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畜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
文摘
2024-08-21 23:36
北京
马克思在中学毕业的时候写了一篇作文,名为《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我既无一技之长,也无大腿可傍,最近不由地总在想这件事,竟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本来想用马克思这个题目,后来又觉得不妥,还是要有所差异才好。“社畜”在我脑海中灵光一闪,我一拍大腿,就用这个词了!吓得澡堂其他男人的搓澡巾都掉了,纷纷向我投以不友好的目光。“看什么看?社畜!”我在心里翻了个不友好的白眼。百科上说社畜“特指顺从地工作却被公司当作牲畜一样压榨的员工,通常是形容上班族的贬义词,多用于自嘲。”与百年前从日本传来的社会、革命、主义等词相比,社畜这个词明显消极怠惰了许多。但这正合我意,因其特有的消极,让这个词有了特别的观照现实的理论穿透力,也让我们这些处境相似的人可以面无愧色地使用它。一个问题是,既然题目是“在职业选择时的考虑”,那应该是未工作的人的事,社畜都已上班,再考虑职业选择不是有些晚了么?对于这个问题我是这么想的:第一,金字塔顶端的那一小撮人,位子永远为他们预留着,没有位子也会创造位子,他们甚至不工作也行,所以没什么选择职业时的考虑。除去他们,大部分人都是要打工的,或早或晚的事情,所以现在称为社畜也未尝不可。第二,现代社会换工作是经常的事,职业选择时的考虑也应成为经常的事。即使是守着铁饭碗到老的体制内的人,就不是社畜了吗?不然,只是有铁饭碗的社畜而已。说不定哪天世殊事异,下岗再就业,那时候职业选择的考虑又成了必修课。不算从小站在饼子铺前卖饼子的经历,不算我在县广播电视台实习的经历,也不算我在国学研究院勤工俭学的经历,只是正式的工作我就有三份了。第一份是在南京LG化学厂搬运电极的铁架子。那时还没有996、007的说法,但确实要每天工作12个小时,每周7天。当然,我也可以选择每天工作8小时,每周5天,但是厂里的制度保证了没有人会这么选择。一是工资大头在8小时以外的加班费上,不加班完全挣不到什么钱;二是加班的话包吃包车,这也是很大一笔开销。所以我每天都感觉要被榨干,一边在做着电池,一边自己成了人肉电池。最危险的一次,一个同事不小心把叉电极的叉车弄倒了,几百斤的电极连带叉车砸到了我身上,把在场的小组长和同事们都吓傻了。不幸中的万幸,我没有被砸到叉车底下,而是以一种奇怪的姿势飞了出去,躺在地上不能动弹。我捡回了一条命,代价是腰椎受伤。后来每天早上在班车点等待的时候我都在一旁做康复训练。这个康复训练有些不雅,主要是扭屁股,不知情的人以为我怪,其实我只是为了活动活动腰部。危险是偶然的,更多的是难熬。车间到处灯火通明,各个角度都装着监控,几乎一丝偷懒的机会也没有。那一段时间我简直是生不如死,铁架子重不说,吃饱了饭使出吃奶的劲也能搬动,关键是干完活也不允许坐,每天站12个小时,一天下来我的脚都是肿的。有一次我实在想坐一会,脑子里闪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故意失手,把铁架子砸在自己的脚上就可以休息一会儿了。最后我自保的理性战胜了肉体的疲倦。还有一次我在两个车间的通道那里坐了一下,小组长立刻在群里艾特我说我怎么不见了,气得我把自己的群昵称改成了“LG副会长”。和其他同事不一样,周日的时候我会请一天假休息,去看看玄武湖或夫子庙什么的,也只有那时我可以勉强摆脱社畜的身份。有个周末我要休息,向小组长请了假,但他没有向班长上报。第二天班长见我不在,以为我旷工了。据当时在场的同事说,班长在群里艾特我,但出现的名字是LG副会长,吓得他一哆嗦,以为自己叫错人了,逗得周围人哄然大笑。从那时开始,车间里的同事都戏称我为副会长,成了一个小小的乐趣。第二份工作是在北京。去年年末我刚考完研,在家整理自己的文章。我妈对我说:“你一个大男人,天天窝在家里算怎么回事?”我震惊了:“我天天在家里干什么你不知道?”我知道我妈的意思,她想让我出去工作。其实我也有这个打算,只是想稍微缓一缓,等过完春节再去。但她这一问,让我在家里一天也呆不下去。于是第二天我买了身一千块钱的西装,带着我妈给的两千块钱,拖着拉杆箱去了北京,准备“闯荡江湖”。