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吐鲁番盆地水系、城址历史变迁考察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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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刊载于《中国人文田野》第9辑,成都:巴蜀书社,2022年,第79-91页,注释从略】
沙漠化是人类活动作用于脆弱的生态环境所产生的土地退化,其研究主要侧重在人地关系及其相互作用等方面。绿洲的荒废反映出历史时期荒漠的变迁,而这种变迁的一个突出证据即是荒漠中城址的兴废。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张晓虹教授承担的“中国沙漠变迁历史地理调查”项目是科技部重大基础调查项目“中国沙漠变迁的地质记录与人类活动遗址调查”的重要组成。2019年10月26—28日,课题组一行4人赴吐鲁番开展历史地理考察活动,探究我国西部沙漠地区的水系变迁与城市聚落演变。
吐鲁番盆地背靠博格达山,南接库鲁塔格山,西达喀拉乌成山,地势北高南低。深处内陆的环状封闭地形、垂直演递的地貌,造就了吐鲁番“一高(气温为全国最高)、一低(海拔最低点-154米)、一大(蒸发量大)、一小(降水量小)、一强(风力强劲)、一弱(植被生态脆弱)”的地理特征。吐鲁番盆地中,以木头沟、雅尔乃孜沟、白杨河为代表的河流水系变迁,均对流域内绿洲的变迁和城池兴废产生极大影响。
早在石器时代,吐鲁番盆地就有人类活动。公元前60年,该地统辖于汉朝政权,正式列入中国版图。公元640年,唐朝置西州管辖。公元840年以后,回鹘人建立政权。14世纪时,吐鲁番归属元朝。清朝乾隆二十年(1755年),吐鲁番属清王朝,重新纳入中国版图。历史时期吐鲁番地区朝代更迭,移民及屯田活动在推动本区域历史发展的同时,也对区域环境发挥着越来越大的作用。
一、木头沟及其附近人类活动遗址
“新疆一直存在着两个时间”,一个新疆时间,一个北京时间,相差2个小时。10月27日北京时间10点,吐鲁番的城市才刚刚苏醒过来,阳光明晃晃的,空气中透着微微凉意。我们租车前往吐鲁番市东木头沟及其附近人类活动遗址点考察。沿着京福高速向东飞驰,甫一出城,遍布石砾的荒滩便映入眼帘。驱车大约40分钟,火焰山便由远及近,呈现面前。
在维吾尔语中,火焰山被称为“克孜勒塔格”,即“红山”。红山之“红”,来自桔红、棕红色为主的砂岩和泥岩。《西游记》中记载,孙悟空大闹天宫,“蹬倒了丹炉,落了几个砖来,内有余火,到此处化为火焰山” ,吐鲁番由此“无春无秋,四季皆热” 。极干旱、极炎热的暖温带大陆性气候下,火焰山寸草不生,裸露出岩石本色。同时,火焰山山体以背斜为主,构成大型单面山,在风侵水蚀的作用下,山体形成紧密的冲沟,远远望去,神似火焰。
在历史文献中,火焰山多被称为“火山”。岑参在《经火山》中写道“赤焰烧虏云,炎氛蒸塞空” ,并在《火山云歌送别》中记载了火焰山奇异壮丽的景象,“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火云厚。火云满山凝未开,飞鸟千里不敢来” 。
蓝勇老师通过唐玄奘取经历史演绎的个案研究,发现中国古代的景观附会呈现“地域泛化”和“情节神化”两个特征。在历史文献与田野考察中,“火焰山”的地名不仅存在于吐鲁番,在西南丝绸之路沿线亦多有分布。不过,西北与西南的火焰山都在明清文献的历史叙事中有所记载,但将其与唐僧取经的故事联系起来则首见于明代文学叙事的戏曲、话本之中。亦即今天西北和西南地区的火焰山与唐僧取经的故事相联系,可能是受《西游记》等明清戏剧话本、小说演义的影响,而重新附会到景观上的。
