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路漫漫-7-8

乐活   2024-10-30 06:31   上海  

第七章

十几个突击队的小伙子废了半天的劲才把三口酸菜缸搬上卡车,其余的行李堆满了车厢,边上一个沈阳来的大姐还在懊悔的说

“我就说了,车间那几个白铁皮的炉子就该拆了带来,多好的材料,老刘你就是不肯搬。”

那个叫老刘的是车间主任,刚刚还穿着军大衣,一会功夫已经热的满头汗,这时候拿着水壶吨吨吨的灌进去半壶,听到这话不满的说

“搬搬搬都搬了,那沈阳厂子里的人咋办,大冬天的,手都冻僵了咋干活啊!”

“这有啥,让金工车间的人再做几个啊,又不费事儿!”

老刘摇摇头,对方卫国说

“这老娘们,搬家差点把车间都搬空了,走之前还去库存领了几箱子没开封的螺丝,真可以的”

方卫国赶紧从内兜把一毛五的火炬掏出来,拆开了给老刘递上,老刘也不客气,接过来掏出火柴点上,这会司机把行李固定好,一车再带了五个人,就赶紧出发了,一来一回得两个钟头,天黑前一定要把人都接回去,不然天黑了就只能在县城打地铺过夜了。

大伙在火车站席地而坐,方卫国心细,转了两圈先把人头点清楚了,然后又去国营商店买了一大包米糕回来分给沈阳的同事,最后两个米糕拿回来递给了老刘

“刘师傅辛苦了,路上不容易吧,吃点东西先垫垫,赵主任昨天说了,今天厂里食堂炖大锅菜,晚上给大家接风”

老刘接过米糕咬了一口说

“老赵这家伙就喜欢整点虚的,咿,这是啥,馒头不像馒头的,第一次吃”

“米糕,本地人用大米磨碎了蒸出来的,国营饭店还有米豆腐卖,我也没吃过,不过看上去挺有意思的,要不我去买几碗来大家尝尝”

老刘大手一挥说

“不用了,谢谢你了小伙子,对了,还没问你哪里人呢,听口音好像是上海的”

“对的,这您也能听出来”

“嗨,这怎么听不出来,52年的时候,我们厂来了整整一个车间的上海师傅,说话和你一个调调”

52年?怎么会过去那么多人?”

“你还年轻,不知道了吧,知道我们沈阳设备厂是咋来的吗,闲着也是闲着,和你说说”

方卫国就爱听这个,赶紧把一毛五的火炬再递过去点上,老刘两口把米糕塞嘴里咽下,开始慢慢道来。

“我们厂的历史可就长了,当年张大帅在的时候就有了,就两个车间,也就是维修一下仪器设备啥的,后来小鬼子不是把我们那占领了嘛,那时候他们真把那当自己的地盘了,又修电厂,又修自来水厂,邮电局啥的全都有了,还把马路都规整好了,然后从自己那弄了好几万的小鬼子过来,修了好些个厂,我们那在铁路西面,就成了铁路以西工业区,我们那两车间就被并到他们一个厂里了,叫田中设备株式会社”

“田中什么会社是啥意思”

“田中是老板的名字,具体啥意思我也不知道,我那时候才8-9岁,就进厂当学徒工了,按解放后的说法,这就是童工”

“听我爸说,他在上海7岁就进厂当童工了”

“对那时候都这样,后来小鬼子投降了,老毛子又来了,好家伙真是不客气啊,我们厂的设备材料全都往回搬,拆了三天三夜,运回去十几车皮,连固定车床的螺丝都从把地板砸开了装走了”

“再往后不是解放了吗,厂子要重新开始生产,但是那时候人心惶惶,厂里几个管事的不想待了,想走,几个工程师也想走”

“不是解放了吗,干嘛要走?”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还是年轻啊,厂里几个管事的都是民国政府挂了号的,一大半的工程师都是日本人,别说他们敢不敢留下来,咱们要不要还两说呢”

“还有这事儿?那怎么办啊?”

