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1906年日俄战争结束,沙俄战败,日本侵略者占领了南满铁路,一并也占领了铁路两侧的用地。
在这里建立了伪政府,规定南满铁路以东为市政街区,以西为工业区,并在1938年正式将铁路以西工业区命名为“铁西区”。
随之而来的就是大量日本财阀蜂拥而至,在铁西区修建工厂,掠夺东北的资源。
其中就有后来因为售卖家用电器,在中国家喻户晓的日立集团,当年就在铁西区成立了伪满洲日立制作所,解放以后,这家单位被新政府接收,改名为沈阳变压器厂。
1966年,为了帮助厂里部分生活困难的职工家属,厂里组织他们成立了一个不足100人的职工家属生产组,一年后这家小厂被收为市属大集体企业,名称叫作沈阳市防爆器械厂。
这家人员不足百人,固定资产不足5万元的小单位,成立之初,在被称为东方鲁尔的铁西工业区里根本不起眼,但是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这家单位日后居然被载入史册,成为中国工业单位改革历史上标志性的一家单位。
1986年8月3日,沈阳市防爆器械厂正式宣布破产,成为新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破产的国营单位。
破产一个月后,1986年9月25日,沈阳市防爆器械厂被整体拍卖。沈阳市煤气供应公司出价二十万元,买下了这家破产企业的全部厂房、设备、产成品及其他资产。
三个月后,1986年12月2日,六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十八次会议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企业破产法(试行)》。
沈阳市防爆器械厂的职工们,成为了新中国第一批下岗工人。
当时这件事引发了小规模的震动,但是对于铁西区数千家国营工厂的职工而言,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对于全国数万家其他国营工厂而言,只是报纸上的一角新闻,无人在意。
大家没想到的是,几年以后,这场变革会席卷全国,数千万国营工厂的职工都被迫加入了这个时代最具悲剧色彩的群体:下岗工人。
贰
在计划经济时期的国营工厂,曾经是一个乌托邦一样的存在。如今社会上所有困扰普通年轻人的难题,在这里都不是问题。
比如现在的年轻人随时面临失业的风险,但是那个年代国营工厂的职工是固定工,工厂没有特殊原因,绝对不可能开除职工,
甚至有的工人因违法坐牢了,刑满出狱以后,也是由原单位负责接收。
现在年轻人要为之奋斗一生的三座大山:
结婚买房,下一代教育,看病养老。
在计划经济年代,只要能进入国营工厂,全部都由单位负责解决,那个年代的国营工厂的福利保障,讲的是“从摇篮到坟墓”的一条龙式包办。
哪怕自身条件再差,找不到结婚对象,也会由工会妇联负责给你托底,想方设法给你介绍对象。结婚不用彩礼酒席,单位会组织集体婚礼。
最重要的是,只要结婚了,厂里就会分配一间职工宿舍给到工人,而且是免费的。
生孩子可以请长假,孩子出生后,厂里有幼托班,满月的孩子就能送过去。孩子全部的教育完全可以在厂自办的教育机构完成,厂子弟幼儿园,子弟小学,子弟中学。
甚至下一代的就业问题,单位也负责解决,比如孩子成绩不好,初中毕业就能去读厂办技校,毕业后直接分配进厂上班,或者干脆在家呆着,父母一方只有有人退休了,就能顶替父母的职位进厂上班。
下一代从怎么生出来,到怎么活下去,单位全包了。
工厂大多有自己的职工医院,医生大多来自医科大学,医术高超,条件一流,而本单位职工在职工医院看病,医药费全免,职工家属在这里看病,至少能报销一半。
工人退休后,可以继续享受免费的医疗,闲暇无事,可以去厂工会组织的退休职工俱乐部打发时间。
哪天驾鹤西游了,也会有厂办相关人员负责你的后事,甚至有些条件好的单位,可以在厂殡仪馆举办一个体面的追悼会,厂领导都会出席,最后埋葬在厂里专属的职工公墓里。
