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1849年秋，广西浔州府平南县，34岁的冯云山走双田口进入山人冲，一路群山重叠密林遮掩，约莫十里地到了山人村。眼前一座三间庐舍，河石砌脚，泥砖作墙，屋主人正是冯云山几度慕名拜访的“浔江一侠”胡以晃。
“胡大哥，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唉……冯先生，一言难尽呐！前些时俺骑马路过八峒卓家，被那厮纠集无赖推到牛圈，一顿毒打又剃发羞辱。”
“岂有此理！官府如何不管事？”
“有勾结呗，若非俺武举科场硬弓折断，手臂扭伤，那厮如何近得俺身。只是没来由受气又无处伸张，实在无脸出门……”
胡家与卓家的私怨，得追溯到胡以晃的生父胡琛。胡氏祖籍江西临江府，数代人非富即贵，至胡琛这代，迁到广西平南罗文村，经营得法家财万贯，成为当地巨富。胡琛生前因生意与卓家有隙，不久又早死，留下胡氏三兄弟。胡以晃排行老二，与大哥以昭、三弟以旸不睦，权衡再三决意分家，迁到山人村。
胡以晃年长洪秀全2岁，年长冯云山3岁，为人豪爽任侠好义，喜好结交江湖豪杰，罗大纲、凌十八都是胡家常客。他自小修习武艺，精通步箭、马箭、刀弓石，曾赶赴大清武举乡试，原本名列前茅却在末场大弓比试中，用力过猛折断硬弓，因手臂扭伤而名落孙山。武举失利仕途无望，又遭恶霸欺侮伸张无门，方才痛下决心入了拜上帝教。
这世上从来没有所谓公平，以强欺弱、以大压小才是这世界的本来面目。
当年11月，萧朝贵假托“天兄”耶稣下凡，点拨入教的胡以晃认实洪秀全为真命天子，认得冯云山、杨秀清等人，并赐予盔甲一副。
彼时杨、萧二人把持教内权柄，以“天父”、“天兄”身份命洪秀全、冯云山“避吉”山人村胡以晃家。随后太平军第一仗“迎主之战”开打，胡以晃力保洪、冯安危，立下大功，于永安受封春官正丞相，地位紧随“天王黑手套”秦日纲之下，是教内第八号人物。
清军细作探得消息，钦差大臣赛尚阿等人认定“土豪”胡以晃无故造反，是受贼人蛊惑胁迫，若能诱为内应永安城可不攻自破。他们命其胞弟胡以旸写信劝降，却不知胡氏兄弟早已不睦，被胡以晃严词拒绝。清吏恼羞成怒，放置火药机关于回信木匣内，上写“洪秀全、杨秀清亲启”字样。
诸王只道这是清军惯用的劝降伎俩，命人打开观瞧，只见函发火起，洪、杨等人皆无大碍，唯有冯云山一条胳膊被炸成轻伤。
或许是不祥之兆，南王冯云山最终也是折在炮伤，没能走出广西。
贰
除了有心延揽的冯云山，水贼罗亚旺也是平南山人村胡宅的常客，他还有个更为世人熟知的名字——罗大纲。
罗大纲是广东揭阳人，与林凤祥是同乡。他生得虎目虬髯体貌魁梧，壮年时游侠江湖，结识胡以晃，后加入天地会。彼时，香港岛被清廷割让给英国，广东一带海盗遭英军舰队打击，窜往广西内河，降维打击桂省清军。罗大纲与“大头羊”张钊、“大鲤鱼”田芳、邱二嫂等多支水贼活跃于梧江、浔江。
1851年初，太平军接连在思旺、蔡村江击败清军，声威大震。罗大纲赶赴金田投奔，经胡以晃介绍给教内高层，得“天兄”萧朝贵看重，被授予左二军军帅。相比于凶悍敢拼但初经战阵的老广西，罗大纲部众常年刀头舔血，具备丰富的“砍人”经验，故常任先锋开路，并拿下太平军首座州城永安。
随后7个月里，太平军完成封王建制，过去的草台班子得以完善。但与此同时，清军也得以调集大军将永安城重重围困。1852年4月5日，罗大纲率部当先突围，攻破东路要隘古苏冲，太平军趁着清军高层内斗之隙，除少数殿后部队阵亡外，顺利自永安突围北走。
