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麦客子”
“麦客子”这个由来已久不成文的社会“专业”称呼,不知缘起何朝何时沿袭至今的,笔者无从考究。就这帮收麦季节顶着灼日炎热为别人收麦的苦酸人群,微卑庸弱之辈,千古文人及权贵上流显达自不肖耗费笔墨去记载述说的。在历史文集仅可见者寥寥数家,清代吴振棫所做古风《麦客行》诗前自序曰:“麦客十九籍甘肃”(陕西)麦将熟,结对而至,肩一袱,手一镰。佣为人刈麦......秦人口中为麦客”。
麦客主要来源于陇西及宁夏西海固,这里土地贫瘠,干旱少雨,气温低寒,粮食作物成熟较晚,且产量低,造成贫穷落后,而素称“八百里秦川”陕西关中,土地肥沃,雨量适中,灌溉便利,气温高热,小麦成熟尚早。这为常年食不果腹地域的农民寻求温饱提供了最切实的地方。换句话说,这也是西部农村最早,最原始的打工和劳务输出的开始。
有史可查,我国殷商时期,土地实行“井田制”,即政府把整块土地依“井”字形划分。“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见《孟子·滕文公上》)。这解说也很清楚,一百亩公田,靠其毗邻八家义务耕作。在皇权至上的封建时代,这是天经地义的法规,遵循这一法规,后世自然而然就逐渐形成了习俗。所以民间至今还流传着“东种西收,西种东不管”之说。
“清明六十天”,麦客子祖辈牢牢记着清明节过后两个月就是“赶麦场”的最佳时期。恰逢其时,当地青黄不接,饥饿难熬,儿女嗷嗷待哺。“加粮不如减口”愁苦农民便自发地搭伙为伴的随从麦客子这个行业里了。
好出门不如穷家坐,不是生活所迫,谁情愿别父母抛妻子儿女背井离乡啊。麦客子的行程极为简陋,一把镰刀,一个背夹,背夹里携带随便的衣物和旅途中几天的干粮。这干粮便是“麨面”说起麨面,这是庄浪隆静县人出行必备的口粮了。六盘山以东的人都把这一地域的人蔑称“麨面客”,陕北人更轻视的直呼“麨面佬”。由于长途跋涉,近则七、八百里,远则千里,他们都脚登“麻鞋”。这种鞋制作简易,就地取材,着脚轻便透气凉爽,是步行最佳伴旅,步行数天,远达陕西周至户县泾阳。农历四、五月陕西天气酷热,骄阳似火,抢收黄粮,虎口夺食,刻不容缓。麦客子那顾得毒炎烈日,赤膊麦浪中,用挥汗如雨形容,恰如其分,破死卖命就为了那几文血汗钱。在陕西还别有个异常天气“黑日头”。收麦田遇上这天气,那真是进了“炼狱”。晴空万里,风平浪静,昏灰蒙蒙,大地就如蒸笼,焦灼闷热,痛熬至极。
仅管辛苦,饭食却有主家饱管的,麦客子自我满足的一句话就是“挣钱不挣钱,先得落个肚儿圆”。早中晌午都由主家送来,在田家地头吃,常年困饿的下苦人,能有饱饭吃已是莫大的享受了,最开心的一句话就是“天天过年,晚晚分钱”。
至于晚上的住宿,麦客子是不在话下的随便,好在是大热天,戏台、古庙、破弃房屋,街道路边也都是他们的安乐窝。这样迷胡一会儿交过夜不久,便要起身赶下一场了。这才是“赶场”的真实涵义。因为陕西麦子自东向西依次成熟,如果在当天天亮前赶不上五六十里撵不上黄茬,就错失了时机,搭不出去场。这就意味着失业,这一天肯定要饿肚子了,麦客子从川底赶上来经乾县、永寿、长武再到甘肃灵台,平凉等地才算收场了。
有句话说麦客子是纸糊的见不得雨水,这话形容的太到位了。阴雨天下不了地,自然就没人管饭了,只能缩在异国他乡,就是活脱脱的乞丐。侥幸遇见好心人,还能施舍一点,倘若碰个心肠歹的,就连在屋檐下避个雨也不允许,生怕麦客子一身臭汗泥土味冲了宅院,给自己带来晦运。真是贱脚踏在贵土上,麦客得认命了。至于把麦客子叫什么“毛葫芦”,“麦狗子”等侮辱性的话,卑贱人沦落至此,活命要紧,哪顾得什么人格脸面。
