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饥饿时会有怎样的思想活动,会怎样自救?经历过的人很多,能真实生动写出来的很少。作者高晋占,河北省阜平县人,清华大学教授,工学博士,1970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并留校任教,曾任清华大学自动化系学术委员会委员、工信部船舶通信导航专家组组长。文章来自网络,文字有改动。
我初二开始就读于河北省阜平县平阳中学。1959年初冬的一天,平阳中学全体师生集合在西边两排教室之间的空地上,由政治骨干刘光波老师传达上级文件精神。刘老师神情严肃,语气刻板,一听就知道要有大事。文件的主要内容是,有些地方受灾,国家遇到了经济困难,粮食紧张了,定量要下调,实行“低指标”,号召大家克服困难,千方百计度过饥荒。
本来粮食定量就很低,每天都吃不饱,肚子饿得很难受,还要调低定量,让人怎么活?
大家都心中明白:大机荒来了!
会后,全校停课,马上组织全体师生下地,把平阳一带所有的耕地都拉网式过一遍,搜寻秋收后的遗留物,搜寻一切能吃的东西,捡回来用作越冬度荒的食物。
时已立冬,地块都是光秃秃的,这种搜寻很难有收获。遇到白薯地、土豆地和花生地就用铁锨挖一通,希望能够找到刨不干净藏在地下的食物,收效甚微,只能把散落在地里干枯的白薯蔓、白薯叶、花生叶搂到一起带回学校。最有收获的是萝卜地,萝卜长大过程中,外圈的萝卜叶子变黄后,会和叶梗一起自然枯萎脱落在地里,已经晒干变成了灰白色,村民收获萝卜时也不要这些废物,这是冬天搂柴烧火的对象。大家讨论说,萝卜叶子能吃,枯萎晒干了的萝卜叶子也应该能吃,就被我们全部收集起来运回学校。有的同学搜罗到一些杨树叶子和柳树叶子,都已枯成黑色,老师说不能吃,只好丢弃。
每个人收获都不多,但是人多势众,把收集到的物品集中起来还是很可观。在学校中部的南北路正中间,这些物品堆成一个圆柱形大垛,直径近三米,高度有两米多。很难想象,这个大柴禾垛将会用作我们的越冬食物。实际上,大概只有我一个人吃过这个柴禾垛中的物品。
天气越来越冷,粮食定量越来越少,肚子越来越饿。同宿舍的同学们每个星期日都回家,从家里拿来一些菜饼子,人家的爹娘省吃俭用自己挨饿,也要给自己的孩子留一口吃的。他们每人一个装菜饼子的小口袋,挂在宿舍北墙上,各种各样的小口袋排成一排,同学们饥饿难耐时,就从自己的小口袋中抓一口菜饼子吃下去。冬天天冷,宿舍没有任何取暖设施,温度低,饼子不会放坏,这是他们维持一周的救命粮。我拿不来菜饼子,那一排小口袋中唯独缺少我的,我没有这样的救命粮。
上课之余,已经没有力气蹦蹦跳跳,没有精力玩耍淘气,有空就躺在宿舍的铺板上,仰面朝天盯着房梁发呆,任凭饥饿的肚子翻腾抗议,也没有任何办法。饿到一定地步,就只想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瞪着眼睛任生命渐渐枯萎。
忽然意识到,不能这样坐以待毙,要想办法,要找吃的,要想方设法活下去
首先想得到是那个大柴禾垛,那是为度荒准备的,应该有能吃的东西。所幸,我用的是一个铁脸盆,虽然沉重不便,却可以当锅用。一天晚上,到那个柴垛寻找,抓到几把干枯的萝卜叶和梗,用铁脸盆端到教室的火炉上,煮了一段时间后,猜测应该熟了,虽然没有盐,也好像看到了饭菜。吃起来才知道,干枯的萝卜叶和梗完全不同于过去吃过的鲜萝卜叶和梗,梗很硬,纤维很粗很长,嚼不碎扯不断,只能用力向下勉强吞咽;叶子已经腐烂发霉,一股怪味,也管不了那么多,大口吞了一些。
后来想到,羊很爱吃晒干的白薯蔓白薯叶,估计那些东西应该好吃。于是,另一天晚上又煮了一些干枯的白薯蔓白薯叶,吃起来感觉更难吃,完全没有鲜嫩的白薯蔓白薯叶的味道,干白薯蔓纤维很粗,嚼不碎咽不下,只能嘬到一点浓汤。白薯叶霉味很浓,还混杂了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忽然记起,生物课上讲过,牛羊的胃和人类的胃差异很大,羊能吃的东西人不一定能吃。但是猪的胃和人的胃结构差不多,猪能吃的东西人也应该能吃。记得喂猪时,曾经把白菜的疙瘩根扔给猪吃,于是想到寻找白菜根。那一堆柴禾垛中没有白菜根,村民收获白菜时都是连根拔起,不会遗留在地里。唯一的办法,是找村民讨要。
走下宿舍门前的大斜坡,走进一户人家的院子,看到一位大婶正在喂猪,鼓起勇气向她讨要白菜根。大婶很奇怪,问要这东西做什么?毕竟是小孩子,还不好意思说是充饥,回答说是治病的偏方。大婶指着猪圈旁边角落里的几个白菜根说:“都拿去吧,这东西猪也不爱吃。”
虽然这几个白菜根已经蔫了,还是如获至宝,拿回去马上用铁脸盆煮了吃,有一股浓浓的怪味,但是比干枯的白薯蔓、萝卜叶好吃多了。此后,饿得受不了了,就去向村民讨要白菜根。要的次数多了,只好说实话,说明是用来充饥。
但是,这些东西所含营养和热量很低,不能代替粮食,身体越来越虚弱,逐渐得了浮肿病。
