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前西班牙外交部长，欧洲外交学院院长，北约助理秘书长等五位学者联联合撰发的最新文章，分析了欧洲在特朗普连任后可能面对的挑战，同时提出了欧洲如何应对和利用当前局势的建议。发上来供大家参考借鉴，立场不同，请注意甄别。
2024年2月，我们在《外交事务》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警示欧洲应为美国可能的“弃欧”做好准备。事实证明，我们的警告及时且必要。特朗普在2024年11月的连任，使美国抛弃欧洲的可能性变得前所未有地真实。在过去四年里，欧洲与拜登政府携手应对俄罗斯对乌克兰的挑战，并管理对中国经济依赖的风险。然而，欧洲现在必须为迎接一位全新的美国领导人做好准备。这位领导人不仅常以轻蔑态度对待欧洲，还宣称会优先考虑狭隘的美国利益，而非与盟友的合作。特朗普已经明确表示，若重新执政，他将在上任初期结束乌克兰战争——即便这种做法对欧洲不利——并持续威胁对所有进口到美国的商品加征关税。
尽管如此，欧洲并未坐以待毙。在特朗普逐渐获得政治支持的同时，欧洲已经开始积极应对挑战。自2014年俄罗斯控制克里米亚，尤其是2022年俄乌战争以来，欧洲领导人显著提高了各国的国防开支，同时加大了对乌克兰的支持力度。目前，欧盟成员国的国防支出总额已超过其GDP的2%，相比特朗普2016年首次当选时略高于1%的水平有了显著提升。其中，爱沙尼亚和波兰等部分国家用于国防的GDP比例甚至超过了美国。自2022年2月以来，欧盟对乌克兰的支持也已超过美国，向基辅提供了近1090亿美元的军事、财政和人道援助，而美国同期的援助为900亿美元。
然而，随着美国可能“脱欧”的局面迫近，欧洲必须迅速行动以确保自身安全，特别是在应对俄罗斯对欧洲基础设施和社会的混合攻击以及持续的战争威胁时。此外，欧洲还需要为潜在的经济战做好准备。欧盟委员会已经推出了一项雄心勃勃的经济计划，着力通过加强欧洲市场一体化、推动创新、加速数字化与能源转型以及提升经济安全等措施来实现增长。但鉴于特朗普可能实施大规模关税政策，欧洲可能会面临美国混乱的宏观经济和贸易政策所带来的重大风险，这些政策可能扰乱全球经济，而欧洲高度依赖这一全球经济体系。欧洲需要保持对全球贸易的开放态度，但同时必须避免因特朗普关税和中国在制造业的过度投资而遭受冲击。
在特朗普即将上台之际，美欧关系的紧张程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然而，美国的“脱欧”反而为欧洲提供了一个机遇，让其能够独立站稳脚跟，并向世界证明自己能够在美国逐步撤离国际舞台时成为一个可靠的全球伙伴。这一局势也迫使欧洲重新向美国发出更有力的信号，强调华盛顿与其他西方盟友的利益并非对立。欧洲必须清晰地向特朗普政府传递这样一个信息：抛弃盟友的行为只会增强对手实力并削弱美国自己。
自卫
确保大陆的安全是欧洲各国政府的首要任务，尤其是遏制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的扩张主义战略。欧洲的安全架构依赖于能否有效遏制普京的战略。在特朗普连任的当天，俄罗斯安全委员会副主席德米特里·梅德韦杰夫便宣称，“特别军事行动（在乌克兰）的目标不变，必定会实现”，以此回应特朗普结束战争的承诺。而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则表示，可能会接受一份停火协议，其条件是乌克兰获得可靠的安全保障，例如加入北约，即便可能需要为此付出部分领土的代价。然而，即将上任的美国特别代表基思·凯洛格却表示，美国应通过暂停武器供应来迫使乌克兰回到谈判桌上，并暗示可能提出一份基于俄罗斯长期占领乌克兰东部的停火协议。尽管泽连斯基希望通过北约成员资格与美国的持续军事支持来确保乌克兰的独立与主权，但眼下美国和俄罗斯似乎都不愿接受这一妥协。