每一个国营工厂,几乎就是一个独立于地方的小城镇。
水电通信全部是独立的,甚至很多单位有自己的厂闭路电视台,吃饭有食堂,洗澡有厂职工食堂,无聊了,有厂电影院,厂俱乐部,想锻炼身体,几乎每家单位都有自己的灯光篮球场,甚至标准足球场和游泳池。
所有的厂都有独立的行政机构,银行,邮局,派出所,甚至有些大型厂矿单位拥有独立完整的公检法机构。
有些厂甚至奢侈的创办了众多的服务机构,有制作点心的作坊,冰棍汽水厂,甚至还有自己的农场。
1984年我出生在湖南的一个三线厂单位,是一个标准的国营厂子弟。
从出生到高中毕业,我就几乎没有离开过厂区,在记忆中,厂区的生活就是平淡惬意的,全厂3000多人的生活,全部是围绕着“厂”进行的,这是一个封闭的小社会。
高中之前我读的全都是子弟学校,老师也是厂职工家属,同学几乎全都是厂子弟,大家都住在厂生活区里,学校距离家不到300米的距离,6岁开始,我就一个人上下学。
1983年2月,劳动人事部门下发了《关于积极试行劳动合同制的通知》,这在当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
1986年全国正式推行劳动合同制,在此之前的工人都为固定工,之后的全都成为了合同工,两者直接最大的区别就是,
合同制是与用人单位产生雇佣关系的国有合同工,只要符合相应的条款,单位就有权解雇合同工。
至此开始,国营工厂的职工享受了将近三十年的终身制福利,将一去不复返。
但是历史制度的惯性,使得改革的列车进行的并不快,很多普通的国营工厂的职工并没有感觉到历史的严峻性。
叁
其实早在1979年,中央在国企改革问题上首次提出了自主经营,自负盈亏。
到了1984年10月,十二届三中全会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决定》明确提出要实行厂长(经理)负责制。
旱涝保收的计划经济时代结束了,自力更生的市场经济时代来临。
国营工厂三十年来让人眼红的高福利和世袭制,却成为了国营工厂最大的负担。
国营工厂企业社会化职能的性质,导致在承担生产成本的同时,还承担了大量的非经营性的成本,三十年来积累的大量退休职工,人数甚至达到了现有职工人数的一半以上,他们的退休金,医疗报销费用都由原单位负责。
还有煤气站,子弟学校,职工医院,电影院,体育文娱设施,甚至还有冷饮车间,牛奶车间等一系列职工福利单位的费用,根据90年代初期的一项统计,国企非经营费用支出占管理费用支出的40%。
高福利,背后是高支出,而且福利是不能减少的,一但减少,职工的唾沫星子就会把厂领导给淹没。
当时的厂领导没有什么特殊待遇,和厂职工同样住在厂生活区宿舍,抬头不见低头见,根本躲不过去。
我曾经听过一位退休的国营厂领导说过厂里高福利的来源,70年代的时候,大多数国营单位在计划经济体制下效益都很好,不仅旱涝保收,甚至有盈余。
按照当时的规定,获利部分是要上缴给上级部门的,当时企业单位都有社会化职能,有领导就动了脑筋,直接申请开设了厂福利单位,这样就可以把这部分费用从上缴费用里面扣除,毕竟都花在职工身上了,在当时合理合法。
于是在修建了基础的福利设施以后,很多单位就开始“奢侈”了。
动辄修建3千人座位的电影院,规模比当地政府单位修建的电影院还大,甚至修建副食品厂,生产冰棒汽水蛋糕,还有的干脆搞了个农场,养奶牛。
在70年代的时候,这些国营单位的职工就实现了早餐面包牛奶,夏天冰棍雪糕的生活。
当时领导想的很简单,反正是要上缴的,又留不住,还不如花在自己职工身上。
当时这是个造福于厂职工的事情,但是国营工厂进入市场经济以后,营收大规模下滑,在自负盈亏的要求下,这些福利单位就成了累赘。
1992年3月26日,《深圳特区报》刊发长篇通讯《东方风来满眼春》,以极大的热情描述了著名的南方谈话,深圳特区发展的如火如荼。
当时国家已经把发展经济作为首要任务,改革的速度只会加速,时不我待。
而在广大的内陆地区,国营单位仍旧如30年前一样没有变化,于是,有地方率先不管不顾的动手了。