此后，桂东北的桂林、兴安、全州数城攻坚，罗大纲皆任先锋。罗氏有胜有败，倒是兵家常事，但自全州之战后，他就鲜任先锋一职。
原因有三：老广西战场经验增加，平在山勋旧抢夺立功机会；萧朝贵早亡，天地会出身的罗大纲失去庇护；全州之战护卫冯云山不力。
这就引出本文最关键之处：攻广西省城桂林受挫后，冯云山、罗大纲奉命打通由桂入湘的水路。冯云山虽受封后军主将，但其长处在于基层组织、典章制度、天文历法等。冯、罗组合类似当年搭配打汉中的黄忠、法正，但冯云山的运筹帷幄“功能”似乎并未发挥。
全州位于广西、湖南交界，州城城防强于永安弱于桂林，扼控由桂入湘的水路要道，是兵家必争之地。清署理知州曹燮培兵力单薄，主动弃守城外据点，专力守城。清提督余万清等顿兵惧进，只是远远观望。当年5月24日，太平军先锋冯、罗组合开始围攻全州，轮番动用土炮、吕公车、云梯等攻城，皆未果。
不仅攻城不利，冯云山也在城下指挥时，被守城清军发炮击伤。南王负伤，太平军士气狂飙，循着龙山矿工炸开的城墙缺口攻入城中。
全州攻坚战历时11天，太平军首次穴地攻城得手，最大代价是南王中炮负伤。
迷迷糊糊被抬着继续行军的冯云山，尚不知前面等着他的正是湘军鼻祖江忠源。
叁
江忠源，湖南新宁人，晚清超一流名将，官至安徽巡抚。他好勇任侠不事绳检，首开湘人团练先河，后于庐州之战城破自尽。江忠源为人豪爽一诺千金，26岁时曾放弃三年一次的武举会试，扶同乡邹兴愚灵柩千里还乡。时任兵部侍郎曾国藩向知己郭嵩焘感慨：
“是人必立功扬名于天下，然当以节义死。”
早在1840年代，湘南就会党之风盛行，诸如“黑莲教”、“棍棒社”等秘密结社，将武艺和佛教信仰连在一起，趁着大旱灾年地方粮商与赃官哄抬米价的契机招揽会众。武举出身的江忠源，为免族人与造反的会党组织有所瓜葛，任命亲族、好友为各营将官，率先组织团练武装对抗瑶民和秘密结社的侵扰，并一举擒杀青莲教贼首雷再浩，因功授浙江秀水知县。
1851年春，鉴于金田匪祸愈演愈烈，清廷命大学士赛尚阿为钦差大臣入桂讨逆。江忠源奉调募得五百楚勇赴营差委，隶属广州副都统乌兰泰麾下。楚勇于象州中坪屡败韦昌辉、石达开，江忠源声名鹊起。
此为湘军出境剿贼之始，亦是湘籍书生学者以兵事扬名之始。
但向荣、乌兰泰武将间的意气之争愈演愈烈，各路清军在永安城下互相掣肘。江忠源献策无门，见难有作为，就率部返回湖南新宁。1852年6月，清廷获悉全州失陷，预判太平军欲走湘江直驱长沙，严令赛尚阿设法截击尾追。清军布置如下：湖南境内鲍起豹部驻永州、余万清部赶往道州；广西境内孙应照部驻防黄沙河、和春部驻全州城北15里太平铺、刘长清等尾追。
江忠源深恐新宁有失急忙趋前阻击，但他的驻防地并非众所周知的蓑衣渡。据道光朝《路碑》记载“蓑衣渡大路，上通州城，下达湖南，虽非关津，实为通衢。”但蓑衣渡水深如潭，短时间内绝难打桩塞河，而据此东北3里的水塘湾滩多水浅舟船难行，左岸狮子岭地势险要易于屯兵，正是江忠源伐木作堰与布设炮位之所。
1852年6月5日，太平军水陆并进驶过蓑衣渡行至水塘湾时，发现狭窄河道已被堵塞。又因狮子岭清军炮火封锁河流钉塞处，洪、杨即命船队横亘水面并构筑两岸防御阵地。和春率军自太平铺分路来剿，双方对峙互有死伤。7日，见河道难以疏通又多面受敌，洪、杨放弃“沿湘江下永州直捣长沙”的既定计划，主动烧船东走，由陆路入湘。
太平军弃船登陆，在此期间冯云山伤重身亡，其影响可谓深远：
对内，冯云山的忠勇才德、智谋器度实为太平天国之第一人。对他的死，论史者称：“使其不死是役，必可辅佐天王，裁制东王，调和各王，于帷幄之中创谋大业以底于成。”虽然裁制东王无法做到，但会使东王不至于目中无人，“威风张扬，不知自忌”。南王的死，确实关系到太平天国的兴亡。
