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烧寒衣时,大哥给了我一包父亲留下的东西。
他说:读了我的那篇《寒衣节烧给父亲的信》后,记起自己也有文章里说的那样寄给父亲的信,其中还有一些父亲手写的信笺,他看不懂,就都给我拿来了。
回去后,打开那包东西,里面有很多我拿回去的各种征集书法参展出书的信,也有送去参展后的各种获奖证书,包的严严实实的,看来父亲很在乎这些“荣誉”。
在这些包的严实的证书中,夹着一叠泛黄的信纸,其中几张已经揉的皱皱巴巴,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我一看就是父亲的笔迹。
把那些父亲在乎的证书放到一边,急急忙忙把那几张皱皱巴巴的信纸抚平,仔细的读了起来。
父亲的笔迹其实我是很熟悉的,虽然很多年了,心里依然很激动,久久不能平静,那些熟悉的笔迹一时半会反倒认不出几个字了。
平静下来,先粗略的大读了一遍,父亲的硬笔字比较特别,那些字迹一般不熟悉的人还真认不出来几个,时隔多年后,好多字也认不出来了,只能粗略的明白一个大意。
这是父亲写的自己三十几年工作经历的一个总结,相当于一个个人工作自传。
这些皱皱巴巴的信纸一共有五页,前面几页的字迹相对比较工整,好认一些,后面的几页就潦草了许多,好多字不认识,只能前后对照着猜测字意。我又仔细的读了两遍,基本搞清了这些手迹,本想把这些手迹都“翻译”下来,但太长了就说说大意吧!
这信笺开头就是一句“我于1946年毕业于隆德县初级中学,1950年参加革命工作”,这一下子提起了我的兴趣。
说实话,作为“老孙台”,父亲45岁时才有了我,父亲的一生经历,在他生前我是不怎么了解的,有时甚至连他的出生年月都忘了,但随着年龄的增加,父亲的一切才又慢慢的清晰起来,但要说起父亲具体的经历,我还真说不上来,要经常的去问问大哥。
这些父亲手写的信笺,让我又重新走回了父亲的一生,看着这些熟悉的笔迹,就像父亲亲自娓娓道来的讲他一生的故事。
这些手迹,分为六个部分,分别总结了父亲工作的四个阶段,下面我就把父亲的这些文字叙述一下;
二
第一阶段是1946年--1955年,1946年父亲从隆德县初级中学毕业,这初级中学就是隆德县中学的前身,当时虽然叫初级中学,但学制依然是四年制,是隆德当时的最高学府,也就是现在的高中。
1950年2月,父亲写到:“参加革命工作”,当时在城关乡当文书,也就是县政府所在地的办公的秘书。
从1940年到1950年四年时间空缺,父亲没有写,这四年他在干什么?但据我小时候听父亲说过,在解放前他曾经被动员参加过国民党的三青团,这三青团相当于现在的共青团,解放前也曾经在国民党隆德政府里当过文书。
这也就解释了1965年-1968年父亲在“茅庵埫”劳动改造的原因,在那个年代这都是革命的污点,历史上说不清楚的东西,也是父亲一直入不了党,政治上不进步的原因,也许,父亲一直也把这点作为自己不愿说出的历史。
在历史上,解放后共产党接收了国民党的政府机构,为了延续保证政府工作的正常运转,除了顽固不化的头头外,大部分基层的国民党政府的工作人员被保留下来了,父亲在1950年当文书大概也是这种情况。
在1955年前,父亲参加了当时解放后的一系列改造工作,比如:减租、土改等等,这说明父亲当时是被组织充分信任的。1954年被选派到平凉参加会计训练班,专门学习商业、供销会计,也充分证明了组织对他的信任。
在当时,会计是个业务活,一般人学不来,必须要有文化,1950年的隆德要找出几个有高中学历的人的确很难,父亲是幸运的,从此开始了他一辈子的会计生涯。
从性格上来说,父亲是绝好的当会计的人,他胆小谨慎,细致、认真、负责,在平凉的半年培训中,父亲认真努力学习,以优异的成绩结业,回去后,成为了隆德县最早的财务会计。
1952年县上的各级供销社刚刚成立,财务会计人员急缺,账务混乱,学成回去的父亲,被组织委派成为工作组的组长,用一年的时间对基层供销社的账务进行整顿,对会计人员进行培训,建立健全了全县各单位的财务制度,培养了一大批财务会计人员。
可以说,父亲建立和奠定了解放后隆德县财务和会计的基础,是隆德县财务会计制度的奠基者。
三