1992年,徐州市率先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口号是打破“三铁”:
一是改革企业干部人事制度,搬掉“铁交椅”,以经济效益定升迁。
二是改革企业内部分配制度,打破“铁工资”,以企业收益定收入。
三是改革劳动用工制度,砸烂“铁饭碗”,以个人技能工效定岗位。
其中第三条最为重要,1986年就提出的合同工制度,在这里得到了进一步的执行。
按个人技能工效定岗位,这个条例在具体执行过程中弹性很大,有些单位为了完成任务而完成任务。
据说当年全国一共清理出上百万的“富余”劳动力。上百万国营工厂职工被打破铁饭碗,流向了社会,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批下岗潮。
当时社会保障体系还未健全,社会也没有足够的岗位来安排这些下岗职工,一时间造成了一定范围的混乱。
天津市盛传天津手表厂搞“破三铁”,结果因为经验不足,出了乱子,据说出现了工人罢工、女工自杀、厂长免职的情况,一时间谣言满天飞。
当时有一个重要的试点城市,就是曾经的老牌轻工业基地——上海,数百家上海棉纺织企业开始破三铁。
我1992年暑假来到上海探亲,印象中的那个夏天,上海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摆摊,卖毛巾床单枕头套的人。
我父亲去老同学老街坊家串门的时候,临走前很多熟人都会塞给父亲几条当做礼物。
从大人的交谈中,我第一次听到了下岗这个字眼,当时上海不少棉纺厂,因为亏损严重,工资发不出,就用产品抵工资,导致全上海满街都是卖棉纺织品的小摊。
《人民日报》于1992年5月28日发表了一篇题为《论企业改革与工人阶级》的文章,“破三铁”运动终止。
肆
“破三铁”运动后,国家于1993年就发布过关于安置富余员工的文件,其中提到的一个主要办法是发展第三产业。
第三产业俗称企业三产,这在当时已经不是一个新鲜词了,早在80年代,国营单位就纷纷开设下属服务性质的第三产业,但是当时主要是为了安置两类人群。
第一类是返城知青,退伍军人,第二类就是职工家属,这种现在看来不可思议的慈善举措,在当时是司空见惯的。
但是到了90年代,已经看清形势的国营单位领导明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三产很可能是企业继续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于是乎企业办三产成为全国几乎所有国营单位的主要任务。
还有一类国营工厂,他们曾经肩负特殊使命,这就是军工厂,特别是三线军工厂。
当年中苏关系破裂以后,从1964年开始,大量来自东北上海的工业单位,工业人口内迁到中西部的三线地区,修建了数千家军工三线单位,这些单位大多以生产军工产品,兵工产品为主。
中美建交以后,国际形势缓和,战争阴霾散去,数百万计划计划经济时期修建的军工厂,被要求大规模裁减。
而裁减的第一步,就是消减军工订单,要求这些军工单位去生产民用产品,史称“军转民”。
于是乎,有趣的一幕出现了,曾经生产国之重器的军工厂,纷纷开始下海生产民用产品,就像一个个魁梧的彪形大汉,突然都开始学起了十字绣。
011基地是三线建设时期航空工业第一个大型军事工业基地,主要是生产战斗机,基地下属的126厂修建于1970年,当时的任务是生产飞机盘式刹车机轮、气动刹车的电磁活门。军转民以后,开始生产汽车零件;
河南9617厂于1968年投产,主要的产品是82mm迫击炮,军转民以后开始生产细纱机、喷灌机、播种机、电热毯,后来还生产过电梯;
1966成立的陕西9904厂,最早是生产火箭发射管、破甲弹、大粒黑火药的,军转民以后开始生产电梯专用的钢丝绳;
河南126厂,起源于鼎鼎大名的沈阳庆华机械厂,主要生产半自动步枪和冲锋枪,军转民以后开始生产发令枪、三轮车、摩托车、开关;
