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清华教授的往事(下):羊骨汤与粮票

文摘   2024-11-01 07:04   山西  


接上篇一位清华教授的往事(上):救命草


到1960年夏,学生们一个个面黄肌瘦,两眼无神。长期的营养缺乏,导致很多人得了浮肿病,有的患者面部浮肿,脸盘肿胀得像是发面的馒头,两眼肿成了一条缝。我也得了浮肿病,腿上摁一下就是一个坑,很长时间不能复原。

阜平县的领导比较体察民情,不知通过什么关系从哪里搞来一些羊骨架,上面的肉已经剔得很干净。这些羊骨架分发到各个单位,县领导指示:熬成大锅汤,每人分一碗汤,号称“救命汤”。

平阳中学也分到一两个羊骨架,放在伙房里熬汤。四百多个学生,几十位老师,就要从这一两个羊骨架中获取营养。从下午开始,学生们已经闻到了羊骨汤的香味,那是久违了的气味,口水分泌空前旺盛起来。平时吃的菜总是稀得不能再稀的咸水煮萝卜干或煮菜叶,没有一点油水。羊骨毕竟是荤腥,估计那救命汤里至少会飘起一星半点的油花吧。

盼星星,盼月亮,就盼望喝到那一碗救命汤。到晚饭时,还是没有喝到。大家很理解,反而希望熬的时间更长一些,把骨头熬烂了才好,这样汤里营养会更多一些。

半夜,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同宿舍的同学吵醒了。睁眼一看,同学们都穿上衣服起来了,议论纷纷吵吵嚷嚷。仔细一听,原来是一位同学闹肚子,半夜起来上厕所,饥饿的人的鼻子超常地灵敏,忽然闻到一股香味,看到伙房的大师傅从伙房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筐,里面放着煮了一下午已经酥软的羊骨架,端到老师的办公室去了。再去办公室外面偷窥,里面灯火通明,老师们都等在那里,之后就开始吃那些骨头。

事情很明显,老师们把羊骨头吃了。这还了得?这不是掠夺学生们的救命物资吗?全校学生都炸了窝,怨情汹汹,闹成一团。骂骂咧咧,摔摔打打,不知道如何出气,就这样乱哄哄地闹了一夜。

毕竟是只有十多岁的小孩子,学生们气归气,闹归闹,却说不清任何道理。第二天一早,一夜未睡的学生们被集中在学校南北路的南端,列队听顾明副校长训话。至今不明白,在那次事件中,为什么作为老革命的正校长贾兰福没有出面,却把业务骨干顾明副校长推到了第一线。

顾校长很严厉:“你们闹什么闹?!你们饿里慌,老师们也照样饿里慌,吃点骨头怎么了?!老师们饿坏了,谁教你们?!老师们吃得身体好一点,对你们能有坏处吗……”

这天中午,每个学生分到一碗羊骨汤。喝着盼望已久的“救命汤”。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平阳镇,只有一个新建的小饭馆,除了家常便饭没有什么好吃的,是过路人充饥的地方。一天晚上,到马槽找点吃的,路过小饭馆附近,不奢望吃到饭馆的食物,能够闻一闻味道也是好的。忽然听到饭馆内有争吵声,之后一个外地人被饭馆工作人员推推搡搡推出屋外,继续争吵。听他们争辩的情况,是这个外地人要花钱买饭吃,却拿不出粮票,饭馆不卖给他。这个外地人一气之下,把手中的钱撕了个粉碎,嘴里叫嚷道:“什么世道!有钱买不到吃的,还要这钱干什么!”

人民币票面上都印有政治性很强的图画,有人马上向有关部门报告,不一会就来了几个民兵,把那个外来人绑起来抓走了。此后多年,我常常想起那个被抓走的倒霉蛋。他到平阳干什么来了?是探亲访友,还是回家路过?他后来怎样了?定了什么罪名?被判刑了吗?挨打了吗?

一日课后,有同学说西面不远的路边山洼里死了一个人。出于好奇,和几位同学去看。那个死人头朝西北,脚朝东南,仰面朝天,右手还拿着一根棍子。估计是过路人,饿得走不动了就躺在这里休息,再也没能站起来。这是我见到的第一个饿殍。

还听说有一个人饿得难受,就在出售食品的商店里隐藏了起来。商店关门下班后,他放开肚子大吃了一通,被撑死了。

一个没有自习的晚上,又去平阳街上溜达,希望到马槽找点吃的,又路过路南的小饭馆附近,巧遇一位没有粮票而买不到饭的过路人。这个人没有撕人民币,而是求别人卖给他几斤粮票,出价很优惠,一斤粮票一块钱。我动心了。

那时给我的助学金是每月6元,这已经是最高额度了。这6块钱是我的全部收入,一切花销都要从这6块钱中算计。每月的饭费花去了大部分,所剩无几,还需要买书买笔买本,入不敷出,只好不买本子不交作业。随身带着一把小镰刀,一有闲空,就去附近的山上割草,背到平阳街上卖给收购羊草的,或多或少可以卖得几毛几分。这把镰刀,是我唯一的谋生工具,一直带在身边,直到上大学离开阜平,才告别了这把镰刀,唯有镰刀割在手上留下的疤痕伴随了一生。

当时身上正好带有两斤粮票,心中算计,用这粮票换来两块钱,就可以一两个月不再为花钱发愁,就可以少为割草受累受苦。少了两斤粮票,就要少吃两斤粮食,饥饿会更严重。考虑到时已入夏,总能找到可以吃的草或树叶,而钱却是哪里都找不来的。犹豫了一会,还是用两斤粮票换了他的两块钱。

没有想到,很快就有人把此事报告给了学校领导。那时对学生的的操行评定,分为“优、良、可、劣”四等,一般都是“优”或“良”,“可”相当于留校察看,到“劣”就要开除学籍。1960年第一学期末,其他同学的操行评定都是“优”或“良”,唯有我是“可”,原因就是用粮票换钱是政治错误,是“破坏统购统销”,超出了“政策界限”,“上级规定必须惩处”。

我遵守纪律,尊敬师长,认真听课,从来不干坏事,从来不说假话,虽然不交作业,但成绩总是名列前茅。戴着“可”的帽子,这学还怎么上?同学老师怎么看?这个“政治错误”的帽子还要戴多久?联想到尊敬的秦老师的右派下场,心中不寒而栗。

不上学就要回家务农,上工挣工分。以我十多岁的体力,“半劳力”都算不上,那时的工分值很低,每个工(一个整劳力干一天的工分)才合一毛多钱,苦干一个月,无论如何我也挣不来6块钱。为了每月6元的助学金,就是天大的委屈和冤枉,也得忍受,也应该戴着帽子在学校继续学下去。

一天晚上,心里堵得慌,闷闷不乐地坐在教室里发呆。同班有一位大姐张慧哲,比我大六七岁,年龄大懂事多,社会经验比我丰富多了。她和和气气地对我说:“你挺有才的,好好念书吧,别想那么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过几年,情况就会有变化。”她的几句话,坚定了我继续待在学校的决心,没有让那个“可”把我毁了。(全文完)



野老谝闲
说古道今,消闲解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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