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旧藏更有感情,是不是?

文摘   2024-09-06 13:52   云南  
我一直称它是海马砚,尽管它不是一匹海中的马。
但它确实就像从辽阔的大海中腾跃而起,英挺俊秀,神采飞扬;周围海浪翻卷,汹涌澎湃……
这是一场凌晨一点钟的缘分。
遇到它,是二十年前的一个晚上,或者说早上。
当时我还是报社一名夜班编辑,经常工作至凌晨一两点。
差不多正是20年前,收藏逐渐步入网络时代,雅昌、盛世等收藏论坛风生水起,成了大家每天必到的打卡之地。各大论坛不时有人发图,有的展示,有的显摆,有的学术交流,有的售卖出货。谁也不知道,什么时间会有某件精品突然露面。
那天我照例工作至凌晨一点多,下班前再将论坛浏览一遍。恰好看到砚谈网有动静,一位砚友在发帖,一方方砚台正上传。
这位夜猫子砚友C君,发图总是在凌晨。刚刚好,我也没日没夜,于是在好几个深夜,收藏了他好几方砚台。
那天凌晨一点,这方海马砚神采飞扬地闯进我的视野。乍见便是欢喜,随后问价,光速成交。多亏C君凌晨发图,也多亏我正值夜班,恰好就在那年那月那日的凌晨一点钟,相遇。
随后便是一晚的欢喜,随后又是持续数月的欢喜。
当时便是如此状态,每获一佳砚,内心的愉悦如海马砚上那连绵不断的潮水,持续地拍打心弦。

天知道,那时候多久才能见到一方好砚!
好几位资历很深的砚友,常在今天感叹:我们那会儿好货多啊!那些好砚,现在再也看不到了。
说着说着,他们不再收藏了。
我仍在收藏,我很清楚,好砚并不是少了,相反,可能是多了。但看得多,也便习以为常,觉得不过如此了。大家的要求,早已水涨船高。
但在当时,曾经在普砚之中脱颖而出的、那为数不多的精品,确实震撼到了那个年代的藏家们。
很多藏家,至今都牢牢守着当年购入的砚,不舍得出手。大家至今沉浸于当初的美好感觉,觉得那些藏品太精彩了。在那个懵懂中摸索的时代,乍见之欢总是强烈到让人无法忘却。
很少有人,能够从早期的惯性认知中抽离,真正理性地看待自己早年的藏品。
我也用了好几年时间,才逐渐摆脱一些固有的认知。但是,即便知道某些砚台,未必如自己所想的那么好,它们依然是你心中的挚爱。就像从前某些生活片断,未必那么精彩,却依然被你不自觉地美化,成为心中最宝贵的记忆。

这匹海马砚,至今仍是我的珍藏。在寒舍20个年头,也不知多少爱砚之人问过价格,我都不假思索地婉拒。
这是一方雕刻精美的砚台,工艺水准很高,薄薄的浮雕却呈现丰富的层次,绵延的水浪层层叠叠。作者为了隐藏天然的虫蛀,巧妙地雕饰云纹,——这云纹,从雕刻效果看,与水波构成了虚实相映的层次;从画面效果看,则营造了特殊的宏阔气场,仿佛烘托了神马登场的隆重氛围。当然,飘逸的神骏作为画面的主角,雕刻得俊秀且充满灵性,本身也极具感染力。
但对它的喜爱,绝不只是因为砚雕本身。所有长久相伴过的古砚,早已是你生活中的一部分,与你共享了收藏的故事和情感。
在论坛上,我多次发帖分享过它;在早先几年与砚友的交流中,我更是无数次提到它。
我记得它得到了很多藏家的赞誉,在论坛上收获了排着队的拇指。当其他藏友称赞你的藏品,与称赞你的作品是一样的,会让你长时间的欣喜。时间长了,大多数扬誉之词终究忘了,不过仍有一些特殊的赞美,至今留在记忆里。
比如,雕塑家L兄当年只收藏明代或更早的砚台,但在我刚得到海马砚时,他对这方砚便有很高的评价,四个字:气局开阔。
比如,收藏家F兄也只收藏明代或更早的砚台,但对这方砚台的评价是:真的喜欢,越看越欢喜。
听到对藏品的这些赞美,如同是对自己的赞美一样,印象深刻。
是不是我们对旧藏更有感情?是的,先是由于眼缘,因为当年的眼光,刚好可以触及它的美丽,收获这段缘分;随后是因为长久的相伴,相伴过程中的那些故事,那些记忆,那些与朋友分享的喜悦。

