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传飞 | 野外考察与地图:2018年7—8月新疆考察的思考

文摘   2024-11-14 20:33   重庆  

野外考察与地图:2018年7—8月新疆考察的思考

【作者简介】
刘传飞,男,1987年生,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清代新疆历史地理、中国地图史、海洋历史地理。

【全文刊载于《中国人文田野》第9辑,成都:巴蜀书社,2020年,第47-52页,注释从略


一、开篇:还是熟悉的味道
很荣幸,从2018年7月23日到8月8日,在我的硕导张莉老师的带领下,我和2017、2018级师弟师妹们在新疆进行了长达18天的野外考察。我参与的考察可以分为三段:第一段是7月23—26日,在吐鲁番市进行的以水磨为中心的调研;第二段是7月27—31日,在呼图壁县进行的以呼图壁河水利建设为中心的考察;第三段是8月1—8日,在南疆进行的以叶尔羌流域水利为中心的考察。
当经过5个小时的飞行,于23日凌晨抵达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时候,我还没有多少感觉。因为毕竟工作一年来,根据我所供职的中国海洋大学的工作安排,我开始从近十年的新疆研究中,逐步进入海洋史地的研究领域。可是,当我第二天从机场宾馆出来,步行出机场区域外坐公交车的时候,看着道路两侧笔直的白杨、清晨房屋上的阳光以及呼吸着空气中的泥土的气息,一一撇掉工作一年以来所逐步熟悉的海洋,突然有一句话从嘴里冒了出来: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二、葡萄沟的访谈:如何进行历史地理学的野外考察
历史地理学研究一大法宝就是野外考察。其实很早之前,我就尝试写出来一篇文字,试图回答一个问题:如何进行历史地理学的野外考察。这项工作早在2012年陕西师范大学举行史念海先生百年诞辰纪念会的时候就开始了。但那个时候我所经历的比较大型的野外考察,主要就是张莉老师在2010年夏季率领的奇台—吉木萨尔8天县境考察和9天乌鲁木齐查阅资料,以及我自己在2012年夏末进行的24天东北四省区学术旅行,所以一直也没有写下去。现在又经历了大大小小数次考察,阅读蓝勇老师等学者写的多篇考察文献,对历史地理学的考察认识又深入了许多。
总的来说,我觉得历史地理学的考察,根据考察目的的不同,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概略性的大区域普查,一类是带着问题对一个很小区域的精耕细作。前一种主要解决的是进入研究区域之初或者进行大的框架研究,所必须解决的对本区域“历史感”和“空间感”的获取问题。在这种考察形式下,要求的并非某个具体问题的解决,而主要就是如同侯甬坚老师在2010年奇台—吉木萨尔考察所言的“获得一种感觉”。这样能够保证你在以后阅读本区域文献的时候,能够对这些文献不再具有陌生感,甚至能够在读文献的时候,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得到:我曾经站在这个地方过,我能把自己代入这个时间和空间中,以这个研究区域的空间站位为中心,想象周边诸地理事物与此地点的相互关系,从而思考问题和解决问题。史念海先生常常带着《水经注》,每到一个地方就高声朗读此处《水经注》的记载。我想也应是通过诵读的方式,把这种古今变迁、空间陵夷的感觉永久记录了下来。我此前最喜欢的一直是这种考察方法,其实严格来说,这种考察称为“学术旅行”可能更合适。它是一种蜻蜓点水式的考察,是为了解决迅速进入区域研究与时间、经费、精力有限性之间矛盾的一种方式。
另外一种考察方式是精准考察。就要求前期文献阅读准备工作已经有了相当积累,它的核心是带着问题去进行。这次前往吐鲁番进行关于水磨的访谈,张老师甚至还花巨资专门聘请了维吾尔语翻译,这种考察方式对所需要资源的巨大投入可见一斑。在这次考察中,给我印象最深、感触最大的,一是7月24日在吐鲁番葡萄沟苏贝希对三位当地维吾尔族老人的访谈,一是7月29日在玛纳斯包家店镇孟家庄村的访谈。7月24日的访谈让我不知道为何心里一直受到一个以前数次考察也没有过的震撼:进行深入的历史地理学野外考察必须与当地人进行访谈,这些访谈提供给研究者的是第一手的当地知识、当地时空变迁资料;只有与当地精英和村民的访谈,才能深入地了解区域。7月29日的访谈则使我认识到民间群众知识的重要性,书本上的记录永远只是一个经过加工的、非常概略性的记录,我们所采访的孟家庄村那位孟大爷是湘军后代,没有对他的访谈,对于左宗棠收复新疆后普通留新湘军的生活、当地村落在近百年来的位置变迁、清代著名的塔西河所的具体今地、312国道具体走向与清代官大路的区别根本不会形成清晰的认识。不与当地人访谈交流,只是宏观走一圈,固然有助于迅速获得一种宏观概念,但是却很难深入到区域内部细节,而对历史细节和空间细节的揭示与解释,才是我们历史地理学青年人最适合做的。