万事开头难,在北京人生地不熟的,衣食住行都是问题。衣的话面试就穿西装,食的话就找街边看起来很破的小馆子,一般十几二十块钱就能对付,行的话我下载了北京的易通行APP,很快我就熟悉了北京的地铁。这些都是好应付的。最难的是住。工作还未定,所以也不能租房,住宾馆的话又太贵。所以我提前联系了在北京的泽华,希望能借宿几晚。泽华当时出差去了上海,幸好他的住处不需要钥匙,我凭借他告诉我的密码就可以入住。他是和两个同事合租的,那两个同事是一对情侣,他俩在对面的房间,地狭人稠,想要方便的话就很不方便。我害怕打扰到人家,每次上厕所都要憋着,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去解决。就这样,白天的时候我挤地铁赶公交去面试,晚上的时候对凑一晚。一个星期后泽华出差回来,我忍不住抱住他大哭一场。出门万事难,可想而知;他乡遇故知,不外如是。找到工作后我在豆瓣租房上找合租消息,在公司边和两个人合租了一间。我可以看出他们对我的嫌弃,但我没有表现出来,笑嘻嘻的,每天都夹着尾巴做人。我后来想,人当然没有尾巴,但是社畜有,也许夹着尾巴做人就是社畜的真实意思。在北京我最初想找个与文字打交道的工作,做个编辑或者记者,毕竟这是我所学的专业。但我发现记者工作不是很好找,大部分都是纸媒的事业编,不怎么通过网络招聘,而且工资很低,很不令我满意。情急之下我把简历上的求职岗位改成了新媒体运营,然后复制粘贴,在求职软件上群发。萝卜快了不洗泥,有一次我弄混了,把求职记者的简历发给了招新媒体运营的公司。招聘者说他们不招聘记者,我说那你们招什么啊?我都可以。当时的我委曲求全至此。最后我进了一家抖音短视频的代运营公司做编剧。说是编剧,其实是编外。编剧、剪辑、运营的活我都得干,名副其实的“一个人活成一支队伍”。我做的第一个账号是失恋类的,将一个婚纱摄影机构的照片和抖音上的失恋语录组合起来。失恋和婚纱,虽然这个搭配听起来怪怪的吧,但是老板就是这个意思。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刷抖音上失恋的各个视频,然后找到点赞量最高的那个扒下来让老板定夺。这个过程用老板的话是“对标”,用我的话是“剽窃”。到后来各种各样的失恋语录我都听吐了,老板说这是好事,可以改变我直男的本性。曾经一个朋友知道我每天干的是这档子事,担忧地问我会不会枯竭。我当时满怀信心地说:“只有小溪才会枯竭,我可是大海!”现在我知错了,这个副作用实在太过猛烈,以至于我现在对各种情话免疫,近一年来没有写过关于爱情的文章。东方不亮西方亮,功夫不负有心人。做了一个月后,以我对爱情的憧憬做抵押,这个账号终于火了一条视频。老板甚为满意,觉得我入门了。他不知道的是,我这一整个月活在自我怀疑之中。我总以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拿着工资却做不出成绩,自是羞愧难当。每天晚上走在街头,冷风吹着我的脸,我想哭却哭不出来。我终于可以长长地出一口气,我妈也不用每天问我“今天你老板说你了吗”。一炮打响之后,为了不浪费婚纱摄影大号发过的素材,老板安排我开一个小号发剩下的素材剪辑的作品。但是你要知道,视频本来就是根据剧本拍的,素材有限,现在我要拿着这些素材另起炉灶,何其难也。我终于还是想出了办法。与大号每个视频讲一个完整的故事不同,我把素材做成连续剧的样子,这样可以更加照顾视频的细节和情绪。没想到来了个开门红,一个相守到老的爷爷奶奶穿婚纱的视频火了,多达千万的播放量,后来都被别的号搬运到了快手。慢工出细活,就这样接连又火了几个。但是做了一段时间后难以为继,一方面原素材拍得越来越粗糙,另一方面题材也越来越枯竭,在大号都做不起来的情况下,这个小号也不得已中道崩殂。或许老板知道我的难处,也不强求我。他只要我在小号一周发一两条视频就可以了,我的重心转到了为读书号写稿子。短视频就是短嘛,书评不能长篇大论,要求在300字以内讲出一本书的亮点,这是数量的要求。质量上运营还要求不能说故事梗概,也不能说鸡汤,更不能碰政治。总之在这些条条框框下做出彩,就得有点功底才行。我们几个编剧轮流写稿子,终于有个视频火了,老板在群里问这个稿子谁写的?运营说“小荆”。再二再三,次次是我,运营对我的称呼也从“小荆”变成了“荆总”。我想究其原因,和其他的编剧相比,我读书还算多,也更能抓住一本书的精髓。老板说:“小荆毕竟是个知识分子”。