第二个阶段是1955年-1965年。
这十年时间,父亲先在沙塘供销社进行了一年的企业财务会计制度的试点工作。由于工作出色,效果显著,被县上观摩后全县推广,由此奠定了父亲在全县财务会计界业务泰斗地位。
1956年县上成立了商业局,当时的商业局不仅仅管企业,还管全县的财政,税务、经济等,相当于商业局,财政局,税务局,经济局合为一体,可谓权大,责任大。
父亲由于在沙塘的突出表现,被调到商业局负责全县的会计辅导工作,具体就是:督查,整顿,指导,同时制定全县各单位统一的财务管理制度
1958年公私合营后,全县供销社归国营,县城的三个供销社合并为一个,父亲又负责供销社的整顿工作,也辅导全县会计工作,财务报表决算,工作量很大,但父亲都出色的完成了工作。
1962年,企业和行政分家后,供销社和百货公司从商业局分离出去,成为单独的国营企业,父亲又回到商业局担任会计工作,重点负责全县各单位的财务会计人员的培训,为全县各单位和基层培养了大批的财务会计人员,以至于80,90年代各单位的财务人员甚至一些单位的头头都称父亲为“师傅”。
四
第三阶段是1965年-1969年,这是父亲不堪回首的一段。
对这一段经历父亲在他的笔下一笔带过,仅仅说“在1965年-1968年在县农场劳动了四年”。
但他对这段总是耿耿于怀,认为对他不公,在后面的笔下,他又这样写到:“在从事会计工作的29年中,最使我不能忘却的是那四年的农场劳动,虽然劳动本身是光荣的,但劳动的名义上却是不好的,因为当时劳动者都是犯了错误的人,但我究竟犯了什么错误?始终不清楚,到最终也没有个结论,不了了之。”
我小的时候总会听到父亲说起他的这段日子,父亲总是耿耿于怀,我不知道父亲那段日子是如何度过的,但从后来父亲的工作经历来看,这一段对父亲的人生有很大的影响,甚至可以说改变了父亲的性格,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父亲说的县农场,其实是“茅庵垧”,关于茅庵垧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说过。
茅庵垧是隆德一个地名,很多年轻一点的隆德人没有听说过吧!这个名字我以前听人叫的音是“毛安塘”,前两天翻了一本旧书《中共隆德县党史大事记》里面有它的记载,确认了它的正式名字应该叫“茅庵垧”,这个“垧”读作“shang”而不是“塘”,垧是土地面积单位 ,约合3亩或5亩。
茅庵垧大概的位置在六盘山西麓,从峰台嘴头村一直往东5、6里路。
1998年编的《中共隆德县党史大事记》里面有这样两条关于“茅庵垧”的记载:一是129页“1966年8月1日,隆德县委作出《关于认真贯彻执行中央转发毛主席给林彪同志一封信的安排意见》决定县直机关,党政军事业单位在茅庵垧举办300亩联合农场的要求”,二是137页“1968年9曰9日,县革委会在六盘山西麓茅庵垧办起“隆德县六盘山干校”被罢官的原县委书记马思忠等领导干部100余人,集中学习集中劳动”。
这茅庵垧其实就是“五七干校”,“六盘山干校”就是属于这一类的,百度上是这样说“五七干校”的:“五七干校是指中国文化大革命期间,为了贯彻毛泽东《五七指示》和让干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将党政机关干部、科技人员和大专院校教师等下放到农村,进行劳动的场所”。
文章前面提到的《关于认真贯彻执行中央转发毛主席给林彪同志一封信的安排意见》就是“五七指示”。
搞明白了这茅庵垧的来历也就明白了父亲去那里劳动的原因。
尽管父亲觉得他被劳动有点委屈,他没有犯错误,也不清楚去劳动的原因,但实际他心里是知道原因的,那解放前“三青团”以及国民党县政府文书的经历总是他绕不过去的坎。
在那个“运动”的年代,一个人历史上的不清楚是致命的,甚至会毁掉一个人。
记忆中听父亲说,去茅庵埫并没有想想中的那么困难,那时的茅庵垧都有独立的院子,像一个机关或学校。建筑显然比同时期的民房好多了。还有菜园子、食堂、养猪场等等,父亲说:他们平时与当人农民一样从事生产劳动,基本上做到了生活上自给自足。在那里不管是谁,无论官有多大,进了“五.七干校”,就连马思忠都得劳动。
