频段里听到你的声音,我在两年后的一号站,成了跟你一样的工程师。你那里一小时后会出现陨石撞击事故,爸,听我的,你也许能活下来!”短暂的沉默后,父亲说:“爸知道怎么做了,等会联系。”我的心如悬在半空的星星,一旦落地就会破碎。之后的一小时,我一步都没离开操作台,只觉时间如在真空中一般漫长。不久后,小高进来提醒我:“工作都处理完了吧,怎么还不回去休息?”我犹豫要不要告诉他,但又害怕多一个人知道,会多一分不确定性,如果真的存在观测者效应之类的物理法则,那我更应该保密。“没事,我再等等。”我看着他转身出门的背影,又难掩惶恐与忐忑,“高工,你说历史有可能改变吗?”这个问题仿若一个暂停键,他缓缓回过身来:“如果历史只存在一条线,那应该不能更改,如果历史能像星际航道一样,不止一条可选择的线,也许……”我盯着显示屏上的时间一秒秒流逝,一个半小时后,父亲的声音再次传来:“小麦,我处理好了,推迟了‘蜻蜓’的出站时间,我向地面做出特殊申请,来回通讯花了不少时间。你说的陨石与‘蜻蜓’撞击,马上就会发生,对吗?”“什么?在你那边的时间线里,二十三分钟前,陨石会出现在空间站的探测范围,然后很快和‘蜻蜓’的航迹相交,就算‘蜻蜓’没有出站,陨石肯定也会按原来的轨迹飞过去的。”小高的话霎时间浮上心头,历史或者时间当真有另一条航道?我接着冲到高小贤的起居室,把他从床上拽起来:“高工,你刚刚说的,也许什么?也许的后面呢?”“如果历史能像星际航道一样,不止一条可选择的线,然后呢,也许什么?”“就为了这句话吗?”小高拉起挎到肩膀的衣服,尴尬地坐起身,“我也是随口一说,没什么原理来佐证,但是,科幻小说不都这么写的吗?不管有多少条时间线,总量是恒定的,关键在于平衡嘛。”“平衡……”我喃喃自语着离开房间,扔下一句,“你睡吧!”回到操作室,父亲那边有了回音:“小麦,我查过了,系统没有检测到异常,陨石千真万确没有出现过。”这也许是改变历史过程中的微小差池,但不管怎样,父亲活下来了,他没有死,在通讯频段的另一头,他活生生地存在着。想到这,我喜极而泣:“爸,我们好像一起改变了过去,但是,接下来不管遇到什么事,你都别出舱,有什么事你让高工顶着,听到没!”虽然这么说显得有些自私,但我却顾不了那么多。“小麦,今天你还在地球是吧,一周后我回家,铁定还能见到你,对不对?”我不确定那个在地球的我是否还存在,而此刻的我又是否应该存在?爸爸还活着的话,我还会选择来到太空站工作吗?我脑海中过去半年的记忆,会因此被抹去而覆盖吗?到底应该用“她”还是“我”来指代地球的“汪小麦”?“对,不管走多远,都要回头看看,爸爸,早点回家,去看看她/我吧。”我和父亲几乎同时感受到一种归家的喜悦。从大地来到太空,就像做梦一般,而从太空回到大地,也同样如此。结束通讯后,我一身疲惫地回到起居室,没想到,这仅仅是故事的开始。六个小时睡眠过后,高小贤一把将我从床上拉起来:“出状况了!探测器检测到有陨石向我们飞来……”“陨石?”他的慌张神情告诉我,这不是在做梦,“怎么会有陨石啊?”“宇宙中什么都有,你先来看看吧,我们好像遇到麻烦了。”操作室里的红色警报亮起,探测结果传输到显示屏上,一颗陨石正在向一号站靠近。“系统模拟计算表明,这颗陨石可能会和一号太空站发生撞击。”高小贤抢过话来:“撞击力度不大,但是会击中太阳帆。”“太阳帆受损的话,会影响到能源储备和传输,十三小时后,下一艘太空运输机会到站,没有足够能源,它就无法顺利抵达地球。”高小贤避开我的眼神:“出舱的工作就交给我吧,师父当时……早知道该我去的。这次,你就在舱内辅助。”他主动顶上虽是高级工程师该有的承担,但想到刚跟父亲说的话,心里不觉涌上一丝愧疚。“汪洋工程师要是遇到这种问题,他会怎么做?”我问他,也仿佛是在问自己。高小贤低着头,眼神迅速从我身上掠过,转而落向别处:“师父是世界上最谨慎的人,他连一颗螺丝钉都不会放过,他……”高小贤不明所以,但他点头,将我一人留在这间由屏幕和智能系统组成太空站中枢大脑里。我再次跟父亲联系:“爸,我们这边有情况,陨石出现了,有可能会撞向太阳帆,最佳解决方案是什么?”仅间隔几分钟,父亲的讯号传来:“我担心的状况还是来了,在太空里,一根头发般的谬误都可能致命啊,小麦,你真不该来的,那帮领导怎么能同意你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孩来太空站工作呢?”“因为我做得足够好,你没看到我在训练中比多少男孩优秀,算了,不跟你说这些!汪工,快说重点,我们要怎么解决。”“行行行,你优秀,可你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虽不算罕见,但要在舱外进行修复作业,必须细致,明白吗,细致!出舱,行走到帆面位置,用无氧喷枪熔化破损处,在边缘处连接新的帆面,坏掉的帆桁也要换掉。说起来简单,每一步都要命的,太阳帆的厚度仅0.2厘米,跟蝉翼一样薄啊。行走、修补、返回,出去一趟的氧气不够,高小贤一个人可能搞不定。”“不行,出舱可不是儿戏,没你想的那么容易!高小贤比你有经验得多,他走两趟,回来换一个氧气罐,也能行,就是费体力。”我们的对话很快结束。而这一边,陨石撞击确凿发生了,我们亲眼看到它优雅地飞来,接着迎头撞上舱体。即便我们身在舱内,也能感到一股微微的振动。最要紧的是,太阳帆面受损程度达8%,比模拟计算的数据更高。高小贤提出的出舱方案跟父亲差不多,两人不愧是老搭档,可是仅凭我就能看出,一个人出舱操作会有很大危险,一是无人接应,增加风险,二是走两趟会严重体力不支,容易在路上发生晕厥。他们为了保护我,相隔着遥远时空,默契地站在同一战线。然而我提议不如两人一起出舱,减少舱外工作时间,也更安全。经过了长达半小时的斡旋,他最终同意我随他一起出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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