由此,精准考察实在是实地考察的精髓。它能够真正解决问题、在解决问题中发现新的资料、新的问题,换句话说,它能产生立竿见影效果的。而前一种的宏观概略性普查的意义更多是提供一种“历史感”,很可能成果不会立竿见影。但是我依然坚持这种不能立即产生效果的“学术旅行”方式。因为历史地理学研究比较重要的一种是要素研究,一种是区域研究。要素是更大范围区域中的一环,区域也需要以要素作为抓手。在时间、经费、精力都紧张的情况下,以最小的成本,迅速地把自己的学术领地走一圈,还是很有必要的。而且这种浮光掠影的印象,会让自己避免一些想当然,明白一些研究中的“底线”。2015年夏季新疆考察中,借助张莉老师主动提供的资源,我在喀什附近呆了3天,浮光掠影地对喀什市区、伽师县四乡六村和麦盖提的经历,直接促成了我对南疆的总体认识,支撑了我接下来3年对南疆的研究。所以,我认为历史地理学的考察应该是一种多次的、分层的考察。第一次就是概略性地进行,迅速掌控全局,以后的就是带着问题的精准考察。
三、葡萄沟的泉与呼图壁的河道:古地图、今地图与绘制历史地图
我在博士期间跟华林甫老师绘制起了历史地图,其间又研究起了古地图。地图本身是我的私人兴趣,现在又成了我的专业。
1、古地图的合理性与重新认识:《新疆全省舆地图》中的泉
在古地图研究领域,对于中国古地图“不精确”、“不科学”的判断一直占据了学界认识的主流。几年前成一农老师开始从中国古地图自身的逻辑出发,认为从“科学与否”的角度来研究中国古地图是不恰当的,应该是从中国文化的传统背景来理解中国古地图。他的这种观点上承余定国的《中国地图学史》,把古地图研究的问题从“它科不科学、精不精确”,变为了“在传统文化系统中,它到底是什么”。不可否认,这种认识和观点为中国地图史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范式和学术生长点。但是,这种研究取向却似乎只是回避,而没有回应古地图的科学与精确性问题。
不过,通过考察,我的感觉是:对于反映小区域的中国古地图,其所反映的地理信息还是比较准确的,只是需要我们了解当地知识,才能读懂这些古地图。
比如,我在绘制《清史地图集·新疆》宣统三年图幅的时候,根据规程以国家清史编委会新修《清史·地理志》新疆部分为纲,结合文字史料与当时的古地图,对上图地物进行编稿,考订出古代地物到底在今天的什么位置。具体到吐鲁番直隶厅,在我2015年三审修订的新修《清史·地理志·新疆》“吐鲁番直隶厅”条下,有一条记录:“沙河源出东北达斯达尔山南麓,南流迳葡萄沟,至厅城南牙尔巴什庄伏于沙。”那么,沙河在哪里?
根据文献,宣统三年《新疆图志》卷71《水道五》:“沙河。即葡萄沟水……源发厅城东北达斯达尔山,南流为沙河子。折西南流至城南之牙尔巴什庄,伏于沙。”光绪末年《吐鲁番直隶厅乡土志》:“有山曰达斯达尔,其水流经其下,南趋为沙河子,折而西至沙河口入于沙。”宣统元年《新疆全省舆地图·吐鲁番厅图》、光绪末年《吐鲁番直隶厅乡土志》进呈本附图(图1、图2)画出水道,但没有标示名称。
根据自己长期以来在华北平原生活的经验、对地图的比例尺观念的根深蒂固,《新疆全省舆地图·吐鲁番厅图》所绘制的沙河河道实在不可理解。一是“达斯达尔山”应该就是天山主脉一线,可是图上所绘沙河源头距离天山主脉实在太遥远了。二是我也实在没有弄明白古地图中沙河河流顶端的貌似湖泊状的地物到底是什么,这与我所理解的水从山上往下走,越汇集水越大的常识不符合。由此,我判定《新疆全省舆地图·吐鲁番厅图》在这里价值不大,所以也就没有过多思考和参考,而是采取了从文献到文献,从今地图反推古代的办法。于是,我实际上主要依据《新疆图志》的文字记载,结合2004年《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地图集》编纂委员会编纂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地图集》“吐鲁番市图”图幅所示内容,一切都顺利成章,将“沙河”的今地判定为“今吐鲁番市区之煤窑沟河、人民渠”。但是,通过7月24日在葡萄沟苏贝希(维吾尔语的意思即是“水源头”)一队纳米图拉·艾米都里老人的访谈与实地查看,证实了这条沙河的起源其实就是地下的泉水。此前葡萄沟确实就是通过泉水与坎儿井水进行灌溉的,50年代后所修的人民渠渠道与原先当地的水系系统完全不同,所以《新疆全省舆地图·吐鲁番厅图》中沙河的标示是正确的!
宣统元年《新疆全省舆地图·吐鲁番厅图》所标示的沙河河道
