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方卫国这是第一次仔细看于欢,不同于刚刚下火车时候的疲倦模样,也不同于在山下铲黄泥时候满脸尘土的模样,于欢刚刚洗脸,虽然在太阳底下干了两个月的活,但是皮肤皙白,大眼睛一闪一闪的。
于欢看着碗里的鱼说
“叔,这蒸鱼我们那也做啊,有啥不一样的”
“你尝尝”
于欢也不客气,夹了一筷子一吃,发现鱼肉鲜嫩,微微还有一些酒味,鱼腥味却一点没有,这种吃饭的确和老家的有些许不同。
老刘说
“怎么样,不一样吧,当年上海同志来我们厂,有次请我去宿舍吃上海本帮菜,你别说,除了分量少了点,那味道还真心不错,糖醋口的大排,鱼,排骨,又下饭又下酒,老方,等有机会你去东北,我请你吃好的,山鸡炖蘑菇,还有各种野味”
李工吃了一筷子鱼,连连点头称赞,听到老刘说这个,赶紧说
“老刘,野味可能吃不长了,听说国家就快发布野生动物保护法,很多野味不许吃了”
老刘就当没听见,笑嘻嘻的打开酒瓶,给大家的搪瓷杯子里一人倒了半杯。
方卫国第一次喝高度东北烧酒,在上海大多数都喝黄酒,一口下去就被辣的眼泪都出来了,喉咙一条火辣辣的直到胃部,脸没多久就红了。
老刘指着他的脸哈哈大笑,说
“小方你这酒量还得练啊,不然以后要是娶了东北丫头当老婆,老丈人这一关可不好过啊”
不止方卫国,李工和老方的脸也喝红了。
于欢也一起喝,但是半杯下去脸色如旧,似乎没有什么感觉。
大家白天都要干活,体力消耗大,吃起饭来也都是狼吞虎咽的,不一会就扫荡一空,李工今天也喝的有点多,话匣子也打开了,
“老刘,老方,我想不明白,这世道,都说了要实事求是,可就是有人喊着大干特干,我同学在贵州,前几天给我写信,说他们单位在修建山洞车间,说是学习某某单位的先进经验,胡闹!”
李工把搪瓷杯子往桌子上一顿,老方反应过来,赶紧去关门,老刘拉住他,对着于欢一使眼色,女孩放下饭盒就往屋外走,走了一半又回来一把揪住方卫国的衣领,把他也拽出来,然后把门带上,两个人弄了两块石头,就坐在门口。
方卫国有点醉了,晕乎乎的,等被于欢拖到门口了才反应过来,傻乎乎的问
“干啥出来啊”
于欢看着他傻乎乎的样子,恨铁不成钢的对着他脑袋就是一巴掌
“你傻啊,出来陪我说说话!”
“干嘛不进去说”
“我就喜欢外面,凉快!”
方卫国被这蛮横的丫头整的没办法,只能在屋外呆着醒酒,于欢用手托着下巴看着周围,时不时和路过的熟人打个招呼。
这时候屋子里传来李工的声音
“我同学在贵州,说厂里革委会要求搞山洞车间,说是从兄弟单位学来的经验,说这样既隐蔽,施工又快,我同学实地一测试,发现选中的几个山洞有暗河,湿度太高,而且入洞口太小,设备根本进不去完全没法弄”
老刘的声音传来
“山洞车间我听说过,之前山西那边很多兵工厂都在山洞里,没啥问题啊?”
李工打断他说
“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山西气候干燥,山洞通风好的话的确问题不大,贵州的气候和湘西很像,潮湿的很,金属部件放进去半个月就会生锈,还有就是,要看生产什么产品的,枪支弹药没问题,甚至一些精密度要求不高的机械产品也没事,但是有的东西就绝对不行,比如我们的精密仪器,电子仪器,怎么弄”
“你那同学是啥单位”
“咱的规矩你还不懂,我也不能问,问了他也不能说,但是我知道是三机部的单位”
1965年,国家工业管理最高机构出现了“八机并存”的局面,根据生产的产品不同,全国工业被分为八个机构:
一机部:民用机械,
二机部:原子能、核武器(九院为核武器研究院),
三机部:航空(+第六研究院),
四机部:电子(+第十研究院),
五机部:常规武器,
六机部:船舶舰艇(+第七研究院),
七机部:航天,火箭、卫星、导弹(第五研究院),
八机部:农业机械,
东方仪器厂是隶属于四机部,而李工嘴里的三机部,主要都是研发生产军用飞机的单位,属于一级保密单位。
李工接着说
“这么高精密的设备,精度要求那么高的产品,暴露在这样的环境中生产,质量会受到很大的影响,而且他们的生产设备尺寸很大,强行运送进去,磕碰了好几个地方,技术员都心疼坏了,而且进去才三天,洞顶就开始渗水,一半的设备都泡水里了,损失惨重啊!这不是在瞎胡闹吗!”