欧洲各国政府必须明确表示，决不会支持任何基于特朗普个人政治利益而迫使乌克兰接受的停火协议。欧洲国家必须承诺向乌克兰提供其所需的军事装备，阻止俄罗斯的战场推进，避免达成将乌克兰的意志与利益置于其他国家干预之下的停火协议。同时，这样的协议也不能削弱欧洲的安全形势或助长俄罗斯的扩张信心。特朗普政府中的一些高级官员认为，和平协议可以为减少对乌克兰的武器供应提供理由，以便储备武器应对可能与中国的冲突。然而，考虑到俄罗斯在关键军事物资和武器系统的生产速度已经超过了美欧的总和，如果达成一份软弱的停火协议，俄罗斯很可能迅速恢复其军事力量，继续对欧盟安全构成威胁。
没有美国军队、武器或对乌克兰的安全保障，这种局面在欧洲已从假设变为潜在的现实。尽管这一局面令人不安，但欧洲完全有能力通过自给自足来应对挑战。如果停火协议得以签署，欧洲至少需要确保协议的脆弱框架能够得到执行和监控，并提供坚实的安全保障和支持，以增强欧洲和乌克兰的防御能力。自2016年以来，欧洲国家已将国防开支占GDP的比例从0.3%提高到0.6%。德国社会民主党国防部长博里斯·皮斯托留斯与保守党总理候选人弗里德里希·梅尔茨等来自不同政治背景的领导人一致认为，欧洲需要进一步大幅增加国防开支。布鲁塞尔最近决定借用最多500亿美元，以未来冻结的俄罗斯资产收益作为担保，用于确保2025年对乌克兰的财政支持，这表明欧盟已准备好将乌克兰防务问题纳入自身的财务框架。
分离财务？
特朗普的总统任期可能会对全球经济秩序造成巨大冲击。他对所有外国生产商实施关税政策的计划，可能严重削减全球贸易量，并对欧洲企业带来沉重打击。为应对特朗普所谓的“经济战”，中国已经采取措施，通过降息和货币贬值来抵消关税影响，同时扩大其在全球市场的出口份额。在这样的局面下，欧洲必须迅速制定明确的应对策略，以避免在美国政策的混乱和中国反制措施之间左右为难。
目前尚不清楚，特朗普是否会沿用他第一任期的策略，继续对中国商品以及全球太阳能面板、钢铁、铝等产品征收选择性关税，或者会实施他最近提出的更严厉、更广泛的关税计划。如果后者成真，欧盟对美国的出口将遭受重创。更糟糕的是，随着美国市场的萎缩，中国可能将更多的出口转向欧洲市场，这将对欧洲工业生产构成威胁，同时在其他国际市场加剧对欧洲产品的竞争压力。虽然单纯的工业竞争并不足以直接危及欧洲市场，但特朗普政策和中国反制措施的叠加效应，可能导致欧洲市场供过于求，并在未来数年内抑制欧洲的经济增长。
应对策略
为避免经济动荡，欧盟委员会应采取 四管齐下 的策略：
1. 与美国谈判
首先，欧洲应通过谈判争取美国的合作，包括扩大欧洲对美国液化天然气的采购，同时减少跨大西洋贸易中的壁垒。这些壁垒包括一些不必要的关税以及关键行业（如化学品和制药行业）中存在的监管差异。然而，在其他领域，欧盟必须坚定维护自己的核心立场。美国当选副总统 JD·范斯 曾建议，特朗普提出的关税可以作为谈判筹码，换取对美国科技企业更为宽松的监管政策。但欧洲绝不能让特朗普政府借此手段强迫修改欧盟自身对科技行业的监管规则。
2. 制定反制措施
其次，欧盟应制定一套有效的反制措施，以增强其在谈判中的议价能力，并预防关税战的爆发。例如，欧盟可以针对美国进口商品实施精准的报复性关税。这类反制措施可以促使美国企业向其政府施加压力，推动特朗普政府放弃对过度依赖关税的政策倾向。欧盟需要提前准备好反制行动的清单，以便在必要时迅速采取行动。
3. 强化市场整合
接下来，欧洲必须加速内部市场的整合，尤其是在服务业、能源、技术和资本市场等领域，这些领域目前仍然存在较为严重的碎片化现象。通过深化市场整合，欧洲能够增强国内需求并提高整体生产力。然而，任何旨在推动经济复苏的举措，都不能以牺牲国际经济合作为代价。欧洲在开放的贸易体系中获益良多，必须避免滑向保护主义的倾向，同时扩大其多样化的国际经济关系。
2024年12月初，欧盟已经与全球最大贸易集团之一 南方共同市场（Mercosur） 签署了合作协议。此协议将进一步推动贸易与经济合作，同时加强在地缘政治和安全领域的联合行动。例如，确保供应链和关键矿产资源的安全，以及更好地应对全球气候变化。未来，布鲁塞尔应争取与其他重要贸易集团签署类似协议。如果特朗普政府真的实施普遍关税，欧盟可以与其他受影响的国家（包括中国）展开合作，通过达成互不加征关税的共识，避免局势进一步升级，从而有效化解贸易冲突。
4. 与中国及美国展开合作
与此同时，欧洲与美国应保持在中国经济问题上的协调步伐，共同推动中国减少其过剩的制造能力。两方还需加强对中国在关键领域（如网络安全威胁和关键矿产供应链控制）所造成的风险的应对能力。欧盟的财政和货币政策决策者应主动与新一届美国政府展开对话，共同制定策略，减少对中国供应的过度依赖，尤其是在涉及国家安全的关键领域。
