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新添寨的上海人

乐活   2024-11-10 09:04   上海  

1966年,因为大三线建设,上海光学仪器厂整体内迁,全厂的工程师、技术工人和家属,来到贵州贵阳郊外乌当区的新添寨,组建新添光学仪器厂和赤天光学仪器厂,为海军潜艇生产潜望镜,以及各种光学仪器。

整个厂区连职工加上家属有上万人,这是一家几乎全部由上海支内职工组成的贵州三线厂,在厂区里,大家都讲上海话,吃上海菜,几乎成为上海的一块小飞地。

79年两家厂合并,组建新天精密光学仪器公司,这个厂现在还在,叫新天光电。

这家厂的历史,并没有什么波澜起伏的故事可以讲,和绝大多数三线厂的发展史差不多,唯一的不同,就是这家厂上海支内职工占比很高,基本就是上海支内职工历史一个缩影。

当年上海光学仪器厂党委书记,以及后来贵州新天光学仪器厂的党委书记葛民治,用这段话总结了这段历史:

“内迁”——这个不寻常的字眼,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心中,至今还有着震撼心魄的含义。它意味着数以百万计的,内迁大军告别父母,携妻带子,全家革命,从繁华的工业发达的地区,浩浩荡荡奔赴深山荒原;它意味着满腔热血的拓荒者,在当时还十分贫穷落后的内地,在我们的下一代无法想象的,极度艰苦的条件下建设起一个个,现代化的工厂,并且“献来青春献终身,献了终生献子孙”,为祖国内地经济的巨变,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而对于这家厂的普通职工而言,他们没有更多的考虑贡献这个崇高的字眼,对他们来说,是一生的颠沛流离。

这家厂有一位毕业于哈尔滨工业大学,然后被分配到上海光学仪器厂的上海姑娘邓美慈,刚生完孩子没多久,就接到了上级通知,厂子要整体内迁。

她的丈夫叫王家驹,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然后留校当老师,已经教了6年的表演课和导演课,上面一声令下,丈夫就得跟着妻子一起走,没得选择,简单的收拾一下家当,带着只有4个月的儿子,就千里迢迢的来到了贵阳的新添寨。

邓美慈直接参与工厂建设生产,丈夫被贵阳市区的京剧团选中,去那里排练样板戏,孩子没人照顾,只能先送到厂区附近的农户家里寄养,直到子弟幼儿园建立起来,才由母亲照顾,而父亲一个礼拜才能回来一次,甚至更久。

这个男孩就在新添寨的厂区长大,一路子弟学校读上来,身边的朋友全都是同厂的子弟,父母大多也是来自上海的支内职工,他在这个三线厂小世界呆了足足13年。

13岁那年,他父亲被武汉一家部队文工团选中,调往武汉成为话剧演员,他和母亲还有妹妹也一同被调了过去,从此他结束了自己的三线子弟生活。

后来他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这个当年上海支内职工的子女,新光厂的厂子弟,就是著名导演王小帅。

王小帅在他这本自传《薄薄的故乡》里面写到,他对故乡的心理转变,出现过几次变化,最早他觉得自己就是贵阳人,毕竟4个月的上海生活是没有任何记忆的。

而且在15岁之前,他压根儿就没去过上海,但是到了武汉以后,作为一个刚刚从山区走进城市的少年,面对同学的嘲笑,他内心又把自己当成了上海人,用这种我是来自大城市的心理暗示,让自己渡过那段尴尬的适应期。

等到了北京,大家都是北漂,反而这种故乡情怀淡薄了。

直到他策划拍电影《青红》,他回到了自己阔别多年的新添寨,见到了十几年没见的发小,在交谈中,他们都说贵阳话,但是偶尔会说几句上海话。

王小帅很别扭,说我是贵阳人,说什么上海话,结果发小们很不屑的说,你算什么贵阳人,你是外地人。

王小帅一下就懵了,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你们都不认可我,那我到底是哪里人呢?

之后他在十年的时间里,拍摄了三线子弟三部曲,《青红》《我11》和《闯入者》,但是因为大家对三线建设这段历史很陌生,所以行业内都称它为故乡三部曲。

因为大多数人对三线建设的历史并不了解,后来王小帅写下了这本回忆录,薄薄的故乡,在书里他和故乡这个执念达成了和解。

他说,故乡不是一个地理上的概念,你的记忆在哪里,哪里就是故乡,哪怕那里已经面目全非消失殆尽,哪怕最后只能存在在一张薄薄的纸上,那也是薄薄的故乡。

王小帅有一个小学同学,和他一样从上海来,从小特立独行,不与其小朋友玩,大家都在下河抓鱼上山打鸟的时候,他只是在家里看书,这个同学叫许东峰,后来高考是贵州的理科状元,现在是国家海洋研究所研究员。

还有同厂的一位比他们两大几岁的厂子弟,叫吕克勤,现在是位于上海的一家德国汽车电器集团的亚洲区总裁,他当年去新添寨的时候,还住过干打垒的房子。

这些厂子弟,在一个三线厂区长大,在一个子弟学校读书,最后四散各处。

当年仅上海一个城市,还不算小三线,仅在大三线建设中,就有304个项目、411家工厂、2.6万台设备、9.2万名职工迁往大三线地区,随行家属一起,估计超过15万人。

而那时候上海的城市人口还没超过800万人,这些都是经验丰富,年富力强的技术工人,是那个年代我们国家为数不多的,接受过高等教育或者是高级技工培训的人才。

上海新民晚报当记者的唐宁,用了4年的时间,采访了300多位当年贵州新光厂的当事人,写下了一本书,《归去来兮:一部亲历者的三线建设史》。

唐宁说到,很多大三线企业已经成了工业遗址,第一代建设者都已退休,他们中有新中国培养的大中专生、痴迷于科技的技术人员、身怀绝技的工匠,大部分人月退休金在2000元左右,远低于上海同期水平。

当年的时代精英,成了需要帮困救助的弱者,然而在讲述热血青春时,他们依然神采飞扬。


三线厂子弟
和大家聊一聊40年前那段燃情岁月,说一说现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