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池周刊》文学读本丨2024年8月27期
风像一位客人
半文
1
听说12号台风要来的时候,乐园人都感觉要起身去迎一迎,像迎接一位远客。台风远涉重洋,从太平洋起身,经东海,经台湾岛、舟山群岛,经钱塘江喇叭口,不远万里来乐园,按乐园人的礼数,是该起身迎一迎。
怎么迎是个问题?这是位大客人,乐园一个小小的村庄多半留不下它。大客人有大客人的脾气,偶尔来一回,都是匆匆而过。乐园人都清楚这位客人的脾气,但终究是远客,这么大的远客,一年也难得见一回,不起身迎一迎说不过去。所以,村长在村头的大喇叭上一声喊,全乐园人都站了起来。
站起来,又很茫然,不知该先忙些什么?这位客人不吃饭不喝酒不抽烟,只是脾气大,一过境,掀桌翻凳,拔树倒屋,像鬼子进村。瘦点的人一不小心会被吹到天上,胖点的也不敢保证。最大那年,光二家的牛挣扎着旋转着升上了半空,还好,落下来时,只是有些晕风,没有摔死。喇叭里喊:“12号台风百年一遇!百年一遇!百年一遇!”“百年一遇”四个字又大又响,村庄四面八方不断地响起这四个字的回声。谁都不知道“百年一遇”是多大一场风,因为谁都没活过一百年,钱生他太爷爷是村里年纪最大的,也才八十八岁。活不过一百年的乐园人要遇见一场百年一遇的风,都有些激动,也有些惶恐。乐园人约略知道:这是一场比吹起一头牛还要大的风!人都开始担心自己不够重,会被风吹到天上。一定要在手上抱点什么,让自己显得重一些。木头,石头,一袋泥,越重越好。陈三抱住道地上一个石捣臼,发现太重,抱不起来。只好去抱石磨。整个石磨抱不动,就抱一片,从磨孔穿根草绳,挂在脖子上,用两手抱着,像女人戴了个大吊坠。实在有点重,但不抱着又不放心,怕走在路上,这位远客突然到了,一下就把人吹到天上去了。所以,不管怎样,多少抱点,抱着,才安心。在手上抱点东西似乎是对这位远客最好的尊敬!对远客,最好的迎接态度,是尊敬!奶奶说,她那年力气还小,就抱一袋米。
抱一袋米最好,又抗风,又能吃。传说解放前,有一回来台风,刮断了堤坝,潮水滚进来,发大水,大家一起逃命,逃到小山头,被洪水困住。逃命时,地主最富有,肩上背着一袋金子,腰上围着一圈金子。长工最穷,只背了一袋炒米。十来个人,有背被包的,背衣物的,背钱币的,只有长工背一袋炒米。洪水几日不退,大家都跟长工换炒米吃。地主平时锦衣玉食惯了,最不耐饥,一饿就受不了,最后,背的金子都换了炒米。于是,洪水退后,地主穷得身无半文。长工成了地主,地主做了长工。奶奶说,百年一遇的风太大,谁又重得过一头牛?所以,不管抱什么都难免被刮到半空去。抱一袋米,不管被风吹到哪里,落下地来,总有一口吃的。抱着石磨、抱着金子,怎么啃?