但它确实不是海上的马。哪一匹马,会奔驰在海面?
两年后又得了一方砚,当时甚至不知是泥还是石,反正已是朽烂——看了这砚台,发现石头真的可以用朽烂来形容。但确实也很喜欢,尽管通体严重风化,但砚池间的高浮雕十分壮观,滔天海浪间,一马飞腾而起,气势雄浑,典型明代风格。
上海藏砚的画家L君评价:精残。我当时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觉得真是好词。
细看这匹马,不是一般的马。它身上刻着鳞片,显然,这是匹龙马。
背面,海浪大多已剥落,隐隐看到中央竖着一块石碑,碑下全然风化,但可以推测应该是驮碑的龟。
《易·系辞上》说:"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河,黄河;洛,洛水。

河图洛书,涉及中国古代流传下来的两幅图案,蕴含着深奥的宇宙星象之理,是阴阳五行术数之源。
在砚雕上,河图洛书的大量出现,是在明代。或者雕刻星象图,或者直接雕刻龙马负图、神龟驮书。
相传,上古伏羲氏时,洛阳东北孟津县境内的黄河中浮出龙马,背负"河图",献给伏羲。伏羲依此而演成八卦,后为《周易》来源。
又传,大禹时,洛阳西洛宁县洛河中浮出神龟,背驮"洛书",献给大禹。大禹依此治水成功,遂划天下为九州。
明代的砚雕奔放而自由,龙马负图和神龟驮书,在砚上的形式多种多样。这一件明代砚雕,龙马背上并无河图,但身上的鳞片足以证明它的身份。
我另外还收藏有这一方砚,便是神龟背驮洛书。此砚工艺也颇精细,年份略晚,到了明末清初。
很明显,我二十年前购得的清代海马砚,不是海马,而是龙马负图纹饰在清代砚雕上的变异。这匹海马造型上已经与寻常马匹并无多大差异,但它能够奔驰在汹涌的波涛间,显然便是传说中那匹,神奇的龙马。

常人很难想象,二十年间,我看过的古砚实物及图片,大概得有数十万件之多。明代各种形式的河图砚,我见过数十种,龙马形状稀奇古怪,有的像龙,有的像骆驼,有的像狗,还有的像猫。但是,清代类似雕工的海马砚,或者说马儿雕刻得与我这件高度相似的,总共只见了区区三四方。
在二十几岁那会儿,觉得自己是喜好古砚的年轻人,颇有些自得。但在海马砚入手没多久,网上遇到一位更年轻的砚友,还是个在校大学生,网名叫砚虫。
那时我是砚谈网版主,他还初出茅庐,刚刚摸索着玩砚,渴望在交流中学习,碰巧他也是夜猫子,便经常深夜凌晨聊天。他看到了我的海马,然后,拿出了他的海马。
两匹马,不说一模一样,也差不多是同胞兄弟了;两方砚,是否出自同一人的刻刀,很难说,但至少有传承的渊源。
画面虽然高度相似,但两方砚呈现的效果仍然有些差异。砚虫这一方,品相更好,尺寸更大,但雕饰偏实,云纹稍弱,外圈的云纹略有装饰趣味,似乎过犹不及。因此,我固执地认为我这方艺术效果更好,砚虫也没反对,但一个在校大学生,能有这样一方藏品,又夫复何求?
我当时对砚材和品相是全然不讲究的,对砚雕工艺则是理想化的完美追求,和砚虫交往那么久,我居然没有尝试问价。当然,心目中最珍贵的砚,我知道砚虫是不会舍得出手的。
现在回头想想,那么一方清中期精工、题材少见、全品相、麻子坑大端砚,在图片爆炸的今天,反而显得更加难得了!
当时我们经常在网上聊砚,也聊些生活。那不过是前后两三年的工夫,但感觉时间过得挺慢,留下了不少记忆。大学毕业后,砚虫本来可以进事业单位工作,但他太喜欢收藏了,终究任性地去上海开了古玩店。他的海马砚,也携去了店内。
不多久,他告诉我,那方砚被海宁朱曙光老师收藏了。如今,砚台陈列在朱老师的晴雨楼砚台博物馆。(上图,便是引自晴雨楼藏砚公众号。)
相见时难,别亦难。对于那方砚,砚虫是有些不舍的。但对于他个人来说,新的人生开启了。
我也如此,对于旧藏如此喜爱,但这不会阻碍我对砚台新的追求和探索,更不会让我在砚文化的世界里故步自封。
对于收藏者,总有惊喜在未来。
(本文完)

附——
朋友在市场上看到了海马砚的仿品。有仿品,也许是对它的最好致敬吧。只是仿得,一言难尽。

维维在春城
给我和我的学生们有个聊天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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