上午11时左右,考察团抵达第一处考察点柏孜克里克千佛洞。柏孜克里克,维吾尔语意为“山腰”,突厥语则为“装饰绘画”之意。柏孜克里克千佛洞于麹氏高昌时始凿,唐代建有宁戎寺。高昌回鹘时期,此地成为王家寺院。在历经唐、五代、宋、元长达7个世纪的岁月里,这里一直是西域地区佛教中心之一。
柏孜克里克千佛洞东侧木头沟
柏孜克里克千佛洞坐落在火焰山中段木头沟河谷西岸。《吐鲁番直隶厅乡土志》记载:“厅治枕祁连山。《隋书》谓之贪汗山,即今之天山也。横亘百余里,为厅治众山之祖;山之南麓有水出焉,入城东北二十里之葡萄沟。有山曰达斯达尔,其水流经其下,南趋为沙河子折而西至沙河口入于沙。山之东五十里曰黑子尔坦山,东度吉尔山均无草木,又东五十里可洛达坂在焉。又东二十里有山,曰木头沟,即克立山。其沟水自胜金台折而西流,至玉门口二堡、三堡之灌溉资焉。” 《新疆图志》记载:“木头沟水,即胜金台水,源出厅城东北阿格达坂,一名克立山。自胜金台折而西南流,至玉门口,溉二堡、三堡庄。出玉门口,即古高昌壁也。” 此处,二堡、三堡之地名沿用至今,分别为二堡乡、三堡乡,高昌故城遗址处于二乡之间。从乡土志记载可知,最晚在清末,木头沟河水可流经柏孜克里克石窟、高昌故城。但据工作站文物保护员张统亮介绍,今木头沟水量不足,仅流至柏孜克里克千佛寺附近村庄。
伏羲女娲像东侧建有一观景台。登台而上,视野开阔,古墓群北邻葡萄园,远眺火焰山。古墓群东临维族麻扎,散布着新旧不一、大小各异的维吾尔式墓葬。一墙之隔,古与今,生与死,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对话。
4、高昌故城
高昌故城位于火焰山南麓木头沟河三角洲,北面为村庄,东、南、西三面均为农田或葡萄园。景区门口塑有玄奘雕像一座。玄奘做负笈行走之态,左手持念珠,右手握禅杖,面露微笑。
进入景区后,沿着水泥小路向北徒步直行2公里,考察团才一睹高昌故城真容。古城规模宏大,分为外城、内城、宫城三部分。
南城墙高十余米,巍峨伫立,底部可见约15厘米夯层,上部因风雨侵蚀夯层难辨。南门未见瓮城遗迹,有雨水冲刷的浅沟。进入城内,视野顿时开阔。沿着景区铺就的木栈道向西走,首先看到的是手工作坊区与西南大寺。西南大佛寺是城内最大的佛教寺院遗址,多为土坯垒筑,遗留着大门、讲经堂、藏经堂、厢房等遗址。寺院大门朝东,门道约10米。讲经堂位于寺院北侧,四壁呈方形,上部为穹顶,顶部残缺。藏经堂中间立有佛柱,佛柱上密布小佛龛遗迹。
高昌故城讲经堂
高昌故城内城西墙
高昌故城北部为居民区,残存墙体林立,如同迷宫。故城东部遗迹较少,土地较为平衍,可以明显看到曾被开垦为农田的痕迹,田埂较为突出。故城东南存有民居遗址2座、寺庙遗址1处。
1902—1903年,德国人格伦德威尔率队对高昌故城开展考察。在其绘制的高昌故城地图中,外城城墙以东部分绘有一条宽阔的河流,标为MURTUK,并有“涓涓细流”。根据柏孜克里克文物工作站张统亮的介绍,格伦德威尔河流应为木头沟。然而,今天木头沟在故城外以东部分早已干涸。故城遗址内部东北角有水流冲蚀形成的河沟痕迹,由东北向西南蜿蜒,直至南门。这处河沟在斯坦因、格伦德威尔各自所绘地图中已有体现,现已干涸,零星长有草丛。
5、苏公塔
苏公塔
二、艾丁湖、雅尔乃孜沟及其周围人类活动遗存
10月28日,考察团重点考察吐鲁番南部艾丁湖、西部雅尔乃孜沟及其周围人类活动遗存。清晨8:30,考察团租车前往当天第一站——艾丁湖。
艾丁湖位于吐鲁番盆地的中南部,觉洛塔格山北麓,是吐鲁番盆地盆底。“艾丁”在维语中意为“月光”,景区手册上称“以湖面波光粼粼故称月光”。艾丁湖属山区河流引入灌区后,经灌区排水通过地下径流补给形成的湖泊。按1958年湖水面积仅22.5平方千米,90年代湖面积只有5平方千米左右。今天的艾丁湖东西长约40千米,南北宽约8千米,面积约152平方千米。水深1—5米,湖阔水浅。艾丁湖是内陆盐湖,湖面海拔-154.31米,是我国海拔最低的湖泊,亦是世界内陆最低处。
