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聊痛苦。其实,聊痛苦,本身就是对于痛苦的一种治愈。我们可以做一个小练习:想一想,你成长的过程里迄今为止最让你感到痛苦的是哪一次?你是如何度过那一次痛苦的?那一次痛苦对你后来的生活有没有影响?痛苦,确实像字典上说,是一种广泛而不安的人类感受。指的是身体上的痛楚,以及精神上的折磨。对于之所以会痛苦的探寻,可以缓解痛苦,甚至超越痛苦。我很喜欢狄更斯的一句话:对于痛苦了解的越深刻,就越能减轻痛苦的程度。也很喜欢纪伯伦的一句话:大多数痛苦都是你自己选择的。记得1985年,我在读研究生的时候,有一个日本的教授,给我们上课,讲到日本人当时的状况,他说,现在我们日本整个社会好像处于欲望得到满足之后的痛苦,而中国整个社会好像处于欲望得不到满足的痛苦。好像有一点道理,人类的痛苦无非两种,欲望得不到满足,当然痛苦,但欲望得到满足之后,还是会痛苦。有时候我和做商业的朋友开玩笑,做生意,无非两种,一种是解决欲望得不到满足的痛苦,一种是解决欲望得到满足之后的痛苦。在《苏东坡的治愈主义》课程里,我以苏东坡为样本,把人生的痛苦从另一个维度做了梳理。第一种痛苦,漂泊感。苏东坡一生,总想要有个家,却直到去世,还在路上。安居乐业的愿望,终成空。一辈子在奔波。第二种痛苦,人事冲突。苏东坡一生,都处于工作和兴趣的冲突,不爱当官,却为了生计又离不开官场,卷入人事斗争,前后有三次。第一次作为旧党核心人物卷入新党旧党的斗争;第二次作为旧党里面的开明派卷入旧党内部的斗争;第三次是作为蜀党的领袖,卷入洛党与蜀党的斗争。非常苦恼。第三种痛苦,遭遇重大变故。苏东坡一生,遭遇了三次重大挫折。第一次被贬到黄州,第二次被贬到惠州,第三次被贬到海南儋州。后面两次,是在他晚年,打击特别重大。第四种痛苦,虚无感。苏东坡一生,经常感到世事一场大梦,觉得活着没有什么意义。想一想,我们一生经历的也无非是这四种痛苦,想要有一个家,却买不起房子,或者结不了婚,或者结了婚又离婚,或者结了婚也是吵吵闹闹,总觉得喜欢的地方去不了,喜欢的人见不了,身不由己。谁有人世的安稳呢?至于单位里公司里的人际争斗,一直到退休还挥之不去,到了火葬场,火焰里还燃烧着“咽不下那口气”。即使再幸运的人,一生中也难免要遭遇一些意外的灾难。即使再乐观的人,有时也难免觉得活着真的没有什么意思。烦恼,就像张爱玲说的,是一种看不见的小虫虫,暗暗地噬咬我们,我们不知道它在哪里?苏东坡用了文学的语言描述痛苦的原因。《行香子·述怀》的前半段: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第一句,“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夜晚空气清新,没有一点尘埃,月光是银色的。第二句,“酒斟时,须满十分”,往杯子里倒酒,应该倒得满满的。没有说明是一个人喝,还是和朋友一起喝,只是一个喝酒的动作。第三句,“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喝了酒,更容易看到真相,名利是浮在表面的东西,看上去很华美,但很脆弱,过眼云烟。但我们却为了名利,劳心劳力,还忧愁烦恼。第四句,“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隙中驹,白驹过隙,我们对着一条隙缝,看到一匹白马奔驰而过,比喻时间飞逝。石头敲击发出的火花,一下子就消失,比喻人生短暂。梦中身,梦境里的身体,不是真实的,是一个幻觉,就像李白的诗句:浮生若梦,为欢几时?