“当时新上任的市长亲自去他们家里,把人家请回家,亲自包了顿饺子,说了我们的政策,把人家给说服了,大部分都留下来了,后来不止如此,老毛子来之前,我们工人发现局势不对,就趁小鬼子投降了没人管的时候,偷偷拉走了一批设备和材料,都埋在地里了,一听说厂要重建,而且是我们自己的政府自己的厂了,就全都挖出来了,就这么厂子又开工了”

52年的时候老毛子不是援建我们吗,派来了5个专家,还送了一批设备过来,别说,人家那技术不是盖的,还真教了我们不少东西”

“后来我们开始专攻精密仪器,全国那时候有这技术的除了沈阳就上海了,就从上海几个精密加工的单位调集了20几个老师傅过来援助,帮我们教出来一批人,真别说,你们上海的车床工和钳工的手艺真是没的说,听说很多人都是洋人技术工人手把手教出来的”

“现在不是要三线建设了嘛,也该轮到我们来援建了,所以厂委一开会说这事儿,大家都报名,我们这厂分成三部分,一部分留在沈阳,一部分去四川了,还有一部分就来这了”

聊天很杀时间,一来二去2个多小时就过去了,远远的看见卡车回来了,车上空空荡荡,所有人把剩下的行李搬上车,人在挤进去刚刚好,大家喊着口号回厂了。

晚上食堂火力全开,整个工地肉香四溢,大家端着饭盒蹲在食堂门口的空地周围,一个个狼吞虎咽,沈阳的工人第一顿就领教了湖南辣椒的厉害,方卫国一边吐着舌头一边和身边的一个刚刚认识的沈阳小伙子说

“兄弟你忍忍,现在食堂大师傅都是县委食堂借调过来的,烧菜下辣椒手太重了,听说厂里马上就从上海调集几个大师傅过来烧菜,到时候请你吃红烧肉”

沈阳的这哥们姓陈,叫陈二喜,大家都叫他二喜,他已经辣的满脸通红,说

“哥们我可等不了了,我们这一块过来的几个大姐都会烧大锅菜,明天就让她们动手,这也太辣了,舌头都不听使唤了”

老赵站在食堂外面一个土堆上,底气十足的说了一段欢迎词,说的沈阳来的职工一个个一把鼻涕一把泪,不知道是感动的还是给辣的。

画风一转,老张抱歉的说

“同志们,现在我们三通工作已经差不多了,就是住的条件差了点,不过还好你们来了,赶紧使出你们干打垒的手艺,让大家能过冬,明天开春能按期生产!”

第八章

方卫国偷偷问二喜

“啥是干打垒?”

“你没见过,在咱东北农村经常见”

“我在农村当过两年知青,村里有土房子,好像是把黄泥用木头模具做成泥砖晒干了,然后再砌起来,再糊一层黄泥”

“那个太慢了,而且也不结实,我们是用两层木板做好模子直接立在地上,然后往里头加三合土,然后夯结实了,再一层一层的叠上去,这搞出来的房子又结实,又快,前几年在大庆那不是修建油田吗,我舅舅他去了,说三个月的时间,就修了30万平米的干打垒房子”

“这么厉害,对了,怪不得老赵前几天让我们挖土,还拉来不少沙子和石灰,是不是就是要弄你说的那个三合土的?”

“对的,就是这个,再掺上一些芦苇杆子就行,明天你就等着看吧,我们这几百号人一起动手,一个月之内就能都住上带门窗的房子”

当天晚上沈阳职工住进腾出来的竹棚里,当晚喊叫声一片,吓得方卫国以为出啥事儿了衣服都没穿就往那冲,老远就看见二喜在路上一蹦三跳,老远看见方卫国赶紧蹦过来,边跳边叫

“卫国,出事儿了卫国,踏马的有蛇,胳膊那么老粗一条,就躺我床上,吓死我了,还有大虫子,我点了个电石灯就出去洗把脸的功夫,屋里爬满了,个顶个老大一只!”

二喜一米七五的大高个,光膀子露出一身腱子肉,被吓的花容失色的样子很可笑,不过那一片好些沈阳职工都被吓出来了,白天叫醒自己的圆脸姑娘吓的脸都白了,大辫子也刚刚解开看样子准备睡觉了,现在披头散发躲在门口不敢进去了。

方卫国拍拍二喜肩膀让他稍安勿躁,对着后面喊到

“吴大哥,还有老詹,别睡了,快起来,有蛇吃了!”