上新世时,艾丁湖为淡水湖,中更新世以来,湖泊由淡水逐渐变为咸水,直至盐湖。由于吐鲁番盆地深处内陆,四面群山环屏,地面热量难以散发,而且翻过山体下沉的空气使盆地温度愈加增高。同时,该处6—8月平均气温在38℃以上,雨量极少,每年平均降水量是16.6毫米。气温高,降水少,补给水源仅为年蒸发量的1/10, 再加上农业及生活等需水量随人口增加而日涨,艾丁湖水面日渐缩小。
在清代文献中,艾丁湖多被称为“觉洛浣”。《新疆四道志》记载:“托克逊水在城西一百二十里,其源出迪化属哈拉巴尔噶逊山沟,东南流至小草湖驿入境,又东南流五十里至托克逊堡,又流一百余里经鹻滩入觉洛浣盐海子。” 觉洛浣即今艾丁湖。《新疆图志》记载:“觉洛浣在厅南约二百二十里,东西长,南北狭,亦盐湖之一。” 《吐鲁番直隶厅乡土志》言:“城西百五十里托克逊山,即夹尔盖斯山,有河出迪化,东南流经托克逊城东而南。其西一水自托城西而东南来会,又东南潴为觉洛浣,东南流入于沙。” 《清史稿》中又称:“白杨河自迪化入,东南流经托克逊沙山,潴为觉洛浣。” 由此可知,清代艾丁湖尚有地表水流入,且其“盐湖”的特点已经凸显。觉洛浣之名源出何处?笔者推测,“觉洛”为“觉罗”另一种汉字写法,吐鲁番之南有觉罗塔格山,维语意味“戈壁山” ,“觉洛浣”或为戈壁中的湖泊之意。
2、交河故城
在文人墨客笔下,“交河”是一个极具内涵的边塞意向。“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 ,这是李颀在《古从军行》中对交河城壮美肃杀的描摹。“戚戚去故里,悠悠赴交河” ,这是杜甫在《前出塞九首》中对出塞征边之艰的喟叹。著名边塞诗人岑参更是用“曾到交河城,风土断人肠”、“缭绕斜吞铁关树,氛氲半掩交河戍” 等诗句描摹交河城。
考察团抵达交河故城,已是10月28日下午3时。景区入口设在交河故城展示馆内。购票后,考察团搭乘接驳车,沿着河谷小路蜿蜒而下,便到了河谷底部的交河故城南门检票口。尽管白杨掩映,未见河水,但潺潺奔流之声已跃入耳帘。
《汉书·西域传》记载:“车师前国,王治交河城,河水分流绕城下,故号交河城。” 1930年,黄文弼率西北科学考察团对高昌、交河故城开展挖掘工作,称“此二河床在古时本为两河,环流城之两旁,至城之南端而合,故名交河”。目前,交河故城两侧河谷深切,河水潺潺,交汇南流,注入雅尔乃孜水库。
交河故城中央大街
故城遗址由南到北呈狭长的柳叶形,城内约三分之二的建筑为佛教建筑,南部多为居民区,中部为官署区,北部寺庙较为集中,坐落着中央大寺。城北为塔林,塔林之北,隔沟相望即墓葬区。故城东门有水井遗址六处,中央大寺主殿院内有水井遗址两处,西北小寺门前有水井遗址一处。交河东门六口水井位于城门内侧且高于城门,更多地是为了战时或应急取水之用。
3、坎儿井
从交河古城离开,已近黄昏。坎儿井,维吾尔语称为kariz或者karez,亦称“井渠”。考察团向博物馆导游咨询,“坎儿井”这一称呼在维语中的含义,导游称“坎儿”是挖坎儿井的一种工具。
黄盛璋在《新疆坎儿井的来源及其发展》中,从坎儿井名称的词源着手,认为karez与波斯语korea(地下水道)的意思相近。而葛德石(G.B.Cressey)指出坎儿井的表达方法有很多种,“karez虽是波斯语,但在波斯以外的国家使用这个词比在波斯普遍,而波斯人自己使用了一个阿拉伯词gant,意思为在地下输送水的管道。”
《史记》中便有“井渠”之记载。清代萧雄在《西疆杂述诗》写道:“道出行回火焰山,高昌城郭胜连环。疏泉穴地分浇灌,禾黍盈盈万顷间” ,点明了坎儿井“疏泉穴地”这一特点。林则徐途经吐鲁番时,在日记中赞曰:“沿途多土坑,询其名曰‘卡井’,能引水横流者,由南而北,渐引渐高,水从土中穿穴而行,诚不可思议之事!”