当年,麦客子赶场还常常遇到“挡场”的刺激事儿。收麦如救火,争分夺秒,农谚说:“黄七分,收十分;黄十分,收七分。”陕西川大起风非常迅猛,黄熟了的小麦口松,经不住狂风肆虐,金灿灿的麦粒会全吹落地上,这是最可怕的残境。主家心急如焚想尽快招来麦客子却又压低价钱,于是麦客子这边推举出孔武壮汉出面与主家对峙挡定麦场,不许开镰,最后主家妥协付出合理的价钱。这招果然奏效,确保了下苦人的利益。这样接二连三的事发生,主家也有了相应的对策,便请来了当地的拳棒手,与其对抗。谁料这场闹剧愈演愈烈,几至周边武林高手在这一时期闻讯赶来展露手脚,这分明就是一场“擂台”比拼大赛了。隆德县武师赵占彪就是麦客这方一位挡将霸主了。笔者年轻时,常聆听他老人家津津有味的讲述这段威武英雄往事。老虎不吃人,威名在外。主家每见赵师出场,便自认倒霉服输,立马请回家盛情款待,礼金奉上。赵师为人光明磊落,豪侠仗义,一生偏袒穷人和弱小。只有挟迫主家向麦客子开出满意的佣金。方善罢甘休,于是赵占彪的名讳就响誉陕甘宁。一九六四年,六十六岁高龄赵师在宁夏武术锦标赛中荣获“流星锤总分第一名”,且得“风格奖”。
当年麦客子赶场的悲痛往事多了去了,笔者仅就我村一位已作古的老麦客子说过这么一件血惨的往事。说是这一家兄弟俩,兄友弟恭,和睦无间。就是家境贫寒,日月艰难,其兄体谅弟弟年少受不了苦,决定自己去赶场,能挣点钱,好添补给弟弟成个家。谁料这次出门厄运降临,在返回途中,经六盘山香水峡时,遇到一伙土匪,为抢夺钱财,哥哥被打杀丧命。这对情深意厚的弟弟犹如天塌地陷痛不欲生,暗下决心,习武杀匪报仇。其弟习武的兵器殊异,是自家农用的镢锄子,因家道贫困买不起刀枪剑戟等杀伤力大的理想武器,这把干农活使用的镢锄子,就是最好的选择了。另还有一说,出门携带真刀利剑会引起世人的诸多猜疑和麻烦。下苦庄农汉随身带把劳动工具形象又自然,真该为这位切心报兄仇的小弟智商点个赞。
经一年的苦学硬练,来年四月又到一年赶麦场的时期,其弟约好几个知己的穷伙伴出门了,返回时原经其兄遇害的香水峡,果不其然那伙匪徒又现身了,仇人见面,黑血翻涌,其弟手起锄落,结束了一个。余匪见状早吓得魂不附体,落荒逃命,其弟跃身而起,箭步赶上,左右开弓又击翻了两个,转手换把又除掉了一双。这长达四十里的香水峡,山高林密,石崖陡峭,自古就是土匪出没的险地,不走四五里,由遇一伙土匪,其弟气血正旺年纪,又杀死二人,据说,此后该地平安了数年。
麦客赶场的历史直遗传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始有减弱。九十年代,这个几千年靠人工苦力劳作收割形式终被机械替代,至此麦客子劳作大军才算彻底消失了。但麦客在历史长河中的潜在功能不但不会消失,而该感谢他在今天继续延发辉煌。除却政治、经济、文化、民情风俗诸方面的影响,但就非遗方面的社会功能越来越显露,麦客子这劳苦大军往返奔波,使数省的秦腔、社火、郿户、砖雕、泥塑、皮影、剪纸、刺绣等行业技艺有机会得到碰撞切磋交流与融合的空间。即使这段心酸的历史印记已成过去,留给后代的乡音乡愁却是永久而长远,绝不会消失的。
2024年4月23日
作者:苏维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