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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绥山之名最早见载于《列仙传》中:“葛由者,羌人也。周成王时,好刻木羊卖之。一旦,骑羊而入西蜀,蜀中王侯贵人追之上绥山。绥山在峨嵋山西南,高无极也。随之者不复还,皆得仙道。故里谚曰:‘得绥山一桃,虽不得仙,亦足以豪。’山下立祠数十处云。”东晋干宝所著《搜神记》亦载:“前周葛由,蜀羌人也。周成王时,好刻木作羊卖之。一旦,乘木羊入蜀中,蜀中王侯贵人追之,上绥山。绥山多桃,在峨眉山西南,高无极也。随之者不复还,皆得仙道。故里谚曰:‘得绥山一桃,虽不能仙,亦足以豪。’山下立祠数十处。”可见《列仙传》与《搜神记》之记载出于一源。同为东晋时人的葛洪所著《神仙传》中,尽管未有关于葛由故事的详细记载,但仍提到“葛由策木羊于绥山”“一通黄金之简,刻而书之,封以白银之函,置蜀绥山”。虽然《列仙传》成书年代尚有争议,但因成书于东晋之《搜神记》《神仙传》中均有对绥山的记载。故,绥山之传说形成与记载成文,应在东晋以前。
从相对位置上来看,越巂郡的确位于峨眉山西南方向。从《列仙传》《搜神记》之文本记载看,葛由入蜀后,蜀之王公追其上绥山而不返,恰合蜀人南迁越巂之事件。其实,两汉时期,蜀地多流传先秦蜀王升仙之传说。蜀王上绥山之说应于两汉时期便在蜀地流传,是蜀地遗民对蜀人南迁的隐晦表达和历史记忆,而后被吸收进《列仙传》《搜神记》等仙道色彩的文本中。再有,唐人李义府之《招谕有怀赠同行人》诗云:“不求绥岭桃,宁美邛乡蒟。”邛乡即邛都,为越巂郡治,应劭认为越巂郡即故邛都国。前诗将“绥岭桃”与“邛乡蒟”相对应,暗示了绥山与邛都之关系。如此,可合理推测“绥山”即为“巂山”,位于越巂郡境域内,但并未有明确之指代。
由于仙道神话中对绥山的记载,以及绥山相对虚泛的位置和飘渺的形象,绥山及其“绥山桃”“木羊”等不仅出现于道教文本中,也成为祥瑞神异的象征。如“经餐林虑李,旧食绥山桃”之诗歌被记载于《艺文类聚》之《灵异部》中,同书《果部》与《兽部》中亦载有“绥山桃”与“木羊”。同时,其也被文人所利用,成为追求升仙愿望的表达,如陈子昂《感遇诗三十八首》:“浩然坐何慕,吾蜀有峨眉。念与楚狂子,悠悠白云期。时哉悲不会,涕泣久涟洏。梦登绥山穴,南采巫山芝”,李白《登峨眉山》:“倘逢骑羊子,携手凌白日。”绥山长久以来所积淀的“西蜀仙山”意象,事实上使其得名成为了一种文化符号,这也是绥山在实体化后,被地方所利用为一种文化资源的重要原因。
二、宋代后绥山的实体化
(一)绥山实体化至中峨山
中峨山,即今二峨山,位于峨眉山东南方向。站在峨眉山东部平原眺望,可见大峨、二峨、三峨(今乐山市沙湾区美女峰)三山相连。范成大《吴船录》载:“有三山为一列:曰大峨,中峨,小峨。”并有诗《小峨眉》云:“三峨参横大峨高,奔崖侧势倚半霄。”远观中峨,其正位于大峨和小峨之间,三山高度呈梯次型递减。
实际上,唐代或即有绥山为中峨山之说的孕育,《大元混一方舆胜览》引唐人卢鸿《峨眉山记》云:“中峨山,有葛仙洞。”虽将《元和志》中之古穴附会为葛仙洞,但并未明文交代绥山即为中峨山。《太平寰宇记》中,废绥山县条后接叙:“绥山,《列仙传》葛由……”,因中峨山紧靠绥山县,此亦暗示中峨山即绥山。
(二)绥山实体化至大蓬山
