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末，“太史”学者王庆成在伦敦大英图书馆意外发现两种太平天国文书，共分三卷，印刷于130年前的天京文昌阁。这些文书记录了一系列的显圣，据称是上帝和耶稣传给拜上帝教信徒的话语，他将其命名为《天父圣旨》和《天兄圣旨》。当然，所谓显圣，不过是“天父”代言人杨秀清和“天兄”代言人萧朝贵假借神明之口达成个人权欲的谰言。文书的刊印，也是洪秀全妄图诉诸神的力量，去重整一盘散沙、涣散乏力的天朝山河。
现存的《天兄圣旨》集中在太平天国的广西山区时期，记录编排清楚，细述了萧朝贵的言行举止。字里行间，他一改“勇猛刚强，冲锋第一”、“统带雄师，冲锋破敌，灭怪诛妖”的勇将面目，摇身一变胸有城府、权欲熏心的权术高手，孤立压制、培植私党、施计揽权等手段都堪称一绝。在这条通往权力的荆棘路上，萧朝贵放弃了发妻、养父，割舍了爱恨、情仇，终得所愿，聚齐天朝最强虎将天团。
萧朝贵（？—1852年），广西桂平人，太平天国西王、右弼又正军师、前军主将。他凭借“天兄”代言人、帝婿的身份，运用谋略权术，曾无限逼近最高权力。萧朝贵本姓蒋，被生父蒋万兴过继给武宣人萧玉胜，成年后娶杨云娇为妻。杨云娇本名黄长妹，生父黄权政将其过继给杨家，她也是杨秀清的养表妹。1847年洪秀全入桂传教，杨云娇八面玲珑，谎称十年前有一金发老者让她追随从东方而来的传教者。洪大喜，赞其宣教有功认作“天妹”，教众讹传为洪宣娇（下文统称此名）。
洪宣娇常随洪秀全学《天父诗》，机智果敢四处奔走，教众有“男学冯云山，女学洪宣娇”之说。1847年底，冯云山被捕下狱，洪秀全遁走广东，拜上帝教群龙无首陷入危机。次年4月，杨秀清假托天父下凡安抚教众，10月，萧朝贵学步于杨，将天兄迎入人间。洪、冯归来后承认既定事实，杨、萧开始结成联盟打压异己势力，如其他神灵附体者，天父、天兄也数次训斥洪宣娇逞强好胜、口无遮拦，萧朝贵更带头传诵“女学胡九妹”。即使如此，上帝小家庭的最终确立，洪宣娇仍称天父第六女，萧朝贵称帝婿，也算是某种“夫凭妻贵”。
萧朝贵与萧玉胜的关系也不和睦，1849年底，他就假托天兄下凡训斥养父太过偏爱兄长萧朝隆。据杜文澜《平定粤匪纪略》记载，萧玉胜夫妻在长沙途中同卧，违反夫妻分营制，被人告发，杨秀清转问萧朝贵如何处置。俗语说“无生有养，无以为报”，萧朝贵虽与养父不睦但毕竟身受养育之恩，所以这是一个两难困境：秉公有违人伦，徇私则威信扫地。萧朝贵竟下令斩杀萧玉胜夫妻，并当众说道：“父母违反天条，不足为父母也。”只能说够狠。
拜上帝教内部派系林立，不时有人突然仆倒，假托神明劝解、责备教众，反对天父、天兄教训。杨、萧二人必须通力合作，才能击败他们，并冲破洪、冯确立的权力格局，实现自己的抱负。贵县赐谷村王盛均、王为正父子是洪秀全的表亲，拜上帝教的最早信徒，在杨、萧联合打击下，赐谷王家一蹶不振；大冲曾家助冯云山在紫荆山区打开局面，曾玉珍、曾云正、曾观澜、曾玉璟等老资格也遭杨、萧排挤，有的甚至没有参加金田起义。
但上文所提萧玉胜事件表明，萧朝贵与杨秀清并非纯粹的同盟、挚友，也存在着权力争斗。扯旗起事前，天兄未经天父过问，就私自决定了军师人选与称帝问题。太平天国施行军师负责制，天王临朝不理政，国务由军师决策。军师最初仅有冯云山，天兄传谕洪秀全“冯云山、杨秀清、萧朝贵俱是军师也，杨、萧二人是双凤朝阳也”，并逐步神化自身、排挤冯云山。天兄又传谕洪秀全“但尔称王，不得称帝，天父才是帝也”，这句话则直接决定了太平天国没有皇帝，只有天王。