茅庵埫由于原来就是农场改造过来的,所以当时的主要劳动就是种地,父亲在茅庵埫主要工作就是用毛驴去山下拉水,有一张照片就是干这个的,父亲说在那里伙食比家里好,呆了一年都胖了,那个时候父亲也就40多一点,比我现在年龄还小,因此干活体力应该没有问题,相对于马思忠那样的老干部应该好一点,据父亲说:相比起体力劳动他们这些有点历史问题的改造者,每天的政治学习,没完没了的交代历史问题,接受群众每天的教育让他精神十分的紧张和害怕。
父亲在茅庵垧劳动时的照片
父亲本身就是一个性格胆小谨慎的人,经历了这场改造以后更加胆小和害怕了,他们那些经历过文革“运动”触及灵魂思想改造的人都有这种改变,多年以后父亲干了百货公司的会计后更加胆小和害怕了,单位分了一套二层家属院他不要,分了一个衣柜也不要,那个时候我们都不理解埋怨他,八十年代的时候百货公司的经理因为一点经济问题判了七年,而他作为会计一点事也没有,经历过那场运动的人都有切身的体会,因此那些人在以后的工作中都是兢兢业业,小心翼翼的。
父亲其实是幸运的,四年劳动后他又恢复了工作。劳动改造后的1969年他回百货公司当了一年营业员,这算是下放吧,一年后,1970年又担任百货公司的会计一直到退休。
父亲后来说,辛亏他有一技之长,有“拿人”的地方,他的那隆德县的会计业务的权威,让他终于保住了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
五
第四个阶段就是1970年-1983年。
父亲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没有落款时间,但我从文字中一句话中推断出来了写这些文字的时间。
他在第六段中写到:“从1970年调百货公司当会计到现在,这十三年的工作中我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后面又写到“目前我已年近花甲”,父亲是26年生人,退休是1986年,由此推断他写这段文字的时间是1983年。
这些父亲的文字,我一直搞不明白,他为什么在退休前要对自己的工作经历做这么一次文字的总结呢?
从笔迹的潦草,和并没有用他经常用的标有“隆德县百货公司”字样的信笺,就说明这不是正式的要上报的文件,但他为什么要写这段文字呢?而且一直保存到他离开,这说明他很重视这些文字。
这些我都不得而知,问了大哥也不知道,也许就成为了一个迷了。
幸好,大哥把它留下来了,送寒衣的时候没有烧掉,仿佛冥冥之中父亲要把它留给我,让我写成文字,来总结他的一生。
关于父亲的这一段工作经历,虽然很长,但父亲总结的很少,相对于他前一段的辉煌,这段平淡了许多。
经过茅庵垧”受震”后,父亲改变了很多,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夹起尾巴做人”了。
所以,父亲平平安安的度过了他后半期的会计生涯,低调的父亲平安退休,回过头来看,父亲其实是一个有着大智慧的人。
六
在这五页父亲的工作总结后面,还有一踏保存的整整齐齐的信纸,有信头有“隆德县百货公司”的正规的信纸,也有复写的手抄的白纸,甚至还有帐册统计表。标题全部是“关于查对隆德县商业局农具的汇报”。
我很是奇怪,怎么会有这种查帐的报告呢?父亲保留下来是何意思?
我又回过头从那五张信笺中去找答案,在最后一页找到了这样一段话:
“我在农场劳动期间,为商业上挽回了一批损失,那是1966年,我从农场抽出去两个月,查找一批61年退赔的农具的下落,那批农具价值25672元,经过努力终于查出来下路,全部货款收回,避免了一次国有财产的损失。”
2万多元, 在1965年这是一批巨款,由于各种原因下落不明,找了好几次找不到了,父亲由于会计业务精通,被从农场理抽出来,查出了这批货款的下落,可谓功不可没。
所以,我觉得这是父亲最值得引以为自豪的一件事情,尤其是在他被“劳动”的期间,可谓“带罪立功”,说不定他后来恢复工作和这次功劳有很大的关系。
我仔细翻看了这些报告和账册,在为父亲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和精湛的业务能力佩服的时候,也带有一点疑问?