大蓬山,又名太蓬山,位于今营山县城东北方向,为川北的一座佛教名山。相较于中峨山之于峨眉县,大蓬山在营山县之地位更为重要。早在唐代,便建有景福寺,《舆地纪胜》载:“《景福寺碑》。在良山县南十里大蓬山上。有唐昭宗天复八年,修寺立之碑耳。”今大蓬山仍遗存自唐代至民国的多处摩崖题刻。
北宋虽无大蓬山即绥山的明确记载,然已经出现绥山位于蓬州境内的叙述。《太平御览》载:“绥山,山在安固县东三十里。”《太平寰宇记》亦延续该记载,并将绥山条置于大蓬山条之后。按,安固县治在今营山县城北的安固乡群力村大官山一带,东距大蓬山十余千米。故,时人认知中的绥山与大蓬山距离颇近,应为同山。
与中峨山相同,明确认为大蓬山即绥山的记载出现于南宋《舆地纪胜》中:“绥山,在安固县东三十里。今大蓬始号也。”同时亦载:“大蓬山,距州城东南七十里。相传状若海中蓬莱,因以为名。按《列仙传》:‘葛由乘木羊上绥山,随者皆得仙。’绥山在蓬州,今大蓬始号也。”《方舆胜览》中沿用相关文字记载,颇为有趣的是,其并未记述中峨山为绥山,却对大蓬绥山之说详细载录。《蜀中广记》亦载:“绥山,即大蓬之始号也……山在安固县东三十里,随之者皆得仙术。《本志》云宋元符进士何格非游大蓬山,诗注引葛仙翁云,兹山状类海中之山,是蓬山之名由此而改”,不仅附会葛由之传说,更为其从绥山更名大蓬找到依据。后世的地理志书中,关于大蓬山即绥山的文字表述亦基本与之相同。
实际上,相较中峨山,大蓬山附会绥山对所面临的方位不合问题更为突出。中峨山虽不在峨眉西南,但至少在峨眉山附近,但大蓬山不仅与峨眉山相距甚远,更是位于峨眉山的东北方向。(见图2)与弥合中峨山与绥山之方位差别的做法不同,对于大蓬山与绥山方位的不对应,前人基本采取了避而不谈的做法。如万历《营山县志》中载:“大蓬山在县东北一百二十里,一名绥山,有龙湫,遇旱祷雨辄应,传仙翁以兹山状若蓬莱因以为名。”同治《营山县志》中的相关表述更为显著:“太蓬山……一名绥山,与小太蓬山相去二里,《列仙传》云有葛仙者周成王时乘木羊入蜀,蜀王侯宾之后去追之绥山,随之者皆得仙术,山在安固县东三十里即此。”虽用《列仙传》之典故,但却刻意回避了绥山在峨眉西南的记载。
(三)绥山实体化的原因
中峨山附会为绥山之明确记载出现于南宋,但中晚唐、北宋此种附会应已逐渐孕育、生发。附会产生之原因有三。其一,隋唐时期之绥山县治紧靠中峨山,易将中峨山误认为是绥山。尤其是唐麟德二年(665)设罗目县后,唐人认知之绥山或已不在绥山县之境域内,故《旧唐书》载:“隋招致生獠于荣乐城,置绥山县,取旁山名也”,此旁山显然非指绥山县治西南方向且距离较远之山。其二,宋朝放弃对大渡河南岸越辒诸郡的直接统治,将其作为与大理的隔离地带。事实上,无论汉晋、隋唐时期所认知的绥山,均已不在宋朝的直接统辖范围内。宋虽废绥山县,然仍在其治所设绥山镇,更会加强中峨山为绥山之印象。其三,自《列仙传》关于绥山记载文本的形成,至唐人的诗词中,绥山与峨眉山的联系均甚为密切。中峨山紧靠大峨山,无疑更容易被后人附会为绥山。
而大蓬山距汉唐时人认知的绥山范围距离更远,故其被附会为绥山的偶然因素更为凸显。《通典》载:“咸安,梁置绥安县,隋改之。”《舆地广记》亦载:“蓬山镇,本梁绥安县,隋属渠州,开皇末改为咸安,唐武德元年来属,至德二载更名,皇朝熙宁三年省入。”绥安县治在今营山县东北三元乡兴福村,向南不远即大蓬山。实际上,南北朝隋唐时期的大蓬山周围僚人势力亦较为强盛,《北史》中便载:“文表顿军大蓬山下,示祸福,遂相率来降……后除文表为蓬州刺史,又大得人和。”在大蓬山附近设立绥安县,或也暗含“招抚生獠”之意。绥山、绥安的县名均有镇抚僚人之意,两者在后世是否有混杂,并影响时人对绥山的附会,由于史料有限已经不得而知。但可以确认的是,大蓬山附会绥山的原因,便是因此地曾短暂设立过绥安县,而将县名附会于山名之上,此在《蜀水经》中已有表述:“绥山……非大蓬山矣,殆因绥安县名附会也。”