本来按照合同,以我的业绩,三个月后应该涨工资的,但老板得知我考上了研究生,让人事改了合同,涨工资的事就拖了下来。我托人事向老板说涨工资的事,终于没有下文。于是我铁了心辞职回家。回家后老板找过我两次,说我闲着也是闲着,何不在家为他写稿子。我觉得这份工作我已经做上了巅峰,再延续下去恐力有不继,反而惹人嫌弃,于是回绝了。后来人事还给我打来一百块钱,说是对我业绩第一的奖励。第三份工作从开学做到了现在。开学后我不想向爸妈要钱,于是在学校统战部找了个助管的活。本来说好统战部的活比较清闲,只要按时值班就好,没事的时候就自己看书。刚开始确实是这样的。可没想到老师对我愈熟稔,派给我的活就愈多。其中有个大头老师最不拿我当外人,我简直成了他的私人秘书。为他整理表格拿快递不说,还得为他打印孩子的卷子。有一次竟用了办公室厚厚的一沓打印纸,我感觉他脸上都挂不住了。有一次他让我整理统战部邮箱里民主党派人士发来的邮件,我说咱们邮箱是什么啊?他不告诉我,说你自己想。我第二次可以自己想,可这是第一次啊,我怎么能生造?我不得已只能翻历史记录,想看看有没有。他又怒了,说你在干什么?你清不清楚这个助管的职责到底是什么?我一时愕然,回过头看他,他也就那么盯着我。我俩互相注视十秒钟后他说,你起来,我自己弄吧。他总是这样。有老师问我为什么不喝水,我说我不渴。其实是在我刚去的时候不会用那个热水壶,我问大头老师怎么用,他说你这么聪明自己想办法。那个水壶特别复杂,很多按钮,我怕弄坏只好作罢。直到现在我去办公室都是自带水。他不但在上班时间把自己的活让我做,下班时间也不放过我,冷不丁微信里就发来一个任务,我不好拒绝,只得应承。有一次我正在上课,一个电话打过来把我吓了一跳,赶快挂断,发消息说自己正在上课。有一次大早上的我在睡觉,大头老师就打过来电话。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有个姓王的女老师比较疼我,私下里对我说,大头老师特别会安排活,我之前的那个助管离职了,现在也得为他批卷子。她觉得我太辛苦了,有必要歇一歇,但是大头老师对她说,年轻人就要多锻炼锻炼。这几天统战部要举办民主党派趣味运动会,我又得帮老师在淘宝上挑各个价位的奖品,又得去拿快递,搬快递,装快递。上上个星期我拿了13个快递,全校都被我跑遍了;上个星期我搬了23个大箱子,第二天起不来床;大前天我和另一个同学合作封装100个奖品,他折纸我撕胶带,抠胶带扣得我手不能动,一动就疼。第二天又忙一早上为运动会摄影,报酬是一个粉红色的保温壶。运动会结束后发奖品,还缺几个,大头老师让我领着民主党派的两个老师去办公室拿,我怕拿错,问是哪个党派的,大头老师冷冷地看着我说:“跟你没有关系。”好容易回了宿舍躺在床上,大头老师发来一条微信:“写条新闻”。我一下子瘫在床上。这就是到目前为止我的三份工作,我对“社畜”的理解也来自于此。说实话,越是工作我就越怀疑劳动的价值,或者说,怀疑身不由己的劳动的价值。课本上说,到了未来,每个人觉悟都很高,劳动会变成一种享受。是我觉悟太低的缘故吗?为什么我从工作中得到的除了丁点的钱,就是厌烦和劳累呢?为什么我觉得大部分的工作都是无意义的重复重复再重复呢?日复一日间,我越融入社会、越合群、越做个正常人,越失去自己。我的初心只是想躺在摇摇椅上看书而已,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易卜生说:“你的最大责任就是把你这块材料铸造成器。”我想我终究是个不成器的家伙吧。马克思说:“如果一个人只为自己劳动,他也许能够成为著名的学者、大哲人、卓越诗人,然而他永远不能成为完美无疵的伟大人物。”我曾经想做二十一世纪中国最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现在看来有点难度。所谓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要有作品,要有作品就要持续地输出,要持续地输出就要持续地输入。我现在倒是有一点小钱买书了,可哪有时间看啊。或者我应该像三和大神一样做一休三?我现在不想“伟大”了,我想渺小,我想做二十一世纪中国最渺小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这个梦想不算太过分吧。我小时候的梦想很简单,在我家房子旁边的二亩地上盖个二层小洋楼,冬天的早晨我在摇摇椅上晒太阳看书,膝盖上铺一层毛茸茸的毯子,小猫咪也卧在我的膝盖上晒太阳。