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秉仁,男,1963年生,四川省宜宾市叙州区蕨溪镇人,大学文化,现供职于宜宾市叙州区文化广播电视和旅游局,宜宾市作家协会会员,近年致力于文化旅游资源开发、产业发展和宜宾天宫山地方特色文化研究,著有《三江风情》、《发现天宫山》、《天宫山歌谣》等。【全文刊载于《中国人文田野》第9辑,成都:巴蜀书社,2020年,第300-310页,注释从略】
宜宾天宫山,古称太平山,俗称皇天顶、皇山,民国时因清末举人黄柳青开垦此山,始名宜宾黄山。2016年6月,各级党政重视宜宾黄山的综合开发,因主峰天宫堂很有名,市委主要领导建议将黄山群山更名为天宫山。从此,在政府的规划和宣传媒体中,即称黄山为天宫山。
天宫山群山位于宜宾市叙州区蕨溪镇、龙池乡、商州镇和屏山县的富荣镇、屏山镇、大乘镇六个乡镇交界处,有大小山峰十余座,海拔最高峰1418米。天宫山地处金沙江、岷江的分水岭北坡,紧邻岷江南岸。天宫山的山脉来源于横断山脉的大凉山、小凉山,通过屏山、雷波交界地区的五指山与乐山市、凉山州辖地相连。主峰天宫堂距宜宾市主城区直线距离40公里左右。
2015年10月,笔者在宜宾天宫山蕨溪镇简弯村乡樟湾调研时,发现直径3米左右、深度2米左右的圆形池子,全用石条砌成。初步判断,这些圆形池子是多年前当地某种手工业生产遗址。但是什么时候建成的?用途是什么?酿酒?制淀粉?还是造纸?后来走访了当地一些老人,结合一块墓碑上的碑文和当地族谱记载,查阅了相关资料,终于还原了一些事实真相:200多年前,宜宾天宫山地区来了一批移民,在这一带“采挖创业”、“栽蓝打靛”,发展产业,发家致富,繁衍生息。
宜宾天宫山蕨溪镇简湾村乡樟湾的“靓坛”(岳绍松摄)2015年11月,笔者与教育局胡老师等一起去天宫山“旅游”,在距乡樟湾约5公里的商州镇二黄村东林庵(地名),走访了几户李氏本家老人。其中71岁的李树相老人,我叫他幺叔,我们都属荣县迁移到简湾村落业的朋来公后裔。他曾是民办教师离退,现在天宫山皇天顶管理宗教活动场所。他向我提供了一些圆形石砌池子的用途及相关情况。乡樟湾这样的池子当地人称之为“靛坛”(商州方言叫“定坛”)。“靛”,又叫“蓝靛”,是从植物叶子中提出的一种染料,也可入药。“坛”是容器的意思,与口语中的“坛坛罐罐”意思差不多。“靛坛”,就是古代生产“蓝靛”用的池子。在天宫山青木溪一带,与“蓝靛”相关的地名和传说很多。乡樟湾上方,有一个“靛坛坝”。就是有很多“靛坛”的一个坝子,也许曾是一个规模很大的“蓝靛”生产厂群。简湾村有一个屋基叫“蓝厂头”,现住有四五户人。从屋基四周石墙厚度和规模看,这里曾经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屋基,也许是 “蓝靛”生产厂房和主人住房连在一起的一个庄园,所以叫“蓝厂头”。这个“头”子,当地方言是指“地方”、“位置”的意思,如“屋头”、“ 田头”、“ 坝子头”、“山里头”等。简湾村这条溪流从上到下至阎王碥峡谷一段,名“青木溪”(下段到岷江口叫花潭溪)。“青”,就是比“蓝”更深的颜色。荀子《劝学》有名句“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后有俗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意思是青这个颜色是从蓝叶中提取出来的,但比蓝叶的颜色更深,比喻学生必将超过老师,或后人必将超过前人。据此可以猜想,“青木溪”名称的来源,是因为溪旁长有很多用于提取“青色”的蓝叶树木。据相关资料得知,提取“蓝靛”的原料有几种,有树叶,有草,有果。简湾村青木溪旁生产蓝靛用的似乎是一种树叶。附近还有一个地名叫“染房头”。笔者往现场查看,现已是一块菜地。从一些断石残垣看出,这里曾经有过建筑,可惜没有找到石刻文字等其他物件。不过,“染房头”三个字又与“蓝靛”有了关系。“蓝靛”的主要用途是染色。这里生产“蓝靛”,直接用来染布和其他工艺品,不就是一条龙服务吗?“染房”就是“蓝靛”的下游产业。“染房头”附近有一岳姓人家,岳大爷告诉笔者,传说染房曾经起火多次,可能是犯了什么风水,最后一次烧了后就再也没有建过房子了。为进一步弄清天宫山地区古代蓝靛生产的情况,笔者从当地族谱和墓碑等资料入手。果然有新发现,逐步弄清三百年前天宫山地区蓝靛生产的一些真相。