这些报告有向农业厅申请查找账务的报告,也有向当时商业局李局长汇报查找结果的报告,这个报告落款有父亲和另外一个查找人的签名和盖章,从笔迹的工正和严谨的行文格式上看,应该是很正规的报告,同时还有这个正式报告的草稿,按道理说,这些报告应该上报领导后单位存档啊!但为什么父亲私自保留呢?这不符合规矩啊!说的不好听,是严重的违规!
我仔细的读了报告,大概得出来一个我自己的推断,从报告中反应的这批农具的遗失过程,和查找中的推诿扯皮来看,足以看出当时商业局在财务制度,保管过程的混乱,长达四年高达2万元的货款无端消失,尽然没有人知道和追查,这领导责任够大的了!
回过头来看,那段时间正是文革前的一段,可能各种运动较多,单位管理混乱,但也还没有到1966年文革开始后造反的时期,应该管理上不会出现这么大的问题。
大概这当时的商业局李局长推脱不了领导责任,估计这追查货款的调查也是私下进行,没有公开大张旗鼓,只要货款追回就好,没有造成损失,那领导就把这件事压下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都好。
于是,父亲追回货款后就回茅庵垧继续劳动去了,那追查报告,自然不敢存档,大概父亲留了个心眼,把这个报告留下了自证清白,那个年代,这是个“定时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爆雷”。
这一留就留到现在,成了历史文物了!不知道那报告中的人如今安在?
七
父亲四十年前写的工作总结,我算是仔细读完了,重新了解了一下父亲,对父亲有了不一样的认识。
那个我原来认为胆小怕事,一生毫无闪光点的父亲,在我的心里顿时高大起来,在我到他写这段文字的年龄时终于理解了父亲。
读懂了这段文字也读懂了老父亲!
父亲享年85岁,可谓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一辈子,从1946年高中毕业到1986年退休,他的文字中记录了中间的四十年,仅仅占了他人生的一半。
那一半他没有写出来,我要替他写出来,虽然很多情况我都不了解,但我要写一个我自己心中的父亲。
那个父亲虽然不高大,不完美,甚至还有很多缺点,但却在我这个年龄意识到,父亲的高度是我这一生达不到的追求。
虽然他并没有留下多少家产,并没有当官,发财,但他的为人处事,正直善良的处世哲学是我无法企及的高度。
回忆父亲,并不是为了自责自己,而是对照自己,为自己的人生树立一个追求的榜样,不求完美,不求名利,向父亲一样活着!
我不明白父亲写下那些文字的原因,也许是无意而为,也许是有意留下些什么!但冥冥之中却让我在父亲走后的十多年,又重新认识了父亲,这也许是上天的安排。
其实,现在我和儿子的关系很差,就像那时的我,对父亲不满意,埋怨父亲没有本事给自己一个好的平台。那时的父亲对我没有一句责备的话,只是默默的看着我,关注着我,陪我走过了那些年,直到他去世!
要希望在年轻的时候读懂父亲,其实那是一件难事,有的人甚至一辈子也不理解父亲,父子在相互埋怨中度过各组的一生,也许,只有在多年后的寒衣节烧纸时,才对父亲说那些曾经没有说的心里话!
李健有一首歌叫做《父亲写的散文诗》,每次听这首歌,我都会泪流满面。
听这首歌我总会想起父亲,也会想起孩子,作为儿子和父亲,我常常在自责,自责没有好好的理解父亲,自责自己没有成为一个好父亲,没有成功,没有给孩子留下物质和精神上的帮助。
现在我也已经到了父亲当年写这些文字的年龄了,但我依然没有父亲的那种豁达和对生活的坦然,我依然在纠结那些所谓的成功,也为自己的无助而沮丧。
感谢父亲留下的文字,让我在生命中看到了最应该追求的东西。
写下这些文字,算是对父亲离开多年后的一个纪念,也许多年以后,我的孩子也会读到这些文字,读懂他的父亲。
幸好,这是一个网络时代,我不需要特意留下那些纸片,这些文字会一直留下痕迹。
最后,祝福上面的父亲幸福,你的儿子终于读懂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