上了高中后,学业压力大,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作业,为了逃避现实,我沉迷于玄幻小说不可自拔。晚自习的时候同学们在下面做数学题,数学老师坐在讲台上看玄幻小说。我当时想,我以后也做个数学老师就好了,可以天天看玄幻小说。可惜天不遂人愿,数学成了我最弱的一门课。到了大学,我想做一个图书管理员,觉得每天忙了搬搬书,闲了看看书的日子也很滋润。后来得知图书管理员不是谁都可以当的,得图书管理学毕业或者有特别的资质。最消沉的时候,我想我最不济出家总可以了吧,当个和尚,六根清净。然后我去了五台山,想考察考察自己的归宿。同行的朋友告诉我,现在出家做僧人至少得是硕士研究生才行。在佛门圣地,我仿佛当头棒喝,当场石化。现在我哼哧哼哧考上了研究生,终于明白了自己未来的路该怎么走。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正准备出门吃饭,鑫哥给我发消息要请我火锅。我心想这不是正好么,省了一顿饭钱。走到宿舍楼门口的时候我一摸兜,发现门禁卡忘带了。我嫌找宿管阿姨签字麻烦,于是纵身一跃,跳出了门禁。吃完羊肉小火锅回来,我又故伎重施,一溜烟跑进了宿舍。只听见背后的门禁嘀嘀嘀响个不停,宿管阿姨在房间喊:“同学,你没有刷卡!”到了宿舍门口,舍友竟然没回来,打电话得知他今晚不回宿舍了。我一下子懵了,没有办法,我灰头土脸地去找宿管阿姨要钥匙。宿管阿姨免不了批评我一顿,我也只能腆着脸道歉。桌子上的手机放着歌曲,唱得还不赖,我一时好奇,便问这是谁唱的。宿管阿姨一下子来劲了,说是她唱的啊。我不相信,因为手机里的声音特别甜美,而我面前的阿姨五十多岁,威武庄严。我说是不是用了什么特别的变声器,阿姨说什么也没用。见我不信,她把自己录歌软件打开,说自己从小就爱唱歌,逢年过节还是班里文艺节目的担当,现在她在这个软件上已经是个小网红了。我拿着宿管阿姨的手机一首一首翻,果然如此,而且许多歌都有不少的评论和鲜花。“现在年纪大啦,”阿姨说,“年轻的时候唱多少都不会嗓子疼,现在唱上几首嗓子就疼了。”在和阿姨聊了一个小时后,我说自己肚子疼想上厕所,阿姨终于恋恋不舍地开恩给我钥匙。回宿舍后躺在床上,我浮想联翩:宿管阿姨不就是我朝思暮想的职业吗?自食其力,养家糊口,旱涝保收,清闲自在,最重要的是,可以发展我读书写作的副业。不爽了抓几个像我之前那样逃门禁的学生训一顿,生活的乐趣也不过如此。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少数的人掌握了多数的资源。当一个庞大的体制建立后,无数人便可以安心做坐享其成的蛀虫和寄生虫。我觉得这也无可厚非,人嘛,无非是寄生与被寄生,剥削与被剥削,舔与被舔。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三十抱金山。年轻貌美的男子可以对王姨说自己不想努力了,少奋斗二十年。而如“丑人多作怪,懒人屎尿多”的我等社畜便只能另谋生路。我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路。宿管阿姨宁有种乎?彼可取而代之!大丈夫当如是也。我在心里三呼万岁。大人,时代变了。如今的我既回不去家乡的绿水青山,也无法坐拥金山银山。我只想好好地做一个宿管阿姨,每天准时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偶尔出宿舍门晒晒太阳,抓几个学生聊聊天。可惜宿舍不能养猫,不过我可以去广场上喂鸽子,顺便加入跳广场舞的大妈,还可以在臭水沟边和老头们一起钓鱼,我要用直钩,毕竟钓鱼不是目的,而是个运动,要沉得住气。我活得自由自在,与世无争,谁也看不出游手好闲的我其实是个宿管阿姨,游手好闲就是我的工作。到那时,经济上行下行与我没有关系,政治民主明主与我没有关系,文化管制放开与我没有关系,社畜与否与我没有关系,因为我已回归自然。自然的畜生还是社畜吗?畜生不就该是自然的吗?古语有云: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超隐隐于宿舍门房。这就是我未来八十年的生活,我现在坦白告诉你,你可要为我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