从我祖朋来公的墓碑碑文中发现“采挖创业”线索,结合我李氏族人的传说,证实生产蓝靛曾是这一带的工商业产业。
我祖朋来公墓位于天宫山深处现蕨溪镇简湾村鲜花组“蓝厂头”斜对面白果湾。墓前有一保存基本完好的墓碑,碑文主要内容尚能辨认。族谱记载,朋来公于17世纪中叶从荣县龙滩场迁入现简湾村白果湾落业,传说是在白果湾“打蓝叶子”谋生。我这一辈已经是朋来公第九世孙了。从我记事时起,就知道打铁坳和东林庵本支李氏族人清明节都要到白果湾上坟。以前没有注意详细解读墓碑上的文字。这次为编写谱族和证实“打蓝叶子”一事,认真辨认墓碑上的文字。碑文正文如下:尝思物本乎天,人本乎祖。祖也者,氏系之所出,本支之所由。族也,即我李氏一族自洪武初年由楚麻城入川,置业于富顺或嘉州。始祖李公讳芝荣,一觅荣邑红岩下水藜湾并龙滩场聂家坝团山子落业。此姑不深论,独论祖父李公讳朋来,再觅宜邑山外乡青木溪白果弯采挖创业……云尔。道光十三年桂月中秋日吉旦。碑文的内容对于研究打铁坳和东林庵一支李氏族人的迁徙源流具有重要作用,对于研究当地人文历史也有很高的史料价值。碑文中“采挖创业”四个字很关键,就是采蓝叶制蓝靛,挖蓝叶根(即板蓝根)做药。印证了族人中传说先辈为“打蓝叶子”谋生从荣县移民而来的事实。笔者于2015年和2016年,先后几次去过荣县龙滩场(今四川省自贡市贡井区龙潭镇)拜访过李碧奎老人(我的叔祖父)等宗亲。那边的传说是,朋来公四弟兄“去泥溪那边做生意,去了四个,回来了一个,有三个就没回来,在泥溪那边安家了”。在龙滩场那边看来,青木溪白果湾,就在“泥溪那边”。族人中还有关于我祖李氏先辈在“打蓝叶子”生产蓝靛过程中的艰辛过程和流血牺牲的故事。传说,朋来公之子李元镇,就是因生产蓝靛发生事故而死。据说时值初冬,最后一个池子里的蓝靛已基本成形,象豆腐墩子一样,呈深蓝色。这时池子发生泄漏。眼看生产的成品往外流失,紧急情况下,李元镇用衣物、棉被和整个身体堵漏洞。结果由于在池子里泡久了,身体着凉,大病一场,不久即于1787年“丁未年九月十六日戌时在宜邑山内乡邓家坪高屋基去世,时年41岁,葬于青木溪白果湾宅后”。据《李氏族谱》记载,朋来公生四子,其中两子因蓝靛生产与当地向家起纠纷而死。后来朋来公的孙辈都在山下置买田土,迁出了崇山峻岭中的青木溪,到天宫山下的打铁坳、东林庵、牛青山等地居住,也有的不知去向。与简湾村相邻的顶仙村金盆屋基向氏家族,因“栽蓝打靛”而富甲一方,成为当地一大兴旺家族。据顶仙坝《向氏族谱》记载,向氏入川始祖一文公等七弟兄于清代康熙四十五年(1705年)由湖南辰州移民入川,其中一文公等四弟兄在顶仙坝落业,其余三弟兄去江安县落业。一文公一辈到顶仙坝时,“勤于耕种”立住脚跟,后来还返回湖南辰州将其父、母金骨迁到顶仙坝附近李北斗等地安葬。到一文公的孙辈向仕祯等,向家就很富足兴旺了。
向家是靠“栽蓝打靛”创下家业,后置买田地发展壮大。族谱记载:“仕祯公分授本乡田土,地名半坡、小屋基、蓝厂头等处耕种,且栽蓝打靛,家道益丰,至晚年富有四万余金,所买张家村、泥螺溪、宣化坝、波碧岩等处田土,共收租谷一千三百余石。”向仕祯1755年生于骑龙屋基,1836年去世于蓝厂头。当地村民传说,向仕海之子向芝茂当家时,向家可收8000多担租,向家人赶场到蕨溪、泥溪,都不会从别人的土地上经过。
可见,在清嘉庆前后,天宫山地区的蓝靛和蓝染,是一种有一定规模的产业,至于起止具体时间,有待进一步考证。
四、蓝靛为何物?民间有传说,史籍有记载
“蓝叶子”(也有称为“蓝木叶”)是什么植物,如何凭此谋生,传说不尽详细。今打铁坳和东林庵我李氏族人中传说着一个象神话一样的故事:
朋来祖四弟兄从荣县来到青木溪白果湾打蓝叶子,生产一种颜料。这种颜料可以把江河里的水染成黑色,著名的“乌江”就是被这种颜料染成乌色的。江水染成乌色后,作用在于商船防水贼。江河里的商船停靠后,有时会遇到盗贼(即水贼)偷偷潜入水底破坏船底,然后抢劫货物。有了这种颜料,可以把水染成乌色(即乌江的颜色),盗贼潜入水底就看不见了,无法实施破坏。
大家都认为蓝靛用于防水贼的传说有点夸张和玄乎。试想在大江大河里,需要多少染料才能把河水染成黑色?
