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方卫国这辈子别说野猪,连活的猪都没见过,在上海的时候,猪在他的记忆里就是肉联厂里面的一块块冻肉。
从小买肉就是一个体力活,在计划经济年代,上海每旬每家配给的肉票是很有限的,所以大家都会攒到节日才去买。买肉需要排长队,凌晨肉联厂没开门,就要去排队,排队分两拨,第一波是去占位置,这个活通常是孩子去完成的,方卫国8岁开始就负责这个,天刚刚擦亮就来到肉联厂门市部门口,站在那一边排队一边打盹,有很多人干脆来了以后直接找块石头往地上一摆,就算占好位置了,然后该干嘛干嘛去。
等到门市部快开了,家里大人就来了,顶替方卫国的位置,因为买肉是大事,不能指望孩子,那时候猪肉要抢肥的,三指膘是基础,最好能有五指膘,肥肉可以熬猪油,烧素菜的时候用筷子挑一点加进去,香得很。肉骨头可以单独剔出来熬汤。
每次能买到的肉很少,不足3两,所以烧菜的时候要精打细算,要让一家老小吃到肉味,但是又不能很快把肉吃完。
这年代的家庭主妇的主要方法就是骗,用各种能吸味道的素菜和肉烧在一起,比如过年烧一碗红烧肉,其实里面肉只有5块,其余都是油面筋和香菇,第一顿肉是不能动筷子的,只能去吃有肉汁味道的素菜,第二顿把剩下的肉再加入素菜再烧一次,这次的肉是按人头分的,一人一块,可以全部吃掉,烧过两次的肉其实已经几乎没有了肉的味道。
所以能大口吃肥肉吃个痛快,是方卫国多年以来的梦想,多年以后他的儿子问他最爱吃什么的时候,红烧肉仍旧名列第一,猪头肉排第二,猪蹄髈排第三。
所以当听到半山腰上二喜的喊叫声,方卫国条件发射的开始流口水,然后往山上看。
这座山严格意义上来说只有一半了,被工程兵炸了一半,山不高,也就6-7层楼那么高,炸掉的一半形成了一个接近90度的陡坡,露出来的全是黄土,几乎没有什么石头,这段时间干打垒很耗泥土,又被挖了一阵子,坡变得更加陡了。
远远的看见以二喜为首的一群工人举着斧头在追逐,一只黝黑的动物在前面沿着陡坡的边缘逃窜,山上的树已经被砍的差不多了,野猪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只能靠蛮力左右逃窜,怎奈围堵的男青年一个个像吃了兴奋剂一样亢奋,根本摆脱不了。
一个不留神,野猪把脚崴了,一下就从陡坡滚了下来。
二喜当仁不让,把斧子一扔,就从陡坡也滚了下来。
最近出大太阳,陡坡上的黄泥都干透了,一人一猪,一前一后,卷起两团黄色的烟雾。
方卫国直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扔下板车就往陡坡冲,刚跑几步就听到前面有人大喊一声
“接着,用这个打!”
一看居然是那个沈阳来的圆脸姑娘,她举起自己的铁铲,铲柄一头朝着他,刚好在他必经之路上,方卫国没减速,到位置了顺手夺过铲子,200米的距离转眼就到了。
刚好赶上野猪落到脚边,铲子刚举起来,后面的二喜也到了,方卫国收不住手了只能大喊一声
“让开!二喜你个傻X!”
二喜滚的有点晕,下意识的一个翻滚躲开,磨的雪白的铁铲直接敲到了地上。
方卫国没干过这活,第一把敲歪了,不但没伤到野猪,自己的双手还被震的发麻,铲子险些脱手。
得亏野猪摔的比二喜更加晕,人家压根还没缓过来,这时候身后又传来圆脸姑娘的喊声
“打头,对着头打!”
方卫国咬牙举起铲子对着猪头又来了一下。
晚上食堂关于怎么吃这头猪再次产生了分歧,这个争端甚至超过一开始干打垒车间的问题,那个问题涉及到专业知识,还涉及到意识形态问题,大多数职工都没有表态。
但是这次涉及的是每个人吃进肚子里的问题,这头野猪也就300斤不到,去掉不能吃的部分现场500号职工一人也就只能分一勺的,所以几乎每个人都发表了自己的意见,现场一时间乱成一片。
连摔的鼻青脸肿的二喜也吵着要吃杀猪菜。
最后还是老赵几嗓子吼住了众人,最后决定,肋骨炖土豆萝卜,骨架子酱焖,肉和素菜各种炒菜,秉承不浪费的原则,猪血都灌了血肠,做成一顿南北合璧的盛宴。
为了奖励二喜和方卫国的首功,两人领了双份的青椒炒猪肝。
这是方卫国第一次吃到野猪肉,很多年后他不止一次给自己的儿子方宏回忆起这段经历,儿子啃着糖醋大排,听完以后都会问一句
“野猪肉好吃吗?”