宋代以后,蜀中同时出现两处附会绥山的不同地点,是一个颇为耐人寻味的现象,中峨与大蓬附会绥山的具体原因或不完全相同,但却有着共同的附会基础。绥山作为一座最初出现于仙道神话中的仙山,本身便方位不明,这为后世的附会提供了较大的地理想象空间。汉晋距离宋代已颇为遥远,巴蜀历史亦经历了魏晋南北朝的断层,时久难辨,宋人或已不明绥山在前人认知中的方位。加之,绥山县与绥安县的县名影响,绥山便相对偶然地被附会到中峨山与大蓬山上。
该附会也是绥山作为虚泛之山逐渐在地化而走向实体的历史过程。虽然两山对绥山的附会均最早出现于宋代的地理总志中,但其附会的渊源却在此前便孕育、诞生,至宋代以后作为一种地方性的知识与观点,向上被吸纳、接受。中峨山与大蓬山均位于蜀地,在大的空间范围上与绥山并无太大的抵牾,而具体方位之差异在文本记述中则或被弥合,或被回避,并不对附会产生根本性的影响。全国性地理志书中对中峨山与大蓬山均为绥山的并存记载,为两说提供了一定的合法性基础。同时,在两地方志中,两者基本处于互不干涉而各自表述的状态。
明清以降,绥山被实体化为中峨山与大蓬山在地方认知中已经相当稳固,由于绥山这一地名本身所隐含的历史底蕴与文化内涵,两地对于此山名资源均有所利用。在不同的地方社会情境下,虽两地对绥山之名的利用,以及其在建构地方历史的进程中表现出不同的面相,但都强化了两山为绥山的认知。同时,以方志为典范文本的地方历史记载,在脱离开乡土认同的根基后也并不十分稳固,中峨山与大蓬山为绥山的说法,也受到了一定的质疑。
图3 宣统《峨眉县续志》刊《绥山图》局部
实际上,无论是在地理总志或地方志中,中峨山的条目均位于峨眉山或大峨山之下。在自然地理形势和时人观感上,中峨山亦均为亚于大峨者,如明人袁子让《游大峨山记》中有言:“南顾从右分平者为此山之仲,为二峨山。”这种情况下,绥山之名的优势便得以凸显,作为一座仙道神话中的仙山,葛由之传说、绥山桃之典故流传已久,颇具影响力。绥山的山名资源,不仅赋予了中峨山道教仙山的形象,也使其逐渐摆脱对大峨的附庸地位,并独立而形成以自身为主体的山岳意义。
运用绥山之名与其所蕴含的历史资源,不仅表达了其地道教之深厚传统,也为迁居中峨山的道教势力找到与大峨山佛教争势的历史资源,以此提升道教之话语权势。在道教势力的营造中,绥山之名作为一种符号,为构建中峨山的仙山福地形象,提供了一个神话前提;而中峨山对道教人物的传说附会以及景观构建,进一步强化了中峨山即绥山的认知。
大蓬山对于绥山山名资源的利用,则更多体现在表彰乡土与提升大蓬山本身之历史底蕴上。相较于中峨山对绥山之名与历史资源的利用,多出于地方势力中的一方,大蓬山对绥山资源的利用则多表现在整体县域的合力上。一方面,大蓬山的声名在全国乃至省域范围内均不彰显,且其本身历史的追溯只能至南北朝后期,相比其他名山显然缺乏更为深厚的底蕴,需借绥山之名而拉长历史与提升名望。另一方面,在营山县域乃至更广的区域内,大蓬山的地位却又并非其他诸山所能抗衡,如《方舆胜览》中大蓬山为蓬州首山,同治《营山县志》中“太蓬仙迹”为八景之首。因此,营山县人借用绥山之名,从而提升作为本地胜景的大蓬山名望的意图,以及借用绥山表彰本乡的意愿更为强烈。