最后一句,“虽抱文章,开口谁亲?”,文章,古代中国人把文章看得很重,所谓“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怀抱文章,说的怀抱着美好的政治理想,想要去改变社会,但是“开口谁亲”,意思是我的理想,我的主张,又会得到谁的喜欢呢?有点怀才不遇,有点孤独。第一,在短暂的生命里,为着名利奔波,而这些名利并不能给生命带来真正的喜悦。第二,在短暂的生命里,个人总是和环境发生冲突,个人的理想难以实现。几千年来,人类发展出来两套治愈系统,一套是医疗系统,侧重于身体的治疗。一套是哲学系统,侧重于心灵的治疗。但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身和心并不能分离。所以,哲学和医疗之间的界限不断被突破。有一个现象值得我们关注,就是无论医疗怎么发达,人类至今为止无法根除疾病,不断地会有新的疾病出现。不论哲学如何盛行,总有人还是烦恼,还是痛苦。就像苏东坡说的,痛苦就像杂草那样,剪掉了还会生长,但不断地剪总比不剪要好。苏东坡在《行香子·述怀》的后半段,提出了一种普通人很容易学习的治愈途径: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意思是算了,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顺其自然,自得其乐吧。什么时候,我能够归去呢,作一个闲人,对着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想一想这样一个画面,一个人在弹琴,边上有美酒,房子的外面有溪流,溪流里有云彩。苏东坡“作个闲人”的治愈主义方案,包含了以下四个关键点。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活在各种纷乱的意识里,要记得回去。回去哪儿呢?要回到生活本身。这个理念,最早出现在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词》。陶渊明不愿意为五斗米折腰,辞职了,去干什么呢?就是回家。陶渊明的归去,表达了一个很通俗的意思:与其陪领导吃饭,不如回家和儿子翻跟斗。苏东坡的诗词里很多次用了“归去”这个词,延续的是陶渊明的传统:回到生活本身。这个生活本身,更多的是指“个人生活”。在社会的压力里,人应该回到个人生活。当我们痛苦的时候,我们不一定要抛下一切,去隐居,去出家,也不一定像王阳明那样用天赋的使命感要求自己忍辱负重,知其不可而为,拯救世界。陶渊明和苏东坡的理念是,我就是一个普通人,好好回到生活,享受生活本身的乐趣就可以了,好好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就可以了。苏东坡说过一句话:“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意思是我并不想逃避世上的事物,只是想躲开世上的机锋。并不想逃避世界上的各种事情,只是要逃避现实里的各种算计、各种斗智斗巧。比如,不逃避当官这件事,只是逃避官场上的权斗、是非。也就是说,他不想逃避世俗生活,只是想逃避附加于世俗生活之上的勾心斗角、是是非非。他只想享受世俗生活本身的乐趣。这也是回到生活本身的深刻含义。再进一步说,苏东坡透过把世俗生活艺术化,来化解现实的矛盾痛苦。作个闲人,是一种新的自我定位。我们可以看看苏东坡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苏东坡流落在黄州,开始时候还幻想着很快回到京城。但很快,就绝望了。决定在黄州安顿下来。有一个老朋友帮了他的忙,把一块废弃的荒地给了他。那个地方在东边的坡上,正好苏东坡喜欢的白居易,在忠州时喜欢在东坡上种花。所以,苏东坡就把自己黄州的块荒地叫做:东坡。