对外，太平军失去掌舵政治方向的人物，政治水平直线下降。天朝凭宗教起家，文盲客家山佬对“上帝和他的儿子们”深信不疑，舍生忘死战力强悍。但走出广西后，精锐兵源越打越少，教内高层需要新的政治手段去团结更多的人。“推翻满清”的道州檄文利于号召底层汉人，但因贬斥传统儒家，使广大读书人宁愿替满人卖命，也要死磕太平天国。
所谓政治，就是把敌人变少，把朋友变多。
失去冯云山的太平军，由于政治上的短视，催生了最大克星——“以儒生领山农”的湘军。
肆
时运无常，太平军在先后“献祭”南王冯云山、西王萧朝贵后，国运一路狂飙，围长沙、克武昌、破安庆、占金陵，正式与大清分庭抗礼。1853年，定都天京的太平天国分兵东征、北伐、西征。
天王国舅赖汉英奉命率军自长江西上，复夺安庆，又南下江西围攻南昌，他的对手正是那个在水塘湾阻击太平军的江忠源。
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等湘籍将帅崛起前，江忠源部楚勇是清廷唯一一支四处救火的机动部队。他先后转战桂、湘、鄂、赣、皖五省，在南昌力敌赖汉英大军，保守南昌，累功官至湖北按察使、安徽巡抚。
太平军撤围南昌后北上攻取九江，韦俊、曾天养、石祥祯等率部攻略湖北。江忠源闻讯，率楚勇急赴田家镇阻击，但此前由于缺饷，楚勇士卒多离散返乡，名存实亡的余部自然被太平军打得惨败。江忠源本想待罗泽南率湘勇，及江忠义、刘长佑新募楚勇抵达，凑足万余人后，开赴江南大营与向荣合兵一处围攻天京，但皖北形势又陡然变化。
接任西征军统帅的石达开，命胡以晃与老将曾天养合军数万攻略皖北，以期掌握这一重要产粮区和沟通北伐军后方。胡、曾联军连下桐城、舒城，直逼安徽临时省城庐州（今合肥），清廷下旨催促，新任安徽巡抚江忠源坐不住了。
轻信庐州知府胡元炜假情报的江忠源，拖着病体仅率千余人进驻庐州城，结果发现城内仅有新招募的数百兵丁，粮食、军火也所剩无几。面对还未合拢围城的数万太平军，江忠源没有选择夺路而逃，庐州城破前一个月他上书称：
“城存臣存，城亡臣亡”。
咸丰帝回批：
“庐州可失，江忠源必不可死”。
但江忠源性情刚烈，誓与庐州城共存亡，在数次击退攻城太平军后的1854年2月，太平军以双层地道战术炸开庐州城墙后又炸死抢修的清军，得以突入城内。知府胡元炜开北门投降，本已被手下救出的江忠源不愿逃命，投水关桥自杀殉国。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类似后来孤军深入被围身死的湘军悍将李续宾，作为湘军鼻祖，江忠源在大清危亡之际挺身而出，展现出超一流的军事才能。但“浑身是铁能碾几根钉”，正如曾国藩当年的预言，性情刚直为人忠义的江忠源最终战死疆场。
庐州攻坚战中，胡以晃作为前线指挥，最终攻克庐州，逼死太平军前期最大克星江忠源，为冯云山复仇。因此大功，他受封护国侯，后改封护天侯。
1854年，胡以晃受封豫王，意指“进取中原”。随后因皖北战败，他又遭除爵，改封护天豫。此后，胡以晃就跟着石达开混，治理过安庆，赏识过李秀成，又随翼王经略江西，和翼王岳丈黄玉琨攻克袁州。
1856年春夏间，胡以晃病故，归葬祖籍临江府。如此叶落归根，又在天朝军事巅峰期“升天”，没有目睹诸王相残，首义八王中，他的命可谓最好。
参考资料：罗尔纲《太平天国史》、陶短房《天国志》、赵尔巽《清史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