老刘和老方都没说话
方卫国这会算醒过来一点了,李工说的话,他听懂一半,抬头看看于欢也竖着耳朵在听,就说
“我们干嘛躲外面听啊,而且李工说的也对,之前蔡司令非要在这干打垒的房子里开工,李工反对,我就觉得李工说的有道理,工厂生产环境很重要,这房子住人都是凑合,放一台机床进去,人都挪不开身子,蔡司令就是扯淡,啥也不懂,按你们东北话说,就一棒槌,他下次还敢这么乱来,你看我怎么收拾他”
于欢给了个白眼
“说你傻你还不服气,蔡司令再棒槌,他代表的是什么,这些年的运动你还见的少了啊,我听说上海这些年闹腾的也很厉害,祸从口出懂吗?你以后注意点,自己折进去就算了,你一句话,家人,邻居,一个屋里的同事,都得受牵连,懂吗?”
方卫国也并不傻,只不过一来喝了点酒有点口无遮拦,二来想在于欢面前显摆一下,李工才说几句,他就明白于欢为啥要拖自己出来了。
一来屋里人多,说话不方便;
二来这是职工生活区,大家都不讲究,路过了推房门就进,就算不进来,人来人往的,万一谁听到了,找蔡司令一说,李工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现在两个青年男女门口一坐,谁过来了都能拦一下,人家也没机会听墙根。
没想到于欢这丫头胆大心细,和同龄咋咋呼呼的姑娘完全不一样。
这时候屋里传来老方的声音
“李工,听我一句,尽人事,听天命,胳膊拧不过大腿,很多事儿就算你是对的,这世道也不能去争,别把自己弄进去”
老刘也在帮腔
“李工,你是老实人,现在就欺负老实人,大家心里有数就行,别硬来”
李工叹口气,说
“你们的心意我懂,让两个孩子进来吧”
方卫国和于欢听见了就推门进去坐好,李工说
“你们两个刚刚也听到了,讲真的,我也不知道这世道是怎么了”
李工把杯子里的酒喝完,说
“解放前,日寇侵华,我刚刚进交大,学校的学长要去南京请愿,结果国民党政府就是不卖给他们火车票,一帮交通系的学长跑到火车站,找到一台报废的蒸汽火车头,自己修好了,自己开车去南京,开到一半,政府的人把前面的铁轨给拆掉500米,企图阻拦学生,学长们就下车,把后面的铁轨拆了去补前面的,他们再拆,我们再补,就这样开着一个火车头一路到了南京”
“后来我大学毕业,直接去了重庆,在山洞工厂里生产武器,支援前线,抗日战争胜利了,还要内战,我看不下去了,跑去参加了解放军”
“不对的事情,就是不对的,我们心里这杆秤不能歪啊”
第十二章
于欢和方卫国对视了一眼,不知道李工是喝多了说胡话,还是借着酒上脸说心里话,多年后李工去世,方卫国于欢两口子帮着忙前忙后,夜深人静的时候,两人再次回忆起当年晚上在干打垒房间里的这次对话,最终两口子得出一个结论,人的一生有很多次机遇,而两人的第一次机遇,第一个贵人就是李工,第一次重要的机遇,就是李工让两口子学习文化。
这天李工看着两个年轻人,说
“可惜了,你们两个年轻人聪明,胆大心细,要是能继续读书的话,肯定都能成就一番事业,但是现在没书读了,可惜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老刘老方对视一眼,知道机会来了,老方赶紧开口说
“李工你说的对,是耽误了,虽然说我也没上过学,但是当年要不是狠狠心去读了夜校,哪有机会学到技术,估计还在码头搬货呢”
李工说
“说到这个,老方,上次我整理资料的时候,发现你懂俄文?”