在绥山被实体化至大蓬山后的明清时期,绥山成为营山县的标志景观之一,提及大蓬山时,多会强调其初名绥山,甚至有忽略大蓬而只称绥山之情况。明人梅江曾作《怀游大蓬》之诗,其开篇便云:“闻说绥山多胜景,昔人曾拟作蓬莱。”清人陈周政撰文《太蓬景福寺碑记》中提到:“尝闻洞天福地,域中分五岳之奇,化外寰中海上壮三山之胜……余邑东北六十里之遥有绥山太蓬者,蜀北之名区也。”显然是在表达“绥山太蓬”亦是洞天福地,至少为蜀北之名胜,其实正是在利用绥山之名,以壮太蓬之声势。
营山县籍出身之精英中,属李以宁最喜用绥山之名。同治《营山县志》载其:“天姿颖异,沉潜嗜古,任广东西宁县知县,教养有方,著有《绥山诗草》行世。”其著有《峨眉山赋》一文,其中也径直称自己为绥山先生,或也蕴含了营山之绥山较峨眉之绥山更为正统之意。
由于营山本地的历史资源相对缺乏,绥山之珍贵性便得以凸显,大蓬山因附会绥山之名,历史得以被拉长,显得更为厚重。营山也因坐拥绥山,才能够将当地人物的追溯,最远延申至葛由。绥山之名,及其所蕴含的历史,成为营山县表彰乡土、塑造认同的资源。
作为乡土历史重构的资源,中峨山和大蓬山被附会为绥山在当地精英主导下的方志书写中,并不构成问题。但当脱离乡土背景,在作者并不持当地认同之态度的书写中,实际上两者也面临着一些质疑与争议。
关于中峨山为绥山之说,嘉庆《四川通志》中已经隐含质疑的态度,其中,中峨和绥山分两条目撰写:“中峨山,在县南二十里,亦名二峨山”“绥山,在县西南三十里。”实则是将绥山和中峨山分为两山看待。《方舆考证》中亦指出:“按绥山自《隋志》而下无峨眉之名,《通志》亦于三峨外别载绥山,惟祝氏以绥山为中峨,是一山所盘亘也。”从文献记载脉络的角度,指出宋代以后绥山与中峨山合一的现象,也体现出一定的质疑态度。
关于大蓬山为绥山之说,嘉庆《四川通志》已有明确辨误:“顺庆府营山县大蓬山,云葛由上绥山即此。按,《列仙传》绥山载峨眉西南,此误。”同时,亦对此处附会葛由之传说产生质疑,“顺庆府唐葛由蓬州人,乘木羊上绥山。按,葛由见刘向《列仙传》,绥山在峨眉西南,本书自明。以为唐之蓬州人,谬甚。后嘉定又载汉葛由,自相抵牾,而尚与《列仙传》舛互,亦非汉也。”
虽然中峨山与大蓬山在对绥山山名资源的利用上,表现出不同的面相,绥山的名号也在不同地方情境下的历史建构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但两说在各自地方却均保持稳固,受到质疑也较少。究其原因,在于经过近千年历史的沉淀,中峨山、大蓬山为绥山的观念已经深入至当地人的认知中,其本身也已深度嵌入于地方历史脉络中。
结语
汉唐时期指代颇为虚泛的绥山,在宋代以后被实体化为中峨山与大蓬山,实际上是前人对于绥山认知逐渐在地化的过程。绥山名实变迁的历史,是多重因素影响的结果,对其的考辨需将文本的形成、流变,放回至各时代的具体历史语境之中。同时,地方社会对绥山山名资源的利用,既是对前代认知的延续,也是出于地方乡土利益考量的具体选择。蓝勇先生指出,乡土历史的重构是乡土中国的重要文化大事,绥山之例其实正是传统乡土历史重构的显著个案。历史的不断层累、叠加与重构,可视为多重因素与多方合力共同影响的结果。从更多具体个案中,窥视宏大叙事与乡土历史的关系,仍是尚可讨论与挖掘的议题。
编辑 | 程嘉妮
编审 | 宋亮
审核 | 马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