趁着杨秀清屡患重疾，萧朝贵长期把持教内事务、奖惩教众、指挥各地团营等。他重视个人势力的培植，最成功的手笔就是提拔、培养韦昌辉成为自己的嫡系。1849年秋，萧朝贵撇开杨秀清，带韦昌辉去贵县迎接洪秀全，假托天兄称“他（韦）同朕们总是共条肠也”，确立了韦昌辉天父第五子的身份。韦昌辉感激涕零，对萧死心塌地，凡遇重大事务一律站队萧朝贵。如周凤鸣团练败逃后，萧朝贵欲令大军班师，石达开、王玉绣坚决反对，出言顶撞天兄，韦昌辉则称“小弟总是听天兄吩咐”。如此态度鲜明，也是萧朝贵栽培韦、打压石的主要原因，而韦昌辉除了阿谀奉承，确有能力，为金田团营、起事都立下汗马功劳。
杨秀清重疾缠身，拥有地方实力派支持的萧朝贵，权力欲望也加速膨胀，陈来事件便是他打击“天父”权威的力作。陈来是杨秀清岳父，罗大纲因外出联络天地会，将病重妻子托付他照看，结果罗妻病故，陈来“私自捡起他金戒指一只，银牙签一副”，被人告发给萧朝贵。1851年4月，天兄一日之内下凡5次审讯陈来，迫使其认罪。陈来之子陈得桂向天兄求情，天兄说：“尔求得天父下凡，托秀清口出讲准赦，朕就准也。”手握岳父生死，杨秀清陷入两难，他的处置未留记载，但天兄最后宣布“照朕高兄主意，尔父亲十死无一生”，陈来应难逃一死。
通过陈来事件，萧朝贵达成了一石三鸟：调团营将士观看陈来受审，为自己树威；安抚、笼络罗大纲；打击杨秀清及其势力。除了天地会出身的猛将罗大纲，太平军前期五虎将中的林凤祥、李开芳也对“天兄”萧朝贵肝脑涂地，李开芳在被俘的供词中追忆阵亡了三年的西王，一再指出“萧朝贵最厉害，萧朝贵第一通兵法，此外都不通”。罗大纲直言无忌、林凤祥睚眦必报、李开芳诡诈狡黠，三位当世豪杰，都对萧朝贵极为钦佩，足见西王的驭人本领。
西王麾下猛将如云，就连天王、东王身侧的书吏曾水源也心向往之，但萧朝贵却没能取代杨秀清。冯云山依靠的是一帮读书人，萧朝贵可以凭借宗教手段及地方实力派的支持，和平超越。但杨秀清也有自己的地方势力，及代言最高神明“天父”的权力，维护天父权威符合洪、冯、萧的共同利益，加之局势紧张，为免两败俱伤，萧朝贵也无法暴力夺权。1850年秋，杨秀清病愈复出，否定萧朝贵的保守策略，果断接应各路教众，甚至不惜与清军交火。当年底，杨秀清遣蒙得恩进军花洲，击败浔州协副将李殿元，斩杀秦川巡检张镛，迎洪、冯返回金田，属于杨秀清的时代到了。
但凡提到“天父”、“天兄”下凡，总有人会说“装神弄鬼”，这是以现代标准苛求古人，需知“官逼民反天经地义”，古代农民起义不依靠宗教来发动、组织底层力量，如何能抵消朝廷权威。萧朝贵正是如此，他的权力之路布满荆棘，最终“忍人所不能忍，能人之所不能”。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记载过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的典故，但事实果真如此吗？君主专制社会多是“外儒内法”，借儒家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约束底层安分守己，背地里用得却是法家的“法术势”，专搞阴谋诡计、两面三刀。这么讲没有贬义，因为这是肉食者的必备技能，即俗语所说“善不为官，情不立事”。
参考资料：罗尔纲《太平天国史》、刘晨《萧朝贵与太平天国早期史》、王庆成《太平天国的文献和历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