“哎,懂一点点”
方卫国接上话说
“我阿爸还会英语日语德语”
李工大吃一惊,说
“真的,老方师傅,你不是说你没上过学吗,哪里学来的啊”
老方不好意思的笑笑,借着酒劲,用上海口音很重的普通话,讲述了自己的历史
“当年我爸爸来上海讨生活,安顿下来就把我和我姆妈接到上海,住在苏州河边上的棚户区里,本地人都叫我们滚地龙,又穷,又脏,没人看得起”
“我到上海的时候才6岁,没多久就被送到工厂做工去了”
于欢听到这忍不住惊呼
“6岁?这不是童工吗?”
老方笑笑说
“对,就是童工,不过那个年代,当童工可是美差,我爸爸找老乡托关系才得到的机会,那时候在上海,我们这种流民,吃完上顿没下顿,长手的都要自己讨生活,那时候童工一天包两顿饭,一干一稀,能养活自己了”
“我在各家工厂一直干到13岁,赚的钱也就是养活自己而已,那年去了一家德国人的工厂上班,老板是个德国人,厂里的工程师技工也大多是德国英国的,老板觉得洋人工资太高,想培养一些中国技工,但是那时候,厂里的中国工人百分百都是文盲,怎么办”
“有天老板告诉我们,他联系了一家夜校,厂里所有人都能报名,一共三个月的课程,每天晚上下工了去读2个小时,学费老板垫付,算老板借你的,要写欠条,课程结束考试合格的,就不用还了,要是不及格,还要还债”
“那时候工人一天才几毛钱的工资,三个月的学费几乎是一个工人半年的薪水,而且那时候每天上班很累,一天十个小时,所以几乎没有人报名”
于欢听的入神了,忍不住接茬
“方伯伯您报名了?”
老方笑笑,伸出三根手指说
“三个人,全厂就三个人报名了,我是其中之一,那三个月真苦,晚上上课,白天上班,困的要命,好几次差点就被机器把手指卷了,夜校就三门课,中文,德文,机械原理”
于欢又问
“为啥要学德文”
方卫国不耐烦于欢频繁打断,说
“废话,德国工厂的图纸都是德文的,工程师大多是德国人,不学德文学啥”
老刘这时候也接茬说
“老方这事儿我们那里也一样,解放前,厂里的技术工人都学过日语,没办法,厂里的工头,用的图纸,甚至文件,全都是日文的,学了的就能涨工资,不会的,只能干没技术的体力活,赚的也少”
老方点点头说
“对啊,那时候没想那么多,只知道读出来了能当技术工,工资是小工的七倍啊”
“三个月后我三门功课都及格了,老板也说话算话,直接给我升职当了见习技工,跟着德国的技术员学手艺,之后又去过日本人的工厂,英国人的,还有逃亡过来的沙俄人开的厂,也就这么东一点西一点学了一些”
李工点点头说
“您这才是大才啊,理论和实践相结合,这才是真技术,真学问,比我们这种学校出来的强太多”
老方摆摆手说
“基础太差,年轻的时候耽误了太多时间,之后想学也没那精力了,岁月如金啊,所以李工,我看着我儿子心急啊,他现在是运气好,进了厂,但是以后呢,要是没文化,没技术,再过20年,有他的苦头吃了”
老刘也赶紧接茬说
“是啊李工,我这侄女也没能把书读全了,虽然我也是大老粗没文化,但是我知道有文化的好处啊,别看是个丫头,要是没文化更吃亏”
李工点点头说
“两位老师傅的意思我懂了,你们两个,差不多都是初一的文化水平吧”
方卫国和于欢都点头。
李工接着说
“以我的了解,你们学校的文化课基本也就教完小学,之后的基本就没教啥,别看你们都18-9岁了,但是功课还是要从头开始,这样,我明天找找资料,你们每天抽一个小时学,不懂的来问我”
方卫国和于欢都知道两家的老人为啥安排这一出,但是都赶紧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李工找出来两本书,一本是中学数学300题,一本是刚建国第一版中学语文教材,交给两个人,从此每天晚饭后,李工给两人上半个小时的课,然后两个人写作业,李工第二天再批改讲解,三个人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学习小组。
入冬前,基建工程兵到了,虽然冬季不是修建的好时机,但是工期紧,也顾不上了,李工也变得忙碌起来,带着厂里的技术员和工程兵的领导天天开会到三更半夜。
方卫国的青年突击队也忙的不行了,因为工程物资一批批的在往工地运。
砖头就是一个大难题,之前洪泽县就一个小砖厂,现在三家三线厂同时开工,根本不够用,当地政府紧急成立了一家新的国营砖厂,在本地招了一批年轻人,加班加点的开始干,洪泽靠近沅江,河砂不缺,附近都是山,木材也不缺。
最缺的就是水泥了。
老赵为这事上火了好几天,终于通过审批拿到了1000袋水泥的批文,然后又联系好车皮,从省会运来、
青年突击队全员提前赶到了火车站等,不仅是工地急着用,最重要的是洪泽县的冬天下雨频繁,水泥到了必须立马送进库房,不然就全毁了。
方卫国带着三十几号人,焦急的等待火车到站,他抬头看看天,阴沉的天气,不是好兆头,回头对大家喊道
“同志们,1000袋水泥,两台卡车至少要拉4趟,我们必须在天黑前搬完,眼看要下雨,绝对不能让水泥在车站过夜!”