并且,为自己取了一个号,东坡居士。古人的名和字是父辈取的,但号是自己取的,从古人的“号”上,可以看到他内心向往哪一种生活,以及价值观。苏轼自号东坡居士,东坡,意味着他要学陶渊明,过一种田园生活。在这里,种种地、读读书、写写字、画画画、弹弹琴、喝喝酒。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寄余龄。这首词的前面还有一段说明,大概意思是,当年陶渊明在江西曾城的斜川,流连忘返,写了《斜川诗》,至今还让人神往,我自己现在也是一个农夫了,在东坡耕种,还建了雪堂,四面的风景很怡人,和陶渊明的斜川有同样的韵味。在词里,苏东坡说,能够做着梦又很清醒的,能够越喝酒越清醒的,只有陶渊明吧,是了不起的前辈。如今的我,在人间历练了一番,还是回去做一个农民。昨夜一场春雨下在东坡,今天鹊鸟鸣叫着,预示着晴朗的一天。雪堂西边的山石间隐藏着泉水,发出水流的声音,山水秀美,都是当年陶渊明斜川的风景啊。我已经老了,剩下的岁月,就在这里,就这样过吧。陶渊明辞官当农民,是主动的选择。他写了很多自己劳动时候的诗歌,比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但陶渊明留给中国人的,是永远的“桃花源”,成了中国人理想生活的代名词。桃花源里没有神仙,也没有菩萨,也没有圣人,都是普普通通的人,都是些平平淡淡的日常,但这里没有改朝换代,没有权力斗争,只是岁月静好。一种不被打扰的生活,一种不违心的生活。陶渊明本人开创了这种生活的基调,却缺少系统和丰富的细节。所以,桃花源,就像是一种召唤,又像是一副很治愈的画面,成为中国人千百年来沉淀在内心的一种向往。苏东坡去黄州,不是主动的选择,而是身不由己。但在身不由己中,苏东坡在黄州开荒,在一块贫瘠的土地上,耕田种菜,也建了雪堂,呼朋唤友,吟诗作画,美酒音乐,创造了自己的桃花源。而东坡的意义在于:人应该拥有一块自己的天地,哪怕是很贫瘠的土地,在这块土地上,你要自食其力,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虽然苏东坡很谦虚,说自己不如陶渊明,还在世俗事务里“缠绵之”,但在我看来,恰恰这个世事缠绵之,使得苏东坡更具有当代性,也更深刻。从桃花源到东坡,是中国式“治愈主义”生活方式的一个完成。苏东坡把一种向往,变成了现实。所以,桃花源一直就是桃花源,是一个诗意的地理概念;而东坡,由一块荒地,一块山坡,变成了一个人名,一个最治愈中国人的人名。苏轼还给自己取过另外一些“号”,比如东坡病叟、雪浪翁、毗陵先生、东坡道人、铁冠道人、老泉山人,等等,可以一窥他的心路痕迹。据说,在中国的文人里,苏东坡为自己取的号最多,别人称呼他的号也最多。说明了一方面他从未停止过自我探索,另一方面显现了他给人的多面性,和他所取得的成就相呼应。但最被接受的号还是:东坡。当然,最重要的,是苏轼成为苏东坡之后,他和世界那种紧张关系被转化了。甚至可以说,当东坡这个名字出现的时候,传统中国文化的美妙哲理,一下子就在日常生活盛开成花朵,不再是教条,而是生动有趣的生活。
就生活而言,这是一个比“桃花源”更意味深长,并具有实践性的一个意象,体现了中国式治愈主义的观念系统和行为系统。
