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苏州的朋友说要过中元节,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后面想起来,那不就是七月十五,我们小时候的鬼节吗?呃,那是我小时候睡不醒的噩梦。刘亮程有一篇散文,名字就叫《见鬼》,他在里面写:“现在想来,一个人小时候若没见过鬼,那是太可惜了。鬼让我觉得不管我走遍村子的多少地方,哪怕熟悉村里所有的人和事,但还是有一个东西不能认识,那就是鬼。小孩能看见鬼。小孩啥都能看见。万物的灵在孩子眼睛里飘。小孩看见的世界比大人多好多层。人一长大眼睛就俗了,看见的全是平常物。不过,人一老,鬼又来了。小时候看见的鬼,老年后又看见了。人生一世,两头见鬼。”我还没有活到老见鬼的时候,但小见鬼倒是已然经历过。小时候每年七月十五之前。大人一定会交代:天黑之前一定要回家,然后还要揪着你问“听到没有?”那“一定”两个字,比平常任何时候都说得重,说得快,大人眼睛圆圆地睁着,好像是提醒我们,又好像是不止提醒我们,反正让人无法抗拒。但是这个提醒却是种在我们心里的炸弹,每天一到太阳快下山,它就开炸,炸的脑袋里全是大人说的“自己家之前去掉的那些人”和“别人家之前去掉的那些人”,还有,那些根本不认识,但终究是去掉了的人,都会在脑袋里转啊转,然后就貌似在前后左右的黑色空间里面转啊转,究竟转了没有,小伙伴们一个也说不清楚,没有谁准确的告诉大家他看到了什么,也没有谁坚定地说他什么都没看见,于是我们就在这种惶惶然中赶紧回家。但是回家的路上,有一句更害怕的话,扣在脑袋上变成悬头的利箭,那就是——“千万不要回头!”
这句话最大的杀伤力,是在鬼节前去烧纸的那一天,吃完晚饭,天才一黑,大人们就要带着叠成元宝形状的,印着花纹和文字的各种纸,带着我们,出发去十字路口,必须是十字路口,其他路口一概不行。到了十字路口,大人用提前准备好的木棍在地上画一个大大的圆圈,然后放一些纸在圈里,再洒一些纸在圈外,据说圈内的给自家先人,圈外的给孤魂野鬼。在大人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些圈里圈外的存在,已经在我们心里,深深存在了,想到处看看找找,又不敢看不敢找,又不可能闭着眼睛,所以就只敢盯着一处,眼睛动也不敢动,其他地方更是不敢动,定定的站在那,守着火堆,听着大人念念有词,连呼吸都是烧焦的,一点儿不顺畅。
终于烧完了,刚刚的黄纸变成彻底的一堆灰,大人很高兴,说亲人们全收到了,这话在小孩子听起来尤其恐怖,难不成他们刚才都在的吗?还是那个圈其实是个邮局?那圈外那些纸也成灰了呀,谁被谁拿走了?关键是,我们什么也没看到,但就是感觉周围空气里塞得满满的,只插得进身上根根直立的汗毛。当时太小,根本不知道鲁迅是谁,后面知道鲁迅了,读了《药》,才发里面的一个描写和我当时非常相似:“仰起头两面一望,只见许多古怪的人,三三两两,鬼似的在那里徘徊;定睛再看,却也看不出什么奇怪。”小孩子和老栓的情况当然绝不相同,但是心里那种毛毛躁躁,战战兢兢,倒是很类似——就是慌,也不知道是慌什么;就是怕,也不知道是怕什么。终于烧完纸,回去的路上,更是一言难尽。因为大人反复交代:一定不能回头。可越是这样说,那个脖子越是想往后转,于是变成了脖子和胆子的较量,终于脖子软塌塌败下阵来,只敢往前看,连侧目都不敢,可身后却觉得总是走着千军万马。
回家的路并不远却半天走不到,现在来看,那么难跨越的距离,其实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小孩子怕,因为距离死亡最远,大人不是很怕,是已经在经历过的死别中打过照面了。
前两天惊闻老家的三叔死了,一样姓张的,我的亲三叔。虽然爸爸不在之后,已经很少来往,不来往的原因,无非是人心里的那么些顾虑和无奈吧,谁都有自己的日子,当年我们孤儿寡母四张嘴,却没有什么劳动力赚钱,任谁,都不会想来往的,这才是正常的市井生活和市井人心。
所以现在所有对我好的朋友,我都很珍惜,因为本来,他可以不对我那么好。但即使多年不联系,不代表忘记,老家的二叔和三叔,你知道他是在那里的,是正常生活着的,这就够了,但现在变了,死,是一种打破。那种什么都不要求,只希望那样一些人好好生活着的念想,被打破了,再也修复不起来。
我,是真的很难过,就像心被抽空了一丝丝,爸爸虽然早已走远,但三叔的死,还是让我感觉与爸爸,再一次远了一些。一个人的死亡是带着和他相关的很多过往,一起远去的。三叔的离开,让我突然觉得与故土的连续又断了一些了。
昆明是一个治愈的城市,慢慢让我有了第二故乡,但我的第二故乡不是我童年的第二故乡,童年的故乡,永远只有一个。我们与故乡的断裂就是与童年的撕裂,怎么能不痛呢?
林海音在《城南旧事》中写到:“夏天过去,秋天过去,冬天又来了,骆驼队又来了,但是童年却一去不还。冬阳底下学骆驼咀嚼的傻事,我也不会再做了。”
现在,我早就知道了中元节远不是“鬼节”那么怕人,与思念先人相关的节日,何来那么多怕呢,小时候与中元节相关的点滴,也不会再发生了,但生死,始终还是难以跨越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