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国医大师杨春波是全国脾胃病名家,对于脾胃病湿热证研究有独特的心得经验。脾之湿与胃之热常蕴结诱发湿热证,脾胃乃人体之枢纽,湿热因而酿及多脏腑而产生复杂兼证。其中湿热阴损证是湿热证治疗中常见兼证,杨老认为该证既有湿热本邪伤阴、湿热致病伤阴,又有湿热误治伤阴,其阴虚的临证判断有肺阴虚、胃阴虚、脾阴虚、肾阴虚之别。对于治疗杨老依照苦寒清化、甘淡补益的治疗思路,灵活运用方药,常可因病制宜,收获良效。
关键词:杨春波;湿热证;伤阴证;名医经验;临证思路
杨春波教授(以下尊称杨老)系全国第三届国医大师、脾胃病名家,临床善治脾胃湿热证。杨老在多年对脾胃湿热的研究及临床实践中,发现湿热之邪常可导致阴津损伤而成湿热阴损证,因其程度上不及阴虚明显,杨老命之阴损证,又因其病性矛盾,治疗难免掣肘,纯滋阴则助湿留邪,徒清利则阴分迭伤。杨老对于此类病证常能因病制宜,屡屡奏效。兹总结杨老治疗脾胃湿热阴损证的经验,以飨读者。
湿热阴损证的病因病机演化
1.湿热本邪伤阴
杨老曾对福建地域特点与饮食习惯进行分析,发现湿热的产生有饮食以及地域气候内外两方面因素,此即吴鞠通所言:“湿之入中焦,有寒湿,有热湿,有自表传来,有水谷内蕴,有内外相合”。《素问·异法方宜论》言:“东方之域……海滨傍水”“南方者……阳之所盛处也……雾露之所聚也”,闽地处东南沿海,为“雾露所聚”之地,且常年气温颇高,火热弛张,湿与热相互交结侵犯人体,此为地域气候所致。又福建人嗜食海鲜、茶酒,过则损伤中焦,导致纳运失调,水谷不化进而酿生湿热之邪,此为饮食所致。两者共同导致福建患病人群多湿热。
在杨老看来,湿热既生,有湿偏盛、热偏盛及湿热皆盛之分,但均可导致阴液损伤,如《温病条辨·中焦篇》43条述:“湿之入中焦……其中伤也,有伤脾阳,有伤脾阴,有伤胃阳,有伤胃阴,有两伤脾胃……伤脾胃之阴者十居一二”。热偏盛及湿热皆盛者,热邪本就灼阴耗液,此易于理解;而湿盛者则通过阻滞气机,壅遏阳气,进而蕴热耗阴,或湿邪困阻脾胃,运化不及,影响阴分充养而受损。不仅如此,杨老观察发现,不少患者有过度劳累和熬夜等不良生活习惯,或兼有消渴,本就阴液不足,在此基础上再感受湿热,内外相合之湿热相互促进,损伤阴分,出现湿热阴损证。
2.湿热致病伤阴
湿热之邪通过内外途径侵犯人体后,除湿热直接伤阴外,杨老亦注重湿热致病二次伤阴。如当湿热犯中,扰乱中焦气机,导致清阳不升,浊阴失降,可出现频繁呕吐,进而可进一步引起胃中津液丢失,出现消谷善饥、口干不多饮、舌红干少苔等胃阴虚证的表现;杨老认为湿热蕴于中焦可蒸盛迫津外泄而为汗,若汗出过多则可进一步导致津液丢失,出现口干、咽干、干咳、舌尖红等阴伤证的表现,正如叶桂言:“救阴不在血,而在津与汗”,汗为阴液,止汗便是养阴,过耗则伤阴;湿热产生于中焦而可下注下焦,若湿热下趋肠腑,扰乱肠腑,导致便溏腹泻,而持续腹泻可进一步导致肠中阴津丢失,出现不知饥、纳呆腹胀、唇干红等脾阴虚证的表现;若湿热下注膀胱,可致尿频,日久可进一步引起津液损耗,出现潮热盗汗、腰酸、尿道口干涩等肝肾阴虚之证。
3.湿热误治伤阴
杨老认为,治疗湿热的关键在于祛湿,而祛湿法一般有燥湿、渗湿、化湿等不同,但均有损阴之弊。如燥湿法有寒温之别,对于湿热证热盛者用寒苦燥湿之黄连、苦参、龙胆草,湿盛者则配伍辛温燥湿之苍术、草果、豆蔻,若药物用量过大,方药燥性突出,则燥湿的同时可以伤阴;渗湿法以泽泻、通草、薏苡仁之属为多,渗湿药多兼利水,渗利过度常导致津液过分流失而伤及阴液;化湿法则多用辛香走窜之藿香、佩兰、厚朴、砂仁之类,方中芳香药物过多堆砌使用则可化燥伤阴。另外,湿热壅遏气机,处方用药常配伍理气药,而药多辛温,如陈皮、防风、厚朴、半夏等,不仅如芳香之品化燥伤阴,而且温性助热耗阴,亦常有伤阴的情况出现。