第三个关键点,提出了安顿身心的治愈系空间的构建元素。云是天上的,溪流是地上的,云映照在溪流里。这是自然的元素。回到自然。人类在创造复杂机械的过程里,一次又一次地回归自然去寻求指引。因此自然绝不仅仅是一个储量丰富的生物基因库,为我们保存一些尚未面世的救治未来疾患的药物。自然还是一个文化基因库,是一个创意工厂。在丛林中的每一个蚁丘中都隐藏着鲜活的、后工业时代的蓝图;那些飞鸟鸣虫、那些奇花异草,还有那些从生命中吸取了能量的原生态的人类文化,都值得我们去呵护。这是感官愉悦元素。对于苏东坡而言,喝酒意味着对生活的热爱,意味着对于感官愉悦的承认。他的老师欧阳修说,醉翁之音不在酒,在山水之间。对于苏东坡来说,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自我解放,在于忘掉世俗,忘掉自我。苏东坡喝出了一种微醺的境界,酒醉带来的是清醒。他喝了一辈子的酒,越喝越清醒,越喝越快乐,以微醺治愈了世间的一切不快乐。一壶酒,意味着对于感官愉悦的适当承认,与此相关的喝茶、养生等等一些列对于身体的安顿。这是陶冶性情元素。苏东坡喜欢古琴,家里藏有唐代的古琴“雷琴”,而且也是演凑的高手。他还是顶尖的歌词作者,精通音律,开创了豪放派的词风。他对于音乐也有研究,关于音乐和政治,音乐和人心,都有一套自己的看法。当然,他也喜欢音乐,喜欢欣赏音乐。在《听僧昭素琴》里,他说琴声:“散我不平气,洗我不和心。”与一张琴有关的是棋琴书画等兴趣体系。
第四个关键点,是基于“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的苏东坡式的及时行乐。及时行乐是人类最普遍最简单的一种化解痛苦的方法,当我们痛苦的时候,喝酒确实能够很快陶醉,忘掉痛苦,很快获得快乐,但这种快乐很短暂,而且伤害身体。官能带来的快乐很短暂,而且会造成伤害,消耗我们的能量。苏东坡成就了一种新的及时行乐,喝酒的背景往往是花和月作为背景,平静的自然之物,对于官能的激情的酒,是一种平衡。苏东坡区分了二种快乐,第一种快乐是有条件的快乐,不妨叫做享乐;第二种快乐是无条件的快乐,不妨叫作享受。有条件的快乐,一般而言,是基于欲望的满足,当然这个欲望又可以分为需求性的欲望和虚荣性的欲望,满足了,就快乐,不满足,就不快乐。但苏东坡说,人的欲望无穷无尽,而能够满足我们欲望的东西又非常有限,这样一来,一旦你追求有条件的快乐,就会引起更多的不快乐。所以,这不是真正的快乐。真正的快乐是无条件的快乐,不需要任何条件,只要正在经历的东西,我都能去感受它,都能感受它的细微的美,都能感受到细微的愉悦。这是享受。享受,不需要什么什么,只需要我的感官和心灵,去感受,去发现,就能快乐,是主动的。苏东坡另有一首词,有一句很有名的句子:“诗酒乘年华”,可以说是苏东坡式的及时行乐。这一句的前面是:“且将新火试新茶”,酒、茶、诗三者混合在一起,在大自然里。时光短暂,要及时行乐。行什么乐呢?喝酒、饮茶、写诗。喝酒通向的不是放纵,而是饮茶,写诗,最后通向的,是大自然,是当下生动的大自然和日常生活。不是从官能欲望的满足里去寻找快乐,而是在大自然和日常生活的万千姿态里感受快乐。苏东坡把享乐转化成了享受,把追求欲望满足的享乐,转化成了对于当下一切的享受。这是苏东坡“作个闲人”的大概内涵。这个理念体现了中国文化的特质,体现了中国文化对于人性的深刻认识,作个闲人,不是指无所事事,不是指闲暇,而是指生命的底色。闲,是我们作为人的一种基本的自由状态,一种超越了社会性束缚的自然状态,是对社会性身份的超越,让人回到自然状态,回到本来的样子。用今天的话来说,是对于异化的反抗,是对于体制化的反抗。每一个人,不论他的职务,不论贫富,都应该首先是一个人,是一个自由的人。这种自由,体现对于生活的热爱,而这种热爱,来自于我们的兴趣爱好,来自于我们对于感官愉悦的享受,来自于我们和大自然的亲密无间,来自于我们对于微小事物的专注和欣赏。最关键的,作个闲人,是一个生活方式的提案,从空间的营造到每一天怎么过,到如何治愈痛苦,等等,是一套落实于日常生活的具体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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