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到1980的大三线建设,以及所有的小三线建设,上万家不同的工厂,都统一生产过同样一个产品,数量多达百万,这个产品就是三线厂子弟。
在历史上,“子弟”这个词,在历史上,其实不是一个好词语,纨绔子弟、八旗子弟、富家子弟、官宦子弟,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每一类子弟,都是根据家庭出身,给贴上了一个标签。
在这一点上,我们三线厂子弟也一样,我们从出生的那一天,就被贴上了一个标签,就是三线工厂职工家庭出生,以厂为家的一群人。
三线厂大多都在偏远的山区,乡镇,所以一个厂,就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社会。“大而全”,从出生到坟墓,厂里啥都有。
我曾经说过,厂一代是建设者;
厂二代,是跟着父母,从东北、从上海、从全国各地来到三线建设工地的一代人,他们亲眼看着厂子是怎么建成,然后在厂里工作,结婚,退休,在厂区渡过大半生;
厂三代,就是我这种,出生在厂职工医院,在厂子弟幼儿园长大,在厂子弟学校读书,然后很多人都目睹了老厂的辉煌,目睹老厂的衰败,甚至破产,最后全部离开老厂的一代人。
厂四代已经很少了,就算有,在如今的社会环境下,他们也不可能像上三代人一样,对老厂有特殊的情感寄托。
三线厂子弟这个名词,我这样的厂三代,应该是最后的终结者,三线厂,还有三线厂子弟,都已经已经成为历史名词,最后可能会被写进历史书里。
老厂对于厂子弟来说,特别是对于厂二代来说,就是一个幸福的乌托邦。
首先就是物质生活极大丰富。
在6-70年代,那个物质不丰富的年代,是买米买菜买油都要凭票证的年代,就连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为了买一块冷库的冻肉,都要凌晨2点起床,去国营肉店排5个小时的队,还不一定能买得到,家家的早饭几乎都是泡饭加酱菜。
但是在三线的国营大厂,早晨七点,职工食堂里面,馒头、花卷、包子、牛奶、豆浆应有尽有。甚至在有的厂,为了照顾各个地方的职工的口味,还单独调集援建单位的当地的厨师过来做饭。
比如在四川江油的长城钢铁厂,在江西新余的江西钢铁厂,食堂里都给上海的援建职工,准备了大饼油条。吃饱喝足,父母骑车去厂子里上班,而厂子弟步行10分钟,就能抵达子弟学校上学。
逢年过节,对于大多数县城乡村居民家庭来说,几乎是攒足了一年的票证,想办法要过一个体面的春节,而对于三线厂单位的家庭来说,工厂会集中采购大量的鱼肉,水果糖,瓜子花生,然后统一分发给每一个职工,我见过上千台自行车,车把手上都挂着一条一米多长的大草鱼,从厂区呼啸而过的场面。
也听说过在北方,全厂职工都把厂里发的,半块猪脸肉挂在阳台上风干,结果把晚上来厂区下象棋的,厂外县城的老人吓出心脏病的故事。
只要进厂,就能住进单身宿舍楼,只要结婚,厂里就给安排住房,只要有孩子了,工厂就承担职工从怀孕到出生,到孩子成年以前所有的教育和医疗,在那个年代,在高考恢复以前,能进工厂,是所有年轻人除了参军以外,最大的梦想,最好的职业选择。
其次,对厂子弟来说,你厂子弟的身份,就是意味着就业的保障。
就算你成绩再差,就算厂子弟高中都考不上,没关系还有厂技校,厂技校考不上有大集体。大集体上不了,还有大厂每年的“自然减员”指标,只要没惹太大的祸,厂子弟一定有班可以上。
高考恢复以后,如果统招不能上线,大厂有委培指标。最差的,工厂有自己的电大,夜大,只要去上课,就能毕业,毕业后全部安排工作。
农村里的同龄人,哪怕高考恢复了,也只有一次机会,就那一次机会,考上了,国家安排工作,而且很可能就是去你家附近的那家工厂,县城的孩子更加麻烦,因为连地都没的种,只能靠父母到处跑关系说好话送礼,想办法在县城的,街道单位找一个工作。
而厂子弟从来不用担心这些,因为只要厂子还在,就一定有你的位置。
因此也导致了,三线大厂子弟,他们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甚至不输给城市干部家庭的子女,曾几何时,所有三线大厂周边的年轻人,都以能招工进厂为荣,就算自己进不去,能和厂子弟结婚,都是父母能在亲戚那炫耀的资本。
当然那是历史,现在我们都明白,当时厂子弟舒适安逸的小日子,是时代的阴差阳错造成的。
在计划经济的年代,大厂没有订货、生存、成本的压力,只要完成生产任务,就可以涨工资、提福利,没有利润考核,所有的财务都是国家统一拨款。
因此三线大厂的职工几乎没有任何压力,除了按时上下班,完成国家下达的生产任务,大家的精力都在组织一场场的,体育比赛,文艺晚会上面,厂俱乐部里经常播放最新的电影,在只有厂生活区的电视机,才能收看的闭路电视里,厂电视台每天24小时,循环播放最热门的电视剧。