南京的720厂,是国内第一家自行设计制造雷达的军工企业,军转民以后生产出“蝙蝠”牌电风扇,这个电扇被称为可以传三代的电扇,曾经在百货店橱窗里24小时不停的运行了整整5个月;
南京的772厂,前身是1935年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设立的电气研究室。后扩建为国内第一个专业电子管工厂,军转民后生产出第一台全国产化全自动洗衣机和家用微波炉;
就连著名的核工业504厂,也开始生产雪糕,成为兰州一代人最美好的童年回忆,口感绵柔,价格实惠,坊间传言,这个雪糕是用核工业离心机生产出来的;
在这个时期,各家国营单位各显神通,努力寻找突破口,但是最终活到新世纪的不到一半。
在新世纪即将到来的时候,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出现了。
伍
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
对于大多数国营单位的普通职工来说,这只是报纸上的一篇国际新闻而已,只是茶余酒后的谈资,但是他们没想到,这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国家经济这一年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国企改革没办法在温和下去了,大刀终于砍下。
1998年,国家提出国企“三年脱困”,从这年开始,最大的一波下岗潮开始了,仅1998年当年,就有将近700万人下岗。
据统计,仅1998年~2000年这三年,登记在册的正式下岗职工就超过2500万人,如果要加上那些被冠以各种名号实际失去收入来源的职工,数字将更为骇人。
农村里的人丢了工作还可以回农村种田,再怎么困难也有退路。而城市里下岗的工人,则无路可退。
特别是以东北为代表的老牌工业基地,整个城市90%的人口都是产业工人,几乎所有市民的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全部都是产业工人,整个城市几乎所有的单位都是国营工厂,民营单位少之又少,一但下岗潮爆发,几乎没有可能在短期内找到工作。
一时间哀声四起。
随之而来的就是跨越整个90年代的社会治安问题,这当中一部分来自下岗工人,而更大比例,是来自于厂子弟。
在工厂效益好的时候,厂子弟都可以顶替父母的职位,直接进厂上班,因此很多厂子弟并没有好好去规划自己的人生,突然一下工厂几乎停产,岗位没有了,数百万无所事事的厂子弟游荡在街头。
这些20岁不到的年轻人,没有收入,没有未来,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稍微引诱一下,就成为了犯罪团伙。
北方的沈阳,南方的邵阳,在那个年代因为治安问题闻名全国,而这些人大多都是当地倒闭的国营单位的厂子弟。
陆
当初,与“破三铁”同时出现的另一个说法叫“船”论。它将国家比喻为一艘无所不能巨船,因为冗员过多而行驶缓慢,要保障巨船和船上人的安全,就得把人疏散到成千上万的小船上去。
过去,工人拿的是一张由国家颁给和兑现的终身船票,他们在船上劳作生活,也被称为船的主人。
到了90年代,这张船票逐渐被废弃,工人们或凭借技术本领,或凭借关系运气才能攀上小船,那些没能爬上来的,乒乒乓乓落进了水里。
有些人在大海里随波逐流,得过且过,大部分人都努力的划水不让自己沉下去。
当年第一家破产的国营工厂,沈阳市防爆器械厂的老厂长石永阶,在工厂破产的那天,抽着闷烟看着工人们领救济金,心中百味杂陈。后来他选择了创业,开了一家豆腐坊。
沈阳市防爆器械厂的厂职工张希勇夫妻两人,下岗后最早在沈阳南二小商品批发市场,经营塑料袋批发的生意,吃了不少苦,之后赵本山大火经历启发了他,最后他也成为了一名东北小品演员。
数千万人的命运,终究成为了历史,可能在史书里,不满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