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7年1月,香港报刊《中国的陆上朋友》连续三期报道了天京城中爆发的大内讧:屠杀东王余党的大厅惨不忍睹,尸身全部搬至空地曝晒,侍奉过东王的人都被押赴刑场砍头。报社资料由船员雷诺兹提供,源自一个在镇江投入太平军,随秦日纲参加天京事变的爱尔兰籍佣兵的口述。英国公使文翰称没有理由怀疑这位爱尔兰人经历的准确性,当年4月,传教士麦高文给《北华捷报》寄稿,也相信确有其事,并给口述者起了个绰号叫“肯能”。
肯能(生卒年不详),爱尔兰人,姓名未知,几乎不会读写,他对1856年秋天京见闻的口述,经雷诺兹记录,是关于天京事变最详尽的史料。一个洋人会出现在天朝都城,可见时局之混乱,彼时各国使节虽严守中立,却无法约束国民为太平军效命。肯能就精通枪械,四处漂泊为佣金而战,曾服务于小刀会、清军。1856年4月,他与美国人汤普森从上海来到镇江投军,顶天燕秦日纲率陈玉成、李秀成、周胜坤、陈仕章、涂振兴五位丞相刚解围此城,派肯能协助扬州征粮与修筑临时工事。
5月,汤普森在攻击残余清军的作战中阵亡,因擅长火器操作与忠诚干练,肯能和另一个欧洲人被东王杨秀清征召。他们带上秦日纲提供的路凭,经过严格盘查与数小时的等待,终于进入天京城,街市上不乏八音盒、手套、雨伞、钟表等各类西洋货,还能买到武器。肯能两人先后两次被带去谒见东王,通过翻译进行谈话,他以“第二号人物”称呼杨秀清,说其年约30余岁,中等身材面色黑黄,长相尊贵态度和蔼,因患眼疾常戴极大墨晶片。
杨秀清询问洋人如何打仗,肯能与同伴用棍子演示击剑,操作火器射击45米外的纸靶,拿起杯子假装喝醉施展西洋拳,东王被逗得大笑。他们被安排住在杨秀清妻舅家中,这里距离东王府仅20米远,肯能每次出门都能望见府门前的两尊铜铸弹装平射炮,那是1855年马萨诸塞州造的最新式火器(太平军攻破清营的战利品),他印象深刻。天朝禁止饮酒,东王妻舅将私藏的酒赠予洋人,肯能两人自娱自乐消磨时光,但他们不会料到接下来将经历这辈子都忘不掉的恐怖事件。
1856年9月2日凌晨四点,肯能两人被炮火声惊醒,马上奔到门口,街上布满了太平军,秦日纲的士卒认出他们,呵斥其不得出门。总算捱到天亮,肯能动身前往东王府,两尊铜炮背后已是尸身横陈,杨秀清的亲兵、属官、乐师、书吏、仆役,不分男女老幼尽数被杀,府内财物也遭洗劫一空。原来前日午夜,从前线率精锐返京的北王韦昌辉、顶天燕秦日纲,奉天王洪秀全“诛杨”诏命突袭东王府。佐天侯陈承瑢叫开府门,杨秀清还没躲进应付危机的空墙,便遭斩杀,首级被割下,挂在街心的一根木杆上。
事变突发时,驻扎东殿附近的扶天侯傅学贤率众登上五层望楼,并朝天放炮,韦、秦部队在巷战中将其击退。逃出城后,傅学贤聚众万余攻占城东,得知东王已死士气大溃(猜测),被韦昌辉捕杀。杨秀清权倾朝野,城中尚有六千余部众遍布各处,其中不乏在紫荆山入教的老广西。洪秀全与韦昌辉、秦日纲、陈承瑢等人商量不冒风险斩尽杀绝,他们的诱杀计谋很阴毒,也很有效。
天王府门前挂出一幅长逾2米的黄绸诏书,洪秀全用语愤怒,斥责将东王府灭门的血腥行径,锁拿韦昌辉、秦日纲二人,并判处五百杖责。女官高声宣读天王旨意,东王余党上前聆听,他们受邀观刑,但不得携带武器进入天王府。韦、秦两人跪在外院,杖刑开始后,坐在中庭两侧长形大厅的东王余党蜂拥上前,争相观看。正当他们咬牙切齿为杨秀清不平时,大小院门一齐关闭,天王府即将沦为屠杀场。
肯能与同伴奉命守卫天王府前门,他口述道:次日清晨,关押东王余党的大厅门窗被打开,炸药被扔向人群,出口被堵得滴水不漏。韦昌辉、秦日纲命手下挽起右袖加以区别,冲进去给幸存者补刀,某座大厅没遇到反抗,另一座大厅的人则用隔墙上抠下来的砖块拼死抵抗了6个多小时。屠杀已毕,肯能等人走进大厅,他用炼狱来形容惨状,尸堆有五六人高,有的人吊死,有的被炸药炸焦,全给搬到空地曝晒。
杀戮到这个地步,韦昌辉、秦日纲仍不停手,之后的数周里,全城每户户主都要上报,屋里住着多少男女老少,分发刻有印记的小牌戴在胸前。若发现与杨秀清有关的人,甚至吃过东王茶饭的也一律被抓,这些人被五人一队、十人一队、百人一队、千人一队地押赴刑场斩首,其中就包括曾侍奉东王的500个女官、女侍。当年10月初,石达开自武昌前线返京,与韦昌辉爆发激烈争吵,先前东王“逼封万岁”,二人曾合谋诛杨,如今北王却诛杀太甚。
韦昌辉大怒,称石达开是东王余党,甚至已投降清妖。二人不欢而散,当夜,翼王得眼线密报,缒城而逃,随后韦、秦二人就包围并屠灭了翼王府。石达开溯江西上召集旧部,东王残党纷纷投靠,号称十万大军返京靖难。韦昌辉屠戮太重人心丧尽,围攻天王府未遂后被洪秀全贬为“北奸”派兵捕杀,首级送往翼王大营。不久,石达开逼天王诛杀秦日纲、陈承瑢,方才罢兵入城,此时已是1856年12月。
石达开重返天京时,肯能与同伴决定离开天京。这个面长色白微须的25岁年轻人,斗不过老奸巨猾的洪秀全,天王既已收回军师权力,怎能坐视第二个“杨秀清”的出现。两个西洋佣兵着中国服饰,用了10天抵达上海,一路上坐手推车、徒步、租船,总算有惊无险,或许就是这段时间,肯能向船员雷诺兹口述了天京见闻。太平天国被大清视作“僭号之贼”,天朝的一手资料多被销毁,清人书写胜利的史书也多是贬损之语。幸而有诸多洋人报刊、笔记、回忆录与保存的珍贵史料,如伦敦大英图书馆馆藏的《天父圣旨》和《天兄圣旨》三卷,才能让后来者略窥当年的波谲云诡。
参考资料:史景迁《太平天国》、香港报刊《中国的陆上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