不仅如此,由于湿热证候繁杂多怪,正如吴鞠通在《温病条辨·上焦篇》三仁汤条文记述:“头痛恶寒,身重疼痛……胸闷不饥,午后身热,状若阴虚,病难速已……汗之则神昏耳聋……下之则洞泄”,可见湿温病识证较难,导致误汗、误下,终致坏病。杨老亦认为,湿热病常有类似表证的表现,如身痛、恶寒,但此为湿热之邪壅遏阳气,使人体之阳外达受限而不能温分肉所致,倘若误用辛温的麻黄、桂枝等发汗解表,则可徒伤津液及助长热势,进一步损伤阴津;湿热中阻,胃脘满闷似有形之邪阻滞,若误用芒硝、大黄攻下,可致洞泄伤及阴津。另外,叶桂言:“湿盛则阳微”,湿邪偏盛时可见困乏、怕冷等“虚寒”的表现,若妄用温补,可致热邪内蕴,进而伤阴。
湿热阴损证的审证及治疗
1.审证
对于湿热证的审证判断,应以脾胃为中心但不囿于脾胃,而应有整体观念。杨老总结出舌苔黄腻、胃脘闷胀、食欲不振、大便溏为主要症状表现,小便黄、口苦而黏、口渴喜温饮、身热不扬为次要表现,并可兼不同脏腑的症状,如泛溢肌肤则可见水肿、湿疹等;熏肺则可见胸闷、咳嗽;扰窍则头重、耳鸣、目冒;蒸肝胆则右胁胀痛及黄疸等。其中,舌苔黄腻是金标准,为湿热证必见之候。
而湿热伤阴所出现的阴损证,杨老临证时有肺阴伤、脾阴伤、胃阴伤、肾阴伤之别。其中肺阴虚以津液布散障碍为主,偶见肃降不及,症见咽干燥不适、口渴,或兼干咳、大便滞下;脾阴虚以运化不及为主,症为食欲减退、不知饥、纳后饱胀、口唇干红;胃阴虚以阳明中焦燥热多见,症见上腹轻度烧灼感、消谷易饥、干呕反酸、大便干、舌尖红;肾阴虚以滋养不足、阴虚阳浮为主,症见腰膝酸软、头晕、烘热汗出、颧红等。
临床上阴损证候常为湿热之邪所蒙,不见上述典型表现,故在辨证过程中除结合上述症状,杨老更着重从舌象入手。他认为阴损本质为津液绝对的不足,故在舌象上必有相应体现。其典型舌象主要有以下三点:舌质粗、裂纹舌、苔不全(剥苔偏苔之属),此三者可表明正阴不足的存在。裂纹舌、苔不全的表现众所周知,唯舌质粗鲜有记述,此乃杨老常用的特色舌诊,其表现因阴液不足,舌体失平润所出现的舌体颗粒感(舌乳头)突出而干,呈现粗糙的状态,往往表现在舌尖,三者可单独或共同出现,以审阴伤。
2.治疗
对于湿热证的治疗,杨老根据湿热的特性,结合多年临床经验,总结出清热化湿、淡渗利湿、芳香化湿、苦燥利湿、健脾利湿等诸多方法,曾将诸法合一,创造经验方清化饮(茵陈、黄连、佩兰、扁豆、薏苡仁、赤芍、白豆蔻),临床应用多在此基础上灵活加减。
正是因为湿热证有伤阴之虞,故而杨老在临证处方配伍的药物选择上时刻提防阴液耗伤。如对健脾益气药物的选择,杨老一般选择太子参益气兼能顾阴,阴虚重者常选西洋参,若湿热较重又确有气阴不足,需要补益者,杨老常选用绞股蓝补益而不助邪亦不伤阴;对于健脾化湿药物,杨老常选用白扁豆,健脾利湿而不伤阴,其中对于湿偏重者,选漂白术,健脾利湿,炒白术因其燥伤阴,除治疗泄泻时,鲜有应用,而对于温燥化湿药物苍术杨老更是较少选用;对于淡渗利湿药物,常选用利湿热而不伤阴的药物,如薏苡仁、猪苓、芦根、天花粉等;对于寒苦燥湿药物,因其性寒能清,故为化湿方中必备配伍,又因其易化燥伤阴,杨老对苦寒药物每方仅用1~2味,且在药量上有所限制,如黄连用量不超过3g,黄芩用量不超过4.5g。对于湿热证热邪偏重者,杨老常在清化、芳化的基础上加一些甘寒之品,如蒲公英等,既能清热又不化燥;对于湿偏重者,湿重黏滞,滋阴难免滞邪,芳香开浊之品又多燥,杨老则仿达原饮用白芍甘草相配,取其酸甘化阴,以此制衡芳燥药物如草果、苍术等,可以避免香燥伤阴。
