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有一个特点,就是不汲汲于在佛理上指导士人,而是在人际交往、谈论、歌唱等更通俗化的日常形式中影响士人,这就使禅宗成为宋代最具影响的佛教宗派。苏轼、苏辙兄弟也在其中。苏轼《赤壁赋》中所使用的“声”“色”“无尽藏”等皆是佛教名词。苏轼在禅宗书籍《五灯会元》《续传灯录》等中北归为东林常总的弟子之列,属于林济宗黄龙派,而这一派中,还有苏辙,他被列为上蓝顺禅师唯一的传人,上蓝顺禅师与东林常总都是禅宗黄龙派的开山祖师黄龙慧南的弟子。所以苏轼、苏辙两兄弟不只是俗世的亲兄弟,也是禅门的师兄弟。禅宗确定“嗣法”关系很特别,讲求纯粹的机缘。也就是说不是你和禅师交往甚密就可以,禅师只关注当事人某一次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恍然大“悟”是不是由他启发而达成的,如或是便确立“嗣法”关系,其他关系均不在考虑之列。苏轼和东林常总实际上只有一面之缘,就是在元丰七年(1084年)苏轼离开黄州后游览庐山的时候。在苏轼到达庐山之前,先去了筠州看望弟弟苏辙,苏辙在哥哥到来之前,刚刚接待了上蓝顺禅师,并且呈上七律一首:景福顺老夜坐道古人搐鼻语
中年闻道觉前非,邂逅仍逢老顺师。
搐鼻径参真面目,掉头不受别钳锤。
枯藤破衲公何事,白酒青盐我是谁。
惭愧东轩残月上,一杯甘露滑如饴。“搐鼻语”指唐代马祖与百丈禅师间著名的“野鸭子”公案。一次马祖带着他的弟子们外出,见一群野鸭子飞来,马祖问:“是什么?”百丈说:“野鸭子。”过了一会,马祖又问:“哪里去了?”百丈说:“飞过去了。”马祖猛地把百丈鼻子一扭,说:“飞过去了吗?”百丈于是言下大悟。景福顺禅师给苏辙讲了这个公案后,苏辙也是心中有所领会,所以说:“搐鼻径参真面目,掉头不受别钳锤”,在这里是认定景福顺禅师为佛法的老师了。“钳锤”在禅宗内指老师对学生的锤炼,使之成材。苏辙受到“钳锤”后,感到身心洞然,取得了“毕业证”,当然就用不着在别的老师那里去学了。要知道,像真净禅师这样的大师,最初也是在景福顺禅师的“钳锤”下大悟的啊!仅管他们只是师兄关系。这个“野鸭子”公案究竟想说什么呢?就是雁过不留声,不在心里留下印记,百丈的心思跟着野鸭子飞走了,但自己还在这,被捏了一下鼻子疼了就恍然知道自己还在这,现在最真实,当下最重要,目前最亲切。景福顺禅师“命薄”,他的老师黄龙慧南说他没有福气住大庙,只能住持一些小庙,所以他也甘心隐遁。七十多岁了,形如“枯藤”,身着“破衲”,一副“丐帮长老”的形象,却拥有至尊至贵的真理。苏辙通过他的开示,达到了在“白酒青盐”一类日常生活中处处见其“本来面目”的禅境,自然会产生“一杯甘露滑如饴”——赛蜜糖的感受。 所以,苏轼在庐山上后面所做的“不识庐山真面目”是有这样一个背景的,即当时苏辙已经参悟了“真面目”。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一二两句写人在庐山面前因为视角不同而产生不同结果,三四句探讨这种结果产生的缘由:我在其中,自然不是真貌。
这其实是一种在俗的视角,就是我们能否跳出所在世界来看所在的世界。举个例子,苏轼曾经有一段自述:
仆初入庐山,山谷奇秀,平生所未见,殆应接不暇,遂发意不欲作诗。已而山中僧俗,皆言“苏子瞻来矣”,不觉作一绝云:“芒鞋青竹杖,自挂百钱游。可怪深山里,人人识故侯。”既自哂前言之谬,复作两绝句云:“青山若无素,偃蹇不相亲。要识庐山面,他年是故人。”又云:“自昔怀清赏,神游杳霭间。而今不是梦,真个在庐山。”
苏轼这一段自述有三处颇有意思,一是苏轼为何自“哂”自己?也就是自己笑自己,他前面那首诗大致的意思是:“我现在并无尊贵的身份,我自掏腰包来游庐山,可奇怪了,为什么山中的人都知道我?”这首诗其实有一种自鸣得意在其中,也就是苏轼并未跳出所在的“名”之世界来看“名”,已然深陷其中,但苏轼在庐山之所以说他已经有了禅宗的顿悟,你看他马上就意识到不对,于是嘲笑了自己。
二是第二首诗究竟在说什么?“青山若无素,偃蹇不相亲。要识庐山面,他年是故人。”“偃蹇”是倨傲不随和之意,苏轼前两句是在说自己和庐山初次见面的生疏,也就是庐山并没有符合苏轼的审美期待,每个观赏者都会遇见这种情况,就是在审美方面会有我们自己的期待,符合我们期待的,就认为是美的,不符合我们期待的,就认为是不美的,但问题是,自然山水是不会跟随我们的意愿而转变的,要想与这种美相遇,人的主动转变就很重要,苏轼的后两句就有点这个味道了,“要识庐山面,他年是故人。”他不会因为这次觉得不相亲就不来了,他觉得等我再次到来,与庐山变成故人的时候,也许就会识得庐山的真,真面目。这是一种主动追寻。
三是第三首诗究竟在说什么?“自昔怀清赏,神游杳霭间。而今不是梦,真个在庐山。”苏轼说自己早就对庐山心怀向往,神游在庐山雾霭山间,如今真切实现就在庐山,是夙愿转真。
这几首诗都是在庐山,我们发现苏轼心境的一种变化貌,一种圆融貌,却也不全是禅宗的超脱,却也不无禅宗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