所以,她抱着她那一袋米高高兴兴地行走在乐园的大地上,看忙碌的乐园人,抱着石磨,抱着石墩,扛着木头,拎着泥土,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在大地上游走。
如果台风来时,刚好身边有树,抱住大树也行。可惜,乐园树不多,大树更少。谁又能保证台风来时,自己刚好就在大树边。就算有大树,那么多乐园人,自己也不一定能抢到抱的机会。如果刚好在瓦屋边,抱根廊柱也好。奶奶说我家老屋是当时方圆十里唯一的瓦屋,1956年的乐园,满地趴着的都是草舍,毛竹搭的架子,茅草盖的舍顶,台风来时,草舍自己都站不稳,就别想着抱了。
插图 李辉
抱稳了石头的乐园人,想到自己住的草舍,又不放心,不能让一间草舍飞上天。草舍虽不是什么值钱的家产,但也能遮太阳挡风雨。没了草舍,自己睡哪儿?于是,放下石头,去拴一间草舍。举起斧头,去砍树,去打桩,用草绳拴在草舍的毛竹架子上,像拴住一头牛。这头牛太大,一个桩不够,就多打几个,多拴几根绳。拴得够牢,风要够大,能把草舍连着底下那块地一起吹走。这样也好,等台风过去,草舍落下来,还是一间草舍,不过是换个地方睡觉,不耽误。拴住了草舍的乐园人发现一个秘密:如果不抱一块石头,把自己拴在地上也是个办法!特别是半夜,总不能抱着一块大石头睡觉吧。于是,在床前打个桩,拴根绳,把另一头拴在手腕上。如此,即便半夜,百年一遇的风突然来访,也不会把自己吹走。
钱生家家大业大,草舍也大,睡前,找一根长些的麻绳,把一家六口人都拴在一起,免得到时风太大,拴不住,吹散了,找不到家人。
这是个好的办法。白天,走在乐园的大地上,有抱着石头走着的,有扛着木头走着的,有拎着一袋泥走着的,有抱着一袋米走着的,有一家人拴成一串走着的。到晚上,都拴回一块地上。大人拴着小孩,小孩拴着狗,狗拴着地。那些草舍也都拴好了,瓦屋被很多木头支着。风从东海来,木头就支在西面。村口的大树,也被很多根木头支着、绑着。大树上的大喇叭,在不停地喊着:“百年一遇!百年一遇!百年一遇!”
回声又从四面八方折返回来,像风一下呼呼刮过整个乐园的耳朵:“百年一遇!百年一遇!百年一遇!”
于是,乐园人又紧了紧手上的石头,腕上的绳子:
“都准备好了,百年一遇的风怎么还不来?”
2
没人知道,百年一遇的台风到底走到了哪里?也不能打电话问。那时,整个乐园没有一部电话机,与外界唯一的联系是村口大树上那个大喇叭。只有它会把外面的世界吞下又从它的大嘴里吐出,乐园人知道的外面的世界,都是从它那里吐出的。人们抱着石头,拴着绳,围着它,抬头望着它,希望它早一些把那场百年一遇的风吐出来,但它只会重复“百年一遇、百年一遇”,乐园人都听得有些厌烦了。等一位远客的心情是焦虑的。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要来,又老等不来,还是一位大客人,让人坐立不安。
到傍晚,东边起云了。开始像一棵树,然后像一座山,后来像一条江,再后来像一片海,有万里江山从地平线上长出来,自东向西,慢慢地长,越长越大。前面还跑着一群羊,再看看又像是一群牛,在天上跑得飞快,很快跑过中天,向西边跑去。好像那场风是位牧人,挥着鞭,在天上放牧着一群羊、一群牛,或一群山、一片海。西边太阳还没有落下去,但它挡不住这群羊,或牛。乐园人抬头望着那厚厚的一天云,知道百年一遇的风已经不远了,它应该已经到了东海。它从海上远远地站起身子,开始跟乐园人打招呼了。它把水里的鱼虾,地上的牛羊,还有山川草木河流湖泊,都赶到天上去了。东半边天装不下,就往西边赶。它要把太阳也赶走。赶走了太阳,这整一片天就都是它的了。乐园人把手里的石头再抱紧一点,奶奶把一袋米又紧了紧。虽然没有一丝风,但云已经很重了,压在乐园人的头上,呼吸都开始急促了。乐园人都望着天,不说话。狗也不叫了,和人拴在一起,坐在一起,望着天,安静得不像一条狗。天上的狗在奔跑,只是跑,跑得飞快,也不叫。还有鸡,还有鸭。一场百年一遇的风,把什么都赶到天上去了。风,快要到了吧。乐园人开始担心,都赶到天上去了,台风过后,乐园的大地上还能剩下些什么?