商州镇二黄村李瑞卿,是李树相的胞兄,我叫他三叔,曾一度在蕨溪镇扁担桥卖中草药。我专程向他请教过蓝叶子的事。他说,蓝叶子是既不像藤,也不像树的一种中草药,与海椒树差不多。他带我去他租住的房屋侧面指着一笼蓝叶子向我介绍:叶子和根可以入药,有抗菌、解毒作用,可治流行性感冒等。提取的蓝靛也是一种药,可清热解毒,药性更强,与当今的板蓝根差不多。不过蓝靛的主要用途还是染色颜料。
《本草纲目》载:“靛乃蓝与石灰作成,其气味与蓝稍有不同,而其止血拔毒杀虫之功,似胜于蓝。”各种蓝草的叶、根、茎可以入药,靛蓝染料本身也是一味中药。北魏时期贾思勰著的《齐民要术》一书对制靛提取有详细的记载:“七月中作坑,令受白许束,作麦秸泥泥之,令深五寸,以苫蔽四壁。刈蓝倒竖坑中,下水,以木石镇压令没。热时一宿,冷时再宿,漉去荄,内汁与瓮中,率十石瓮, 著石灰一斗五升,急抨之,一食顷止。澄清,泻去水,别作小坑,贮蓝靛着坑中,候如强粥,还出瓮中,蓝靛成矣。”简单说就是将蓝叶放在池里,用石灰和水浸泡,经几次冲洗沉淀后即成。
上述记载描述的过程与传说中乡樟湾的靛坛生产过程完全一致。
蓝叶子及蓝靛的药用价值本文未能深究,只了解一些如金银花、板蓝根清热解毒等肤浅的东西。不过,笔者认为,天宫山地区蓝靛生产池的发现,有几个方面的意义:一是蓝靛作为药物和颜料的科学价值;二是对于研究明末清初川南地区移民和工商业的发展有一定历史价值;三是蓝靛作为中国知名的传统物产,有很大的文化价值。蓝靛作为一种天然植物染料,在我国应用十分广泛。因其色泽浓艳,不易褪色,生态环保,几千年来一直受到人们喜爱。蓝靛染过的面料因渗透进纤维的染料而更加结实和耐磨,来自蓝叶的天然色素还有防紫外线和驱蚊虫的功能。难怪过去广大农村十分流行毛蓝布、青布、青衫。在今贵州、广西、湖南等地少数民族地区,仍有蓝靛生产技艺传承,有些地方仍将蓝靛生产和蓝染作为一种脱贫致富的产业。最典型的是少数民族谣族,有一支叫蓝靛瑶,因穿着用蓝靛染的衣物而得名,专以种植马蓝制靛为生,生活在我国的云南、广西及越南、老挝等国,蓝靛文化十分丰富。笔者不久前参观过一次旅游商品展览,有一个蓝靛展区,专门介绍了某地的蓝靛文化,展出了很多蓝染等旅游商品。但蓝靛生产和蓝染技艺濒临失传。即将失去或已经失去的东西,我们才会感觉到它的珍贵。蓝叶和蓝靛,在我国历史悠久,《诗经·小雅》中《采绿》一诗,就有记载:终朝采绿,不盈一匊。予发曲局,薄言归沐。
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
之子于狩,言韔其弓。之子于钓,言纶之绳。
其钓维何?维鲂及鱮。维鲂及鱮,薄言观者。
大概意思是说丈夫外出久久未归,妻子在家无心“采蓝”。丈夫回来后,一起劳动的生活是多么幸福甜蜜。诗的节奏令人想到今天苗族竹杆舞,反映的古代劳动人民的是何等生动、艰辛,感情是何等真挚、纯朴。天宫山青木溪一带蓝靛生产持续经营了多长时间,根据上述传说和族谱资料记载,至少有几十年。具体从何时开始,何时结束,有待进一步研究。在天宫山地区围绕蓝靛生产中的资源争夺、市场交易,还发生了当地家族间的许多纷争故事,更是内容丰富,可进一步发掘。此外,天宫山地区明末清初外来移民来此“采挖创业”、“载蓝打靛”的时代背景、历史原因更还有许多谜团。如,与战乱频繁、瘟疫流行、湖广填川、工商业萌芽等,是否有关系?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西南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西南历史地理研究中心
《中国人文田野》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