大家齐声回应,斗志昂扬。
等火车进站的时候,大家松了口气,一共才两车皮而已,但是等搬了半车皮不到,大家就知道厉害了。
水泥袋看着不大,分量极重,这些青年工人大多都是城市来的,重体力活不懂技巧,也没啥力气,很吃力,最开始一次可以扛个三五包,不一会,一次最多两包。
而且水泥粉末扬的到处都是,大家搬了一会出汗了,水泥粉末凝结在脸上,鼻孔里,很快就凝固成了水泥壳子,刺痛的很。
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咬着牙,喊着号子搬着,为什么?
一个是集体凝聚力,这个时代是集体主义社会,工厂就是一个小集体,所有人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全在集体里,所以每个个体都不顾自己。
还有一个,就是大家都18-9岁,热血沸腾的年纪,特别这1000袋水泥来之不易,是用来修厂房的,这是所有人的命根子。
等第一车皮扛完,大家准备喘口气的时候,小宁波突然喊道
“不对,这是要下大雨!”
他看大家不信,急声辩解
“我从小海边长大的,渔民看云就知道什么时候下雨,你们要相信我”
大多数人都已经累的动不了了,躺在地上大喘气,方卫国也算海边长大,知道渔民的眼睛有多毒,就问
“还有多久?”
小宁波死死的盯着云层,十秒钟不到就肯定的说
“最多还有一小时,而且肯定是大雨,云层的颜色不对了已经!”
方卫国肩膀已经麻木了,手上脖子鼻孔火辣辣的疼,他知道这时候自己不带头,大家一但气势垮了,脱力了,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于是咬牙扶着卡车站起来说
“同志们,厂子考验我们青年突击队的时候到了!大家拼了,把这一车卸完!”
这时候车子已经装了大半,司机悄悄和方卫国说,下雨前一定要开走,工厂那边也要卸货,今天看样子最多再拉一趟,下雨不能拉,一个是会淋湿,还有就是卡车装满水泥太重了,路上都是黄泥路,一但下雨路面太泥泞,很容易轮胎打滑,甚至可能翻车。
方卫国让小宁波赶紧去县委,看能不能腾出来地方暂放水泥,另一边把鼓励大家都站起来继续搬。
大家也被鼓舞起了斗志,纷纷挣扎着站起来,很快就把卡车装满,开车开走后,大家开始把水泥卸下来,堆放在站台的雨棚下面,等剩余的半车卸完了,火车开走,卡车司机也回来, 这次司机也拼了,在山路上一路油门踩到底,飞驰着就回来了。
小宁波带着五六个县委的人来了,毕竟东方仪器厂是当地的大单位,县委很重视,当即派人跟着过来,并且把火车站附近一个物资仓库的大门打开了。
这时候小雨已经滴滴答答的开始下了,所有人知道这是最后一战,疯狂的把水泥袋往车上搬,就算超载了也搬,司机冒着爆胎的风险,缓慢的把车往仓库开。
到了仓库门口倾盆大雨就下来了。
上面一层水泥袋眼看就湿透了,根本来不及卸货了,情急之下方卫国有了急智,一看仓库大门很高,里面空间也够,直接指挥司机把卡车开进了仓库,总算是大功告成。
当晚,所有人都睡在了仓库里,一身水泥壳,连都是灰色的,这时候已经入冬了,很多人仗着年轻,脱掉衣服,直接冲进了大雨里洗刷自己的脸,冲去身上的水泥,县委的老人看到了骂道
“什么天气了,这衣服湿透了要冻出毛病的!”
赶紧找来火盆,给大家烤干衣服,烧火取暖,还煮了几大壶生姜水给所有人驱寒。
第二天起来,所有人都疼的动不了,全身每一个关节都酸痛无比,方卫国感觉自己的肩膀肿的像馒头一样,连手都抬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