风未到,先用一片云把整个天都盖住了,一点光都没给乐园人留下。还没到夜里,但天上一团墨黑,比夜色黑。本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黑了,就该睡觉。但乐园人都不敢去睡,怕这一睡下去,明天天亮就会找不见自己。谁知道这百年一遇的风会把人刮到哪里?
乐园人习惯早睡,终于撑不住沉重的眼皮,等不到台风这位远客到来,就把自己平放在了床上,手腕上拴着绳,绳拴着木桩。入了梦,梦也被一根绳子拴着。来一场风,把梦吹起来,吹到天上,拉着绳子,像放一个鹞子。
半夜,风真的来了。从远处刮过来时,响动很大。身在梦里的人,分不清这场风到底是刮在梦里还是夜里。奶奶说,风是一点一点大起来的,一场大风,像一个大人物。出场前,先派几场小风、中风来打前站。先把泥路上的浮尘吹走,把村口晒场上的落叶打扫干净,把鸟叫声狗叫声吹走,只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村庄给一场大风。
然后,拔络麻的声响,扯大树的声响,吹开门又关上门的声响,破罐子破摔的声响,什么东西在头上滚动的声响,响成一片。鸡鸭被惊醒,发现圈门被一场风打开,尖叫着冲了出去,满天满地乱飞。牛羊被拴着,不能飞,“哞哞”“咩咩”的喊声乱飞。猪圈用石板垒的,风推不开,猪只在猪圈里面快速地奔跑,尖叫,像临死前那一声嚎叫,一首挽歌,嘹亮而悲怆。
草舍顶上的茅草在风中活了过来,起立,飞翔,一蓬一蓬,飞入无边的黑暗之中,不知飞去了哪里。我家老屋上的鱼鳞瓦,像一群受惊的小麻雀,不分方向地飞。
1988年的那场台风是下午来的,它刮过我的童年最深的记忆,站在老屋的廊檐下,我抱着木柱子,看鱼鳞瓦飞过道地,飞过门前的甘蔗地,一直飞到百米外的淘米塘里。还好,落进了淘米塘,没有摔碎几片。台风过后,我在池塘里一片一片把它们摸上岸,像摸了好多的鱼。
1956年那场百年一遇的台风来时,这个乐园还没有我。奶奶说,它那么大,又那么黑,没人看清它的模样。她说只听到它在头顶上“哇哇”地叫着、喊着,就过去了。
它不走正路,横着走,乱着走。对一场风来说,整个村庄都是路,谁挡着,就推开谁,吹走谁。乐园人都躺在床上,手上紧紧地拴着绳子,头上的茅草被掀开,有雨落下来,也不敢起身。风推开门,冲进屋子,又推开窗,翻窗出去,主人也不敢说。这是一位脾气实在太大的远客。奶奶说,有点冷。大夏天,往常夜里都热得睡不着,这天夜里,特别冷。一场百年一遇的风把太平洋上的冷空气都吹到了乐园。外面传来“咔咔、咔咔”的响声,不清楚是什么东西被风拗断了,什么东西被风吹倒了。只知道那个夜,被风拉长,拉得很长。
奶奶说,记忆中,从来没有过那么长的夜!