光绪末年《吐鲁番直隶厅乡土志》所标示的沙河河道
2004年《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地图集》“吐鲁番市图”(局部)
其实,这种情况在2015年暑假对鄯善县连木沁进行考察时候已经有了认识,但是根深蒂固的观念在一次考察后,竟然没有落实到实际中!看来,要进行一个区域的研究,仅仅靠一次大的区域普查是不够的,只是做一次深入考察也不够,而是要不怕麻烦地经常跑、经常学习,访问当地人,才有可能打破脑中原先的观念,变为一种“常识”的认知。不过也需要注意的是,古地图中所反映的具体地理位置的绝对坐标还是不精确的,只是关于这件事物的相对地理坐标和其他信息是较为准确的,关键是我们需要当地的知识,才能读懂它们。
宣统元年《新疆全省舆地图·鄯善县图》所标示的连木沁区域水系
光绪末年《鄯善县乡土志》所标示的连木沁区域水系
2、绘制历史地图:呼图壁河下游问题
对于古地图中地物的今地判定,也特别需要通过实地考察来进行。这次在考察中,在张老师的提醒下,我就发现了关于呼图壁河河道的绘制问题。
在干旱区与半干旱区的新疆,水是最宝贵的资源,人们由此也展开了大规模的修渠等水利建设。1949年以来,新疆大规模进行水利建设的结果造成了今地图中水系的异常复杂,因此,如何绘制清代新疆历史地图中的河道,便也成为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
呼图壁河是新疆天山北麓西段一条著名的较大河流,关于清末其下游河道的主要记载,一是《新疆图志》卷71《水道五》:“呼图壁河(《图志》作胡图克拜郭勒)源出松山之阴,北流经呼图壁城西,折西北流,会罗克伦河,又西北注于阿雅尔淖尔。”二是清末《呼图壁乡土志》:“呼图壁河源出治南三百里松山之阴(《一统舆图》曰纳林河),北流百里,东有沙枣沟水南来注之。又北流五十里出草达坂,居民引渠溉田,曰昌盛渠。又北东分大渠,曰头工梁渠。又北西分支渠,曰土古里渠、乱山子渠。又北过景化城西,西分大总渠。北流曰西河,至小东沟、大东沟,溉黄草湖,全境参入沙梁经流。又北曰东河,历渭户、牛圈子、东五户地,南二百余里至三家梁西,河身减小,地皆沙漠。又北入洛克伦河,混流而西,注于阿雅尔淖尔。隋裴矩《西域图记》所谓北流河、呼图壁河,殆其一也。”《新疆全省舆地图·呼图壁县丞图》虽然绘出了河道,但是正如上面所述,实际河道位置还需要审定。在最开始,我简单利用对照方式,依据今地图所绘河道,判定呼图壁河的位置是“今呼图壁县城西之呼图壁河、小海子水库东干渠”。
可以想象得出,又错了!
一个最基础的原理便是,人们修建的水利渠道往往并非在原有河道上进行,而是在原有河流的阶地上,这样才能便于有控制地引水,所以渠道与河道从来都是不在一块儿的。在这种情况下,复原一条河流的走向,除了必须结合大比例尺地形图、六七十年代的老地图外,还必须结合卫星影像地图来进行,来具体判读古河道的走向。所以呼图壁河的流向应该是旧有东涝坝一线。
其实也可以由此发现,卫星影像地图在干旱区半干旱区应用的价值是远远大于大比例尺地形图的。因为地形图无法清晰地反映作为这个区域最重要的资源——水——在哪里,而通过卫星影像地图则可以一目了然。由此,以卫星影像地图等为基础,建设历史地理信息系统的价值巨大。当然,如果放到历史地理信息系统进行绘制,由于理论上的比例尺可以近似等大,所以必然导致绘制任务量更为繁重,或者说如果想要做得好,就真得逐段逐段地去考证了。
四、结语
十五天的暑假新疆田野考察结束了。在田野考察中,我不仅收获了对吐鲁番、呼图壁、南疆地区的“感觉”,同时,对于地处干旱区半干旱区的当地水系变迁有了重新、也更加精确的认识,对于我绘制《清史地图集·新疆》其他部分也有重要意义。田野考察不仅仅是解决旧有问题的过程,同时也是发现新问题的过程,在这次考察中,我就注意到清代官大路与今天国道具体走向不一的问题,这还需要进一步下功夫去解决。
《中国人文田野》征稿启事

END


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西南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西南历史地理研究中心

《中国人文田野》编辑部

编辑 | 唐晓

编审 | 宋亮

审核 | 马剑

西南史地研究
本号为西南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暨重庆市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西南历史地理研究中心”公众号。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