方卫国总会不屑一顾的说
“一股子土腥味,也没啥肥肉,没啥好吃的”
老婆于欢总会在一边给个白眼说
“那你也没少吃,两份猪肝吃完了,还死活去锅里抢了两根血肠”
“那是荣誉!要不是我一铲子把业主拍倒了,大家伙哪有新鲜猪肉吃!”
“荣誉个屁!傻了吧唧的楞头往前冲,要不是我反应快递了把铲子给你,你真就抡拳头和野猪干上了,就你那熊样,到时候谁吃谁还不知道呢!”
每次老婆说到这里,圆脸上都会露出得意的笑容。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老刘还批评了二喜和方卫国,先给了二喜一脚,说
“小方是南方人,他不知道还好说,你个东北老林子长大的孩子还不懂事儿?看到野猪也楞追,不想活了,一猪二熊三老虎,得亏这头猪摔下来了,不然给逼急了,非和你拼命不可!”
方卫国一口血肠一口猪肝左右开弓忙得不亦乐乎,吃的满嘴抹油,嘴里塞的满满的含糊不清的问道
“刘师傅,啥是一猪二熊三老虎啊,是说猪最好吃吗?”
老刘看一眼他不争气的样子,说
“就知道吃,连命都不要了,你没在山区呆过,山里人最怕的就是野猪,这东西啊,一根筋,不要命,简单的说就是死蠢,老虎虽然厉害,但是肚子不饿,你不惹恼他,他也不会主动伤人,就算恼了,看见人多他也会怕,熊也一样,虽然比老虎憨,但是你跑远了,上树了,时间长了,他也就走了,只有野猪,这家伙,一但脾气上来,不死不休,不管你有多少人,不管你跑到哪里去,他就死死跟着你,我在屯子里那会,有人把野猪惹恼了,一路跟着追到屯子里来,就算十几个人围着打,他也不怕,有人山上遇见野猪,自己上了树,那野猪就在树底下守两天两夜也不走,野猪少说也2-300斤,皮糙肉厚的,要是被追上了,不咬死你也得撞死你,下次你们要遇见野猪了,千万别像这次一样不要命”
方卫国连连点头,但是心里还是不服气,心说下次还遇到,非打翻了送食堂,这到嘴的肉怎么可能跑掉。
第十章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50几间干打垒的平房就拔地而起,一间能挤下10个人,大家挑了个日子,欢欢喜喜的搬了进去,总算不用再住四面通风的竹棚了。
方卫国抽空去了一趟县城,买了煤饼炉子,锅碗瓢盆,这样大家还能自己开伙。
厂里的总工也姓李,交大毕业,五十岁出头的年纪,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和方卫国父子挤在一个屋子里,他行李最多,一半是书,每天下工回来,还在油灯下看资料,画图纸,工地上每周休息半天,大家伙基本都是聊天睡觉做家务什么的,李工则是趁着白天光线好,埋头看书。
老方对李工很尊敬,私底下多次和方卫国说
“你别整天和二喜东跑西窜的,有空和李工多说说话,让人家教你点技术,学点文化,别年纪轻轻把时间都浪费光了,记住,有知识,有手艺,到哪都有饭吃”
李工对老方也很尊重,虽然一个是大学生,一个是童工出身的工人,两个人晚上有聊不完的话题。
这天方卫国跟着老工人学钓鱼,新手手气好,在沅江边上硬是让他钓上来一条7-8斤重的大鳜鱼,晚上决定烧了,给全屋人加个餐。
回到家他就拎着鱼去了职工食堂门口新修的水槽,把鱼掏内脏去鳞收拾好,然后问食堂要了一勺加饭酒,几根葱,两块姜,就回了宿舍。
到宿舍用水果刀给鱼开了一个花背,拿出一个碗把鱼盛好,拿出屋里准备的盐,把鱼里里外外抹一遍,然后把葱姜塞进鱼肚子里,浇上一勺子加饭酒,腌在那里,出门看见煤饼炉子还有火,赶紧用火钳换了三块新煤饼,装上半锅子清水,放在炉子上等水开。
老方刚好从外面回来,一看方卫国眉毛就皱起来了
“一早人就不见了,又去哪里疯了?”
方卫国讨好的拿出鱼,说
“上次不是说想吃清蒸鱼吗,我特地去钓了一条,晚上加个餐,请李工他们一起吃”
老方叹口气,点点头,回屋拿饭盒,去食堂打饭,让方卫国好好蒸鱼,还不放心的嘱咐说
“记得酱油要出锅前再加,要沿着盘子的边缘浇,不要直接倒在鱼身上!”
然后叹口气走了,一边走还一边说
“干啥啥不行,蒸个鱼也不会,阁着小赤佬哪能办(拿这个小兔崽子怎么办)!”