考察团先参观了坎儿井开凿群像、坎儿井博物馆,了解坎儿井修造的地理背景与建造技艺。吐鲁番虽然酷热少雨,但夏季有大量雪山融水和雨水流向盆地、渗入戈壁,汇成潜流,为坎儿井提供了丰富的地下水源。盆地北高南低的地势,地面坡度平均约四十分之一,地下水坡降与地面坡变相差不大,为开挖坎儿井提供了有利的地形条件。吐鲁番土质为砂砾和粘土胶结,质地坚实、不易坍塌,这又为开挖坎儿井提供了良好的地质条件。
随后,考察团沿着楼梯走下距离地面约10米的坎儿井暗渠部分,近距离观察坎儿井的使用情况。坎儿井由暗渠、明渠、竖井、涝坝四部分组成。暗渠是坎儿井的主体,分为集水段和输水段。明渠即地面的导流渠,将水引入涝坝或直接浇灌田地。竖井亦称“工作井”,在开挖暗渠时用以定位、进人、出土、通风,平时供检查维修用。涝坝是坎儿井的储水工程。
坎儿井结构示意图
从司机阿力木江处了解到,由于人口和工业的需水量巨大,坎儿井的供水量已远不足以供应,目前吐鲁番地区的饮水以自来水为主。
三、河的退却与城的流动
“在新疆,我看见过生长一棵树的时间、长老一个人的时间,河流干涸、绿洲变成沙漠的时间,塔里木地下油气开采到抽空的时间,还有隐藏在这一切中间,让我从出生、长大到四十岁的时间。” 对考察团而言,看到的是历史长河中河的退却与城的流动,对于理解该区域内的城市荒废、水系变迁和生态环境的变化具有很大的帮助。
吐鲁番水系可分为天山水系和火焰山水系。交河故城位于大河沿河、塔尔朗河的山前三角洲。大河沿河、塔尔朗沟即属于天山水系河流,水源来自源自吐鲁番北部的博格达雪峰的冰山积雪融水,河沟细小而分散,年径流量小,流程短。高昌故城附近的木头沟属于火焰山水系,为泉水形成的河流,即天山水系径流流经山前冲积扇地带渗入地下形成潜流,至火焰山附近溢出地表形成泉水河流。木头沟水量不大,但四季比较稳定。
侯仁之强调,历史地理学在沙漠地区的研究目的,主要应该集中于“研究沙漠在人类历史时期的变化——特别是由于人类活动所导致的沙漠的变化”。从吐鲁番古绿洲城址变迁过程来看,汉代、元代和清以来构成了三个最为突出的时段。
汉代凿空西域,徙民屯垦,大量绿洲被开垦为农田。但该时期移入人口较少,人类处于适应环境阶段,交河与高昌城有着较为稳定的水源保障。至14世纪,交河故城、高昌故城走向荒废。高昌故城的废弃,一说源自战火焚毁, 一说源自宗教战争的破坏,或为政局的不稳定。刘先觉则进一步指出,高昌故城的废弃在于上游水源枯竭而迫使全城居民搬迁。可以说,战争是短时间内城址废弃的直接原因,但河流的退却、绿洲的萎缩,加以人口增长及其带来的用水需求增加,则是城址废弃的长期缘由。
在一些时期某些地区内,虽汉代以来长期被利用的土地得到一定的生态恢复,但一旦大面积的耕地弃耕以后,原有地表失去植被保护,在风力作用的影响下,风沙活动加剧,就地起沙、流沙入侵,进而出现灌丛沙堆或流动沙丘,使得绿洲逐渐变为沙漠。
清初西北用兵和建省之后的屯田活动,重新塑造了吐鲁番盆地的城市格局。清代,辟展(今鄯善)、吐鲁番城(今吐鲁番市东南)、鲁克沁、色更木(今胜金)、哈喇和卓、托克逊成为重点屯田区域。同时,又大力提倡修筑坎儿井,提供地下水资源保障。在高昌故城与交河故城之间的吐鲁番绿洲修筑了汉城、满城等新城址,奠定了今日吐鲁番城市格局。新一轮的政区建置和移民屯垦活动,人类活动对于区域环境的影响也越来越发挥着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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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西南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西南历史地理研究中心
《中国人文田野》编辑部
编辑 | 石令奇
编审 | 宋亮
审核 | 马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