而对于阴液已经虚损而又有湿热的情况下,杨老秉承“间者并行,甚者独行”的治疗原则,在临床上区分湿热及阴虚偏颇,灵活调整药物的比重。杨老认为,湿热阴损之证本质是正虚邪实,单独扶正或祛邪难以两全其美,故杨老在处理湿热阴损证时,提出苦寒清化、甘淡(寒)补益的治疗思路,重点着眼于舌苔的厚薄,以此来判断湿热的盛衰,从而决定补阴的比重。如苔黄厚者为湿热邪盛,治以清化饮方为主,稍伍养阴药,补益的同时可防阴分进一步损伤,待后期苔退邪减,方可渐增补阴药;对于苔薄或少,属于阴损较明显者,杨老仍以清化饮为底方,减苦寒之茵陈及芳燥之佩兰以减少伤阴,而增甘淡渗湿或气阴同补之味,如茯苓、芦根、扁豆等防湿邪再生,在此基础上再加重补阴的力量,处方整体上逐步转以补阴。在具体搭配养阴药方面,杨老根据脏腑不同选药1~3味,如肺阴虚用沙参、麦冬,脾阴虚用山药,胃阴虚用玉竹、石斛,肾阴虚加黄精、枸杞子等;亦常搭配益气养阴之品,药物如绞股蓝、太子参等集动静于一体,可避免气动助热、阴静凝湿的缺点。就整体来说,杨老更注重脾阴与肾阴的补益,因肾阴是真阴之根,脾阴是后天生化之本,脾肾阴分充足,则余脏阴津便源头不断;且脾肾气化与人体津液代谢尤为密切,脾肾壮实则气达津化,湿邪易除,故杨老用太子参、黄精、石斛的频率更高。
验案举隅
患者某,男,56岁,2021年4月12日初诊。主诉:胃脘不适3月余。现病史:患者3月前伤酒食后出现胃脘部闷胀不适,自行服用“多潘立酮”等有所改善,但多食即胀,现来就诊。辰下:胃脘不适,饱食后为胀闷,纳差,不知饥,口干喜凉饮,口不苦,眠可,大便3日1次,质中,小便可。舌淡红尖稍粗,少裂,苔薄黄少腻干,脉细弦缓。辅助检查:2021年4月6日电子胃镜示:慢性萎缩性胃炎伴糜烂、胆汁反流。病理:胃窦小弯重度萎缩。
西医诊断:慢性萎缩性胃炎(重度)。
中医诊断:胃痞。辨证:湿热阴损、气血郁滞。治法:养胃清化、调气散瘀。
方药:茵陈12g,生扁豆12g,黄连3g,薏苡仁15g,莪术10g,佩兰10g,砂仁4.5g,赤芍10g,玉竹10g,枳壳10g,杏仁6g。10剂,日1剂,水煎,早晚分服。
二诊(2021年4月26日):服药后患者胃纳较前增加,知饥可,脘胀减轻,多食仍胃脘痞闷。现口干苦,夜寐浅(5~6h),多梦,时有心悸,乏力,腰酸,大便两日一行,顺畅质软,夜尿1次。舌尖粗质红苔根少,脉细弦。治法:养胃益肾、散瘀安神、清化补气。处方:太子参12g,生扁豆12g,黄连3g,丹参10g,炙甘草3g,枳壳10g,砂仁4.5g,赤芍10g,琥珀3g,茯苓10g,北沙苑12g。14剂,日1剂,水煎,早晚分服。
三诊(2021年5月14日):服上药后患者整体症状明显改善,舌转淡红苔薄,守方14剂善后。
按:首诊杨老认为,患者素有胃病,多食则胃脘胀闷不适,观其舌脉,考虑湿热蕴结中焦日久,内伤阴分,故以清化饮为主方,苦寒清化湿热,配以玉竹一味,既不碍湿热病邪的去除,又可防正阴的进一步受损。二诊湿热之邪渐退,虚象尽显,故去苦寒之茵陈,存少量黄连续治湿热,转以甘淡补益、清化为主。初诊时无明显的兼夹症状,杨老认为湿热之邪蒙蔽疾病的显性症状,故参考舌象,辄投清化饮去除湿热蒙绕,二诊湿热邪减而显性症状外露,以虚证为主,故增补脾肾。在虚实夹杂诊治过程中,杨老始终把握阴虚以及湿热的偏颇,灵活调整处方的主攻点,以收全效。
小结
综上所述,杨春波教授对于湿热阴损证的审证及治疗用药思路有独特的见解,尤其是辨证的全面性、用药的精确性、配伍的灵活性值得我们学习并加以实践。
来源:《中华中医药杂志》2023年3月第38卷第3期
作者:姚柱豪、谢秋雨、骆云丰,福建中医药大学附属第二人民医院
基金资助:国家中医药管理局2017年国医大师杨春波工作室建设项目(No.国中医药办人教函〔2018〕119号),国家重点研发计划(No.2018YFC1705402),福建中医药大学“中医脾胃优势特色学科”建设项目(No.X2019035学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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