方卫国拿火钳夹了块燃着的煤渣出来,点了根烟,坐在炉子边上发呆。
来洪泽县已经三个月了,一切就像做梦一样,之前天天吃红薯干下地干活的知青生活恍如昨日,记得去柳岸村之前,在县城知情点接受了三个礼拜的政治教育,为了鼓舞大家的士气,知青点开了一次荤,吃酱油炖肉,食堂按人头把买来的肉切成块,然后用稻草绳捆好,留出四十公分长的线头。
炖肉的时候锅里加了大半锅的水,然后放上酱油膏和葱姜八角炖,开饭的时候,大家看到的是一大锅肉汤,和露出锅外的线头,每个人选准了一个线头直接拎起来,线头另一端绑着哪块就是哪块,这样避免了大家打饭的时候,因为挑肥拣瘦引起的冲突,毕竟这个年代,吃一次大肉极其奢侈。
那天方卫国和一众知青领了肉并不急着吃,而是再次排队去打一勺肉汤,淋在饭上,这才蹲在一边开始狼吞虎咽。
这三个礼拜,每周六周日的晚饭都可以吃面条,配上切成片的咸菜疙瘩,第一次吃方卫国没经验,盛了满满一大盆滚烫的面条,蹲在哪吹了半天才吃完,等吃完了排队去打第二碗的时候,连渣都没了,只能喝了一碗面汤充饥。
但是他很善于观察,知青点有几个干部转业军人,他们每个人都吃了两碗,第二顿方卫国就排在后面,死死的盯着他们是怎么干的。
他发现那些转业军人,第一碗面条是沿着大锅的边,捞那些已经微微凉掉的面条,然后只盛平平一碗,加上两块咸菜片就狼吞虎咽,而上次自己盛的时候,是盯着大锅中间的面条,而且把碗装的再也装不下为止,这样的面条又烫,又多,吃的慢,等吃完了,锅里肯定没面了,而他们这样吃,第一碗面条不多,凉的快,吃的也快,等吃完了刚好赶上第二碗。
方卫国有样学样,每次也能吃的饱饱的。
但是等分配好地方,去了农村,整整两年,方卫国就再也没见过荤腥,他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了农村的苦。
这时候锅里的水开了,方卫国打断思绪,从屋子里端出腌好的鱼,在锅里放上四根筷子摆成井字形,然后把鱼放在筷子上,盖上锅盖,开始聚精会神的等着。
一会李工和老爹外加老刘一起回来了,原来是在食堂碰上了,然后老方说儿子搞了条鱼,大家回屋吃,尝尝鲜,另外两人一口答应,快到门口的时候,老刘对着后面的一间干打垒的房子吼了一声
“欢儿!过来一起吃饭,把我那瓶千山白拿来,给大伙尝尝!”
不一会一个圆脸大辫子的身影就出现在视野里,一手拿着饭盒,一手拎着一瓶酒。
方卫国全神贯注的在计数,老方年轻时候有些家底,常年混迹各大饭店,嘴巴吃的极刁,南京路上的新雅饭店是他常去的,一来二去的,和厨师也成了朋友,新雅饭店主营粤菜,特别一道看似简单的粤菜清蒸鱼让老方赞不绝口,学会以后在家里尝试自己做,也能做的78分像。
方卫国这时候已经数到了第356个数,抬头对老方点头,老方走进房间翻出一根长长的缝衣针,然后揭开锅盖,趁着热气未散,一针刺向鱼背,然后赶紧盖上锅盖,闻了一闻针尖的味道,微微摇头说
“这沅江里的鳜鱼运动量大,肉质紧,土腥味少,我们按照小河里鳜鱼的标准蒸鱼,就给蒸的有点老了,也罢也罢,这么新鲜的食材也是足以弥补烹饪带来的不足。”
老刘和李工在屋子里收拾好桌子,把食堂打来的菜摆上,听到老方的话,李工点头说
“方师傅说的对,湘西真是人杰地灵的地方,不但人才杰出,这地方的食物种类多,而且新鲜易得,我来的早,下过一场雨以后,山上竹林里的春笋,蕨菜,漫山遍野,用本地的腊肉切片一炒,好吃的很”
老方直挑大拇指
“李工不愧是上支角长大的,会吃,懂吃!”
(上支角在上海方言里是指上海市富裕的几个地块”
说完接过方卫国递过来的酱油,掀开锅盖,沿着碗的边缘浇了下去,李工一见也知道老方是个懂吃的人,连连感叹,没想到在湘西山区也能吃到这么地道的粤式清蒸鱼。
老刘一边笑眯眯的看着,对那姑娘说
“欢啊,长见识了吧,南方和咱们东北差别可大了,无论说话,吃菜,都各有讲究”
方卫国抬头一看,老熟人,接火车的时候把自己拍醒,打野猪的时候给自己递铲子,瘦高的身条,圆圆的娃娃脸,一头齐耳短发,大眼睛,皮肤很白,老刘指着姑娘介绍说
“老方,李工,这是我侄女,刚进厂没两天,一说要支援三线建设,不管不顾的就报了名,把她爹气的够呛,不过别看娇滴滴的样子,干活可是把好手”
于欢笑着和大家打了招呼,然后对着方卫国眉毛一挑,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