说完自己也从路边捡了根半人高的竹竿,走进了棚子,借着电石灯昏暗的灯光,帮着把几条蛇给挑出来,其他屋的也有人帮忙把蛇给陆陆续续抓的抓,扔的扔,广东来的老詹他们挑挑拣拣的选了几条肥的,号称第二天要给沈阳的职工炖个蛇羹压压惊。

二喜死活也不肯回屋睡了,最后跑到方卫国那和他挤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开始全部人员开始造干打垒的房子,可没想到现场就爆发了第一次冲突,起因是总工拿出图纸,示意先在西面空地修建20间房子供给职工居住,但是革委会的蔡司令坚决要求贯彻上面的“先生产后生活”的号召,必须先修厂房车间。

总工表示,干打垒的房子空间有限,面积大了房子会垮,而且高度也有限,住人可以,机器根本进不来,而且电力系统没法规划,到时候厂房好了全部要再来一次,太浪费了,我们住人可以凑合一下,机器不行,第二就是新成立的基建工程兵,过了春节就会抵达东方厂工地,到时候先修车间厂房。

为了这事儿两个人在工地吵翻了天,这个革委会的蔡司令姓蔡,叫思理,是上海一个厂的二流子,不知道怎么就混到了造反派小头目,来到洪泽以后还想继续抖威风,很快和县革委会搭上线,成立了东方仪器厂革委会,之前还算老实,也就定期组织大家念念语录报纸啥的,今天不知道抽上风,死磕上了。

总工姓于,是刚解放交通大学毕业的高材生,经验丰富,他说

“我们这次从上海和沈阳调过来的都是高精度机床,尺寸大,精度高,拆箱固定以后不合适再移动了,而且我们要生产的很多产品甚至要求无尘车间,干打垒的房子里面卫生条件有限,会影响仪器精度的

蔡司令大手一挥,说

“胡说八道,人定胜天,知道吗,人定胜天!干打垒是房子吗,他还是经验,还是精神!当年根据地的工业都在草棚子里干的,还不一样造出了子弹手榴弹!”

“子弹手榴弹的加工工艺和精密仪器完全不一样,我们的精度要求极高”

“胡说八道,我看你就是有目的的破坏三线建设,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出身本来就很有问题,让你参加三线建设就是对你的考验,你要识相一点”

现场的技术骨干工程师,大多在运动中都被折腾过,很正常,这年头但凡有理工科知识,有文化的,大多不可能出身于贫民家庭,解放前平民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钱送孩子读书呢,就算老方这样平民出身的技术骨干,也都被归类为小资产阶级。

蔡司令一番言论,把本来以为远离运动旋涡的人们再次带入恐惧。

筹委会的老赵低头思考着,沈阳厂的老刘心直口快,也仗着自己根正苗红天不怕地不怕,说

“这位姓蔡的小同志,你说的有问题,我们要先生产,生产的目的是保质保量,首先就是质量要保证,你干过机加工吗,生产精密仪器对环境的要求很高,在沈阳,我们的车间里每天都要求整理,地上连一颗螺丝都允许有,干打垒我住过,那个环境勉强搞点翻砂,锻工还行,就那光线做钳工都够呛,我同意先修职工宿舍,这干打垒的房子肯定不能做车间”

蔡司令刚想反驳,老赵说话了

“我当年刚安排到军工单位,离开部队的时候,老首长告诉我,去军工单位,第一要务就是不要外行管内行,只要和技术相关的,全部听专家的,不要瞎捣乱,要是因为我瞎捣乱影响了军工生产进度,他亲自来枪毙我”

这一段话铿锵有力,特别是知道老赵背景的,都知道他说的老首长指的是谁,所有人都竖着耳朵开始听。

“我看这样吧,总工你看一下生产工艺,能粗加工的工艺,可以在干打垒车间生产的,我们提前准备起来,其他的等厂房修好再说,干打垒先住人,基建工程兵来了也得有地方住”

老赵的话蔡司令不敢反驳,只能点头同意了。

方卫国第一次参加干打垒,一切都透着新鲜,在有经验的老师傅的带领下,大家很快分工合作,一帮人开始上山找尺寸合适的树木开始伐木,拖下山来去皮,分成板材,由木工师傅加工成模具。

大多数人开始推着板车运送泥土,砂石,石灰,再从江边拉回芦苇杆,用附近农村借来的铡刀切碎,晒干,然后和泥土砂石石灰混在一起。

总工带领人在选好的产地用石灰划出房子的线条,然后有经验的老师傅开始装好木板模具,方卫国这些没经验的年轻人出力气,把加水拌匀了的三合土铲进两块木板内,再用工具一下一下的夯实,然后再加一层木板,再夯一层,一层一层叠加上去,半天下来四堵墙就成型了。

因为现场人一大半没干过这种活,虽然没能像二喜说的那样一个礼拜住进去,但是按这个进度,入冬前肯定能完工。

这天方卫国正推着一车泥土往工地走,突然山上有人大喊,

“野猪,是野猪,抓住它,抓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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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线厂子弟
和大家聊一聊40年前那段燃情岁月,说一说现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