忽然记起,马和驴等牲畜除吃草外,还要喂精饲料,为的是让它们长膘,干活有力气。虽然遭遇大机荒,它们干的活没有减少,应该还会喂精饲料吧。平阳中学西北有一个马槽,喂养的是生产队的几匹马。某日下午,在马槽中的干草内搜寻,发现有糠皮和麦麸,但都粘在草上,不能收集,无功而返。此后有机会去平阳街时,就去马槽搜寻一下。有一次,忽然看到马在嚼食什么东西,嘴里嘎嘣作响。在马槽中寻找,发现有大豆榨油之后滤出的渣滓轧成的干饼,这东西应该是从榨油工厂搞来的。大着胆子与马争食,吃到几块。那东西很硬,几乎咬不动,有一股生豆味道,虽然是渣滓,但毕竟是粮食的残余物,猜测应该有营养。
好不容易,熬过了1959年的冬天。1960年春天到来后,看到地里长出的嫩草芽,心中一喜,感觉有救了。首先需要鉴别哪些草能吃,哪些草不能吃,以防吃到有毒的东西。根据过去打猪草的经验,知道猪爱吃哪些草,肯定没有毒。一种一种地尝,看哪种好吃。奇怪的是,有几种嫩草猪很爱吃,例如燕儿衣,而我吃起来却感觉味道很苦。有几种草没有怪味,是我常吃的草,例如老绿草(灰灰菜)、马齿苋、星星草等。神农尝百草,我只尝过十几种。还有一些草,叶子不好吃,但是根可以吃。
天暖后,嫩绿的柳树叶子长出来了,捋一把塞在嘴里,也能充饥。可惜的是,村民也在捋柳树叶,很快就都捋光了。而且柳树叶子长得很快,没过多久就长老了,嚼不碎了。洋槐树的叶子煮一下再渍一段时间很好吃,但是生吃不好吃。在学校没有渍菜的条件,回到家才能吃到。到了4月中,榆钱长出来了,那是很好吃的东西,可惜很难抢到,很快就被村民抢光了。
一个周日,我回到残破的家,为小弟和瞎眼的姥姥干些家务活,也想找点吃的带回学校。
他们也在挨饿,也在受罪。那时的分粮办法,工分占了大部分,口粮只占小部分。我家没有劳力,分到的粮食要比别人家少很多,饥饿也比别人家严重得多。没有粮食吃,小弟吃糠吃得大便不通,瞎眼的姥姥让他喝了一些蓖麻油通便,还让他吃了一些蓖麻榨油后滤出的渣滓,即为通便也为充饥。蓖麻籽有毒,渣滓的毒性更大,小弟中毒了,先是手脚麻,后来手脚冰凉,差点要了他的命。
面对小弟的艰难处境,我拿不到也不能拿任何吃食,只好两手空空地返回学校。走了二十多里后,到达铁岭东面,又饿又累,但是离学校已经不远了。忽然意识到,我这是重返平阳中学,心中发怵,两腿迈不动了。路南有一个小山洼,一个很矮的埝阶上有一棵树,就在树下仰面朝天躺下来。望着天上白云,思前想后,想的最多的是向前走还是往回返。
向前走,不远处就是平阳中学,那是我向往的求学地方,但是长年累月的饥饿实在难于忍受,也看不到情况改善的希望。
往回走,回家务农,就是凭着“半劳力”挣工分,分粮时可以多一些筹码,多一点粮食,日子就会好过一点,小弟也有了依靠。但是这样做,就是彻底告别求学之路,就是死心塌地当农民,一辈子!
前不通,后不通。天下之大,居然无路可走。人生为什么如此艰难?刚刚十四岁的我,眼前晃过小弟对我依赖的眼神,我是做哥的,无论如何也应该挺下去啊。
想来想去,左右为难,不知怎么办好。思想斗争的结果,做不出任何抉择。到后来干脆什么都不想了,也不想动弹,就想这样一直躺下去。一直躺到太阳落山,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意识逐渐有些模糊。忽然心中一惊,醒悟到如果继续这样躺下去,很可能就要像不久前看到的那个饿殍一样,再也起不来了。咬牙挣扎着站起来,头晕目眩,凄然四顾,天马上就要黑了。我已经没有力气走回家了,那是二十多里山路。前面不远就是平阳中学,只好一路蹒跚,回到学校,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饥饿。
深秋时节,为了维持生计,为了继续求学,一有闲空,就到附近的山上割草,背回平阳镇卖给收购羊草的。平阳南山,铁岭北沟,到处留下了我割草的足迹。某次割草时,像往常一样,左手抓住一把茅草,右手正要下镰刀,忽然感觉左手中有东西在动,低头一看,一个蛇头正在手中挣扎摆动,赶忙甩手扔掉跑出好远,吓得心中扑腾扑腾乱跳。又一次割草时,不小心蹬动了一块石头,没有想到那块石头下面有一个大马蜂窝,受了惊动的马蜂扑面而来,急忙仓惶逃窜,还是被马蜂追上来蜇了几处。其中的一个蜇伤后来发炎,疼了很长时间,还在前臂上留下了永久的疤痕。
天气越来越冷,地里的草已经枯萎,找到可以吃的草越来越难,树叶也已枯黄凋零,没有任何树叶可以用来充饥。农闲时节,牲畜不必再干重活,在马槽中已经找不到可吃的物品了。
在去割草的路上,忽然看到已经开始结冰的小溪中有绿色。走近一看,认出那是河菜,一种猪很爱吃的水草。抓来一些吃下,感觉这种草很好吃,没有怪味。河菜很耐寒,一直到天气很冷了,冰已经很厚了,在平阳河的某处,还能用镰刀凿开冰抓到河菜。
河菜,我的救命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