我们这群厂子弟,就是在这种物质丰富,而且氛围轻松愉快的环境里长大。
特别是相对现在的孩子,我们还拥有一样他们无法拥有的东西,就是自由。
6岁开始,我就能自己出门去玩了,爸妈给我脖子上挂一根家里的钥匙,告诉我天黑前回家吃饭,不要离开厂区,就再也不会管我了,6岁开始,我就可以自由的,在厂区里尽情的撒野,去草丛里抓虫子,去厂车间捡来废铁丝,去钳工车间的钳工台上,用老虎钳做出一把弹弓,我甚至无聊的时候,会爬在厂区的梧桐树上,一边吃水果糖,一坐就是一下午,现在的孩子,不会有这种自由的童年。
现在我不敢让我的孩子一个人在小区玩,我小时候可以,因为只要在厂区,路边的每一个成年人,都认识我是谁,我父母是谁,甚至连我家的亲戚都认识,甚至他就是我家的亲戚,厂区,是厂子弟最安全的地方。
我们不缺朋友,玩伴,我们3000人的老厂,同一届的厂子弟,就有50几个,从幼儿园开始,住在一起,上学在一起,放学在一起,暑假寒假在一起。所以三线大厂子弟的生活,至少在老厂没有出问题以前,简直就是天堂。
但是美梦终归有醒来的那天,八十年代,市场经济开始了,附近的农村都出现了“万元户”。但是对大部分三线大厂的职工而言,把孩子送进工厂当工人,还是厂子弟的首选,现在你们看来可能觉得很可笑,但是还原到当时的社会环境,这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选择。毕竟从那段特殊年代走过来的老一辈人,对政策的变化都很敏感,当时的市场经济到底会走向哪里,走多久,没人能说得明白。
所以,老老实实当工人、找厂子弟结婚、分房子、涨工资,才是最稳妥的人生规划。厂子弟呢,大多都是老实本分,这主要就来自于厂二代们的教育。上一代人对饥饿、贫穷、和脱离组织的恐惧,对社会变局的心中没数,对大厂既感恩又害怕失去的心态,决定了他们对子女基本价值观的教育。
但是他们没想到的是,时代真的变了,计划经济转型了,当年完成国家订单就能拿奖金的三线厂,哪怕是曾经上万人的大厂,也要自负盈亏,全面市场经济了,而很多三线厂,连销售部,这个现代企业最重要的部门都没有。
厂长,党委书记,一个去上级部门要支持,另一个开始出去跑业务,开始还信心满满,但是跑着跑着突然发现,凭借自己厂几十年的生产能力,在市场经济的市场上,根本就找不到订单。
,市场上最缺的是彩电冰箱洗衣机这些家用电器,而自己的厂,造了几十年的防空雷达,手榴弹,冲锋枪,高射炮甚至是飞机导弹,完全对接不上。对接不上就硬上,造子弹的造自动步枪的厂改行去做自行车,造导弹的厂,改行去造小客车,造火控雷达的厂,改行去做电视机,甚至有当年造核工业零件的厂,改行去做冷饮的。
但是这些厂,用的还是三线建设初期的,不计成本排除万难的那一套,没有人控制成本,没有人管理客户,没有人关注市场变化,因为全厂没有人懂这些,结果就是,生产出来的产品卖出去了,但是利润根本不够发工资,更不要说养活厂配套的,那一大摊子医院子弟学校锅炉房车队,这些编外人员了,或者是一开始卖的还挺火,但是过了三五年,这个产品在市场上就被淘汰了,而厂里却后知后觉,直到没有订单了才反应过来,完全没有现代企业的,产品周期迭代管理的概念。
所以没过几年,大多数当年专门做军工品的三线厂,都穷到发不出工资了,这大多就是90年代中期的事情,从这时候开始,我们这些厂子弟的好日子就结束了,先是边缘的服务部门被一个个的撤销,一批批的职工开始买断工龄,一个个的厂服务单位被划分给当地政府,最后甚至连我们子弟学校,都被划给了当地教育局。
不过据些在子弟学校,教了一辈子的老教师说,他们还是怀念原来子弟学校的时代,因为厂子弟都特别听话,厂职工家长都特别重视教育,都很配合学校的工作,而且家长和老师的关系也都很好。
现在就不一样了,社会上的孩子太难管,家长更加是惹不起,动不动就去教育局举报你,还是厂子弟学校的时候好管理,孩子欠作业了,直接轰到教室门口站着去,然后直接一个电话打到父母的车间里,孩子一回家,迎接厂子弟的就是一顿暴打,现在不可能了,上课的时候大喊大叫,老师都不敢说一句重一点的话,所以全都变了。
我们这代厂子弟,厂三代长大了以后,几乎都离开了老厂区,因为我们的老厂,大多数都在2000年左右,都破产安置了,老厂不在了,厂生活区的职工也越来越少,只有一些退休的老职工了,空出来的房子,都被租给了外人。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当年厂职工生活区,如果住进来一户不是厂里的家庭,大家都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们,但是如今,厂生活区已经变成了商业住宅,老厂的职工反而成为了稀罕物。
三线厂子弟,我们身上的标签是永远脱不掉的,虽然现在大家都离开厂里了,这个标签还是贴在我们内心深处的,永远撕扯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