3
翻来,覆去。想睡,又不敢睡。当所有的坚持突然落幕,风,就走了。
风是突然走的,像它突然地来。
乐园人讲礼数,但这场百年一遇的风不讲礼数,转身就走。来了,不说一声。走了,也不说一声。
它一走,云就散了,太阳就出来了。第二天的太阳照下来,和前一天一样,但照见的乐园不一样了,甘蔗、络麻、水稻、草舍倒了一地,整个村庄都躺回了大地的怀抱。只剩个毛竹架子还站着,舍顶的茅草,墙上的风笆,都被风扯走了。熬了一夜的陈三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旷野里,身上盖着厚厚一层阳光。起身一看,拴在腕上的绳还在,绳上的木桩还在,床还在,草舍没了。草舍被一场百年一遇的风拐跑,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还好,自己没有被吹走。人还在就好。
人在,草舍会回来的,鸡鸭会回来的,牛羊也会回来的。
光二从络麻蓬下爬出来,钱生从甘蔗地里钻出来,曹五拴着小曹,举着一根木桩,拨开躺在地上的水稻秆子,走了出来。奶奶说那天早上,四邻八舍来了四五十人,因为住草舍的,家被一场风扫荡,开不了锅了。只有老屋,墙还站着,墙上站着梁,梁上站着檩,檩上站着椽,缘上,还留着几片鱼鳞瓦没有全部飞走。奶奶坐在土灶间,扒开上面的湿柴,从下面扯出一把干草,起了火,里面尺六镬、外面尺八镬,两口大铁镬都烧起来,煮粥。一烧火,屋顶的炊烟就升了起来。炊烟升起,乐园重又活过来。
像经历了一次生死大劫。
陈三举着一条一拃长的鲫鱼,喊:“鱼被吹到岸上来了!”
“那有什么稀奇的!”光二抖了下背心,抖下十几只麻雀,“麻雀都被吹到地上了!”
于是,乐园人都去甘蔗地、络麻蓬捉鱼、捡麻雀。这个早晨,熬鱼汤,烤麻雀,煮热粥,干的湿的炊烟往天上飞,飞成一朵一朵的白云。还好,炊烟没有被吹倒,还是直的,所有的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飞。奶奶把煮好的粥一碗一碗布施给来老屋暂时避难的邻舍,人们“嘶嘶哈哈”地喝粥,把身子暖回来。身子一暖,那些冷的怕的颤抖的情绪被安慰,像一张纸被熨平。
光二想到自己抱着一棵树像一片叶子一下被风吹得上下翻飞的情形,有些后怕。“嘶”一声,喝了一口粥,又“嘶”一声,喝了一口鱼汤。吃粥、喝汤,这么多人一起,像过节一样。风把鱼刮岸上,把麻雀刮地上,把一个村庄的人赶到了同一个屋檐下。这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很多人记着这个情形,记了一辈子。
2006年夏天,听说8号台风“桑美”要来,这也是一位远客,听名字就像是位外国客人。我值班,到村里去转移住房困难户、查看防台设施,整个人在风中一遍一遍歪过去又扶正过来。我要为迎接这位远客做些准备。在风还没有把我吹走之前,我遥想1956年那场百年一遇的风。吹过奶奶的那场风,隔了五十年,又吹过了我。
奶奶就是在这一天被风吹走的。直到现在,我仍感觉是2006年那场风把奶奶吹走了。奶奶不是死了,是那个叫“桑美”的远客带走了奶奶。再过五十年,再刮一场风,又会把奶奶吹回来。地球是圆的,风也是圆的。总有一场风会把吹远的奶奶重新吹回来。只是不知道那时,我会在哪里?
“悠悠岁月是个圆圆的球,曾经的美丽会回头。”想起这句话的时候,我看着窗外:一丝风都没有!而我的心头,仍刮着一场巨大的风,像1956年的夏天。奶奶说,村头大树上的大喇叭喊着:“百年一遇!百年一遇!百年一遇!”
“百年一遇”是多大一场风?我到现在仍不清楚,但我知道百年一遇的人。在这个人间,我所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是百年一遇。譬如:奶奶。那个抱着一袋米的奶奶,那个煮粥的奶奶,那个被一场大风吹走的奶奶。
譬如父亲,譬如母亲,譬如那个飞去又飞来的你,和我。
作者
半文,本名钱金利,浙江杭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散文》《散文百家》等发表习作,有作品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读者》等转载,有作品收入《中国散文年选》等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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