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经作家吴晓波,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中国工人阶级的忧伤》,能大胆的写出这篇文章,算是一个有良心的知识分子该做的事情。
他说当时提出“三年搞活国有企业”的要求以后,全国数以十万计的国营单位被“关停并转”,超过两千万的产业工人被要求下岗。
当时还没有建立完整的社会保障体系,所以实行的是工龄买断的办法,什么叫买断工龄,就是按你参加工作的时间,一年给你补贴一点钱,一次性结算清楚,然后工人和单位就算彻底没关系了,一次性买断。
那一年工龄值多少钱呢,全国各地不一样,2000年左右,东北地区的工龄最高能有2000元一年,这是最高的,有的地方1000块都不到,也就是说,假设一个工人18岁进厂,勤勤恳恳工作二十多年,到了2000年左右,在他四十岁的时候,单位一次性最多给他三四万块钱,然后就和厂里解除了劳动关系,从此这个工人的生老病死,就再也没有单位会管了,自己想办法谋生去吧。
南方地区因为商品经济活跃,下岗工人投亲靠友,很快就能找到工作,而在一些老工业基地,往往一家两代人都在同一个工厂,在过去几十年里,他们都生活在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的宣传中成长,所以绝大多数人,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培育自主谋生的技能。
一旦失去工作,马上成了彻头彻尾的无产者。
他们就是一群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突然抛弃的工人阶级。
当时,下岗情况最严峻的,就是曾经在计划经济年代,全国最富裕的地区辽宁省。
2002年,吴晓波曾到沈阳铁西区去做下岗工人情况调研,铁西区从建国开始,就是全国最大的机械装备生产基地,这里从日据年代就开始工业建设,在1940年代有“东方鲁尔”之称,新中国成立后,这里又是“一五规划”的重中之重,苏联援建的“156工程”中有三家建在铁西。
这里还有全国最大的工人居住区。
上世纪90年代末期之后,铁西区江河日下,成了下岗重灾区。吴晓波去铁西区调研一周,目睹情况之悲惨,触目惊心,其中听到的两个真实的故事,在互联网的推波助澜下,在全国广为流传。
一个是当时铁西区很多工人家庭全家下岗,无奈之下,工人妻子被迫去洗浴场夜总会做皮肉生意,傍晚时分,丈夫用破自行车把妻子驮到门口,妻子进去上班,十几位大老爷们儿就蹲在外面,一句话也不说低着头,一根接着一根的吸闷烟,在东北夜晚零下二三十度的寒风中,一蹲就是六七个小时,半夜妻子下班了,丈夫再用自行车默默的把醉醺醺的妻子驮回家。当时沈阳的当地人都称这些丈夫为“忍者神龟”。
另外一个故事,就是一家人夫妻都下岗了,家里经济情况很拮据,一个礼拜都吃不上一顿荤菜,有天在读中学的儿子回家,说学校要开运动会,老师要求穿运动鞋。但是当时家里实在拿不出买鞋的钱,那天吃晚饭的时候,妻子开始抱怨丈夫没有本事,丈夫是个老实本分的工人,所以一直埋头吃饭,一句话也不说,但是妻子一直抱怨不肯停,于是老实的丈夫一言不发的放下碗筷,然后默默走向阳台,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
吴晓波在文章中说,他至今记得那些,向他讲述这些故事的人们的面孔,他们静静的说,无悲无伤,苦难被深锁在细细的皱纹里。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产业工人,技能高超,忠于职守,男人个性豪爽,女人温润体贴,他们没有犯过任何错误,却要承担完全不可能承受的改革代价。
在后来做改革史研究中,吴小波还接触到另外一个信息,早在1996至1997年间,由于国有企业的大面积亏损,以及随之而被迫展开的产权改造运动,按官方的统计数据,下岗工人的总量已经达到1500万人,在之后的日子里还在不断增长,这成了当时最可怕的“社会炸弹”。
在1998年前后,几个权威的相关部门,分别对社保欠帐的数目进行过估算,一个比较接近真实的数目是2万亿,一些有良心的经济学家和官员一再呼吁,一定要解决这个问题,多次向相关部门提议,要把这钱还上,2000年初,相关部门曾经设计了一个计划,就是从国有资产里面调拨出2万亿,去把这欠下来的社保亏空给填上。
但是这个计划最后失败了,当时的那些反对者的理由,原话是
“这种行为,是把国有资产变成了职工的私人资产,这是国有资产的流失”,
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惊世骇俗的论调,一张下岗通知单,就把工人扔出去自生自灭,连基本的社保资金都不给,那是工人合法的社保资金,那救命的钱,有多少东北下岗职工没有这个钱,连暖气费都交不起,全家人只能在零下三十几度的屋子里睡觉,很多人生病了都不去医院,在家耗着。
这件事情的结局,对很多有良知的经济学家打击很大,著名经济学者,中国经济学界的泰斗,吴敬琏,当年就是积极支持要把欠的社保给补掉的人,计划失败以后他郁郁寡欢,在晚年的时候,他曾经在一次会议上评价这件事情,用了八个字总结,“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八个字,说尽了这位有良知的学者内心的不甘。
后来在参加一个论坛时,吴晓波遇到一位,当年反对2万亿划拨计划的经济学家,他问人家,这么多年过去了,对当年的主张有何反思。
那个专家一边吃饭,一边淡淡的说,“不是都过去了嘛。”
是的。都过去了。一地衰败的铁西区过去了,国有企业改革的难关过去了,两千万下岗工人的人生也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