此外，欧洲和美国还可以与中国合作，推动中国通过增加国内需求实现经济再平衡。这样不仅有助于全球经济的长期稳定，还能为欧洲和美国的经济提供缓冲。
绿色意味着前进
全球气候危机自特朗普首次担任总统以来愈发严重。在他的领导下，美国退出了《巴黎气候协定》。在2024年的总统选举中，特朗普再次明确表达了对绿色议程的蔑视，承诺解除对石油和天然气钻探的限制。如果新一届美国政府在气候政策上缺乏合作意愿，欧洲政府可能不得不绕开联邦政府，通过与各州和企业合作，推动绿色技术的发展，并减少碳排放。尽管特朗普在竞选中的言辞咄咄逼人，但在绿色投资方面已有重大进展的美国州份，无论其政治倾向如何，往往会采取更务实的态度。比如在某些行业中，当绿色技术的成本低于化石燃料或可再生能源已成为电网稳定的关键，这些州会选择继续推广绿色技术——德克萨斯州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而在绿色投资带来大量就业机会的地方——比如佐治亚州，电动汽车产业正在推动就业增长——即使由共和党控制的州政府，也很可能继续为相关项目提供支持。
与此同时，欧洲也不能忽视，美国联邦政府在某些绿色技术领域与欧盟存在共同利益，这为双方合作创造了可能性。若欧盟委员会能积极推动与美国在绿色供应链安全上的合作，尤其是在减少对中国几乎垄断的关键原材料依赖方面，特朗普政府可能会对这些努力表现出兴趣与合作意愿。
根本价值
特朗普在2016年当选时，正值欧洲民粹主义浪潮的顶峰。到他上任时，英国脱欧的经济代价已经初现端倪，这让英国陷入困境的同时，也减少了其他欧洲国家对脱欧的兴趣，反而在剩余的欧盟成员国中激发了新的团结意识。然而，特朗普的连任却与欧洲新一轮民粹主义的兴起不谋而合。在奥地利、德国、意大利、荷兰、斯洛伐克以及最近的罗马尼亚，极右翼民族主义政党迅速崛起。许多这些政党试图通过重新推行民族主义政策，从内部改变欧盟的结构，尤其是在移民政策、安全事务和欧盟预算分配等议题上。
尽管欧洲人有权选择他们支持的政党，而某些民族主义政策也确实值得认真讨论，但欧盟必须坚守自由民主的核心价值观，尤其是法治和选举的完整性——这些恰恰是许多新兴极右翼党派企图削弱甚至破坏的内容，必须予以坚决保护。单纯地将欧盟资金的发放与政党是否尊重法治挂钩，可能不足以确保民主制度的稳固。但波兰的例子表明，这种政策是有效的。波兰执政的法治与公正党试图削弱司法体系，结果欧盟暂停了疫情恢复资金的发放，直到波兰政府取消部分改革措施。该案例证明，条件性资金发放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限制极权倾向。
此外，欧盟还必须加强对社交媒体的监管，防止恶意势力利用“混合攻击”操控国家辩论或影响选举。在罗马尼亚，大量虚假账号利用短视频 平台传播俄罗斯宣传，最终导致罗马尼亚宪法法院取消了总统选举第一轮的结果。而X平台（原推特）所有者埃隆·马斯克迅速成为特朗普的政治伙伴，他公开支持德国和英国的极右翼政党，引发了外界对X平台算法可能被操控、加剧极右翼言论传播的担忧。为此，欧盟应通过立法，确保科技巨头和外国政府无法通过平台压制其他声音，从而保护言论多样性。
新的互动规则
未来四年，欧盟与美国之间的关系将面临严峻考验。任何试图延续过去跨大西洋关系模式的欧洲策略，都注定会失败。然而，欧洲与美国完全可以在尊重彼此核心利益的基础上找到共识，即使在一些问题上存在分歧，尤其是涉及防务和安全领域。即便美国采取更加事务化的态度，只在某些领域选择性地与欧洲合作，并要求欧洲作出相应让步，这种互动仍然为双方提供了广泛的合作空间。
当然，美国仍可能选择单独行动。但无论形势如何发展，欧洲各国都必须为各种可能性做好准备，集中精力强化自身的经济与安全实力。通过投资增强欧洲安全、整合欧洲市场、推动绿色转型、维护民主价值观，以及通过加强与全球其他国家的伙伴关系填补美国领导力的空缺，这些举措在有无可靠的华盛顿合作伙伴的情况下都同样有效。无论如何，欧洲与美国始终在许多领域拥有共同利益。欧洲领导人应坚定地强调这一点，同时充分挖掘美国“脱欧”策略可能带来的新机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