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会嗝屁

文摘   2024-08-21 23:24   北京  
今天早上(再过一分钟就是明天早上了)上网课,赵老师例行课后问答,我问他平时是如何买书如何读书的。他说他近年来已经很少买书了,他读博期间买的书很多,而现在只买绝版书或者网上找不到的书。听到这里,我会心一笑,想起他前不久才说自己读完了《金瓶梅》。后来又说到他的同学教他如何写论文:书不必全读完,只读与论文有关的某些章节,划上线做上标记,把同一主题的放到一个信封里。他的同学有厚厚一摞这样的信封,而且写论文特别快。

赵老师说他和这位同学不一样,他不喜欢写论文,那对他来说是个负担,他只想无忧无虑地看闲书。我说这个我知道,赵老师,你的博士论文改的书写完了吗?他说不急,以后再写。隔着网络,我不知道赵老师脸红了没,不过我猜他脸红了。结尾的时候我说,赵老师,该写还是要写,要不然嗝屁了就来不及了!我听见他笑着说,你什么意思你。

其实我这样说是情有可原的,就拿我们学科来说,传播学四大奠基人之一的米德生前从未出版过著作,他的经典著作《心理、自我和社会》是由他的学生根据他的讲稿汇编而成,并在他去世后出版的。符号学的创始人之一的索绪尔的经典著作《普通语言学教程》,是由他两个学生的听课笔记参照对比整理成书,并在他去世后出版的。符号学的另一个创始人皮尔斯就更惨了,他一生未在大学谋得正式教职,他因为不为学生写作,留下的十万页稿子纷繁凌乱,让后学者束手无策。

万幸赵老师年轻力壮,也万幸赵老师有我这样的学生。可惜我不太做笔记,最多偶尔给课件截个屏,但是佛教讲究“不立文字,教外别传”,讲究“法尚应舍,何况非法”,赵老师的“法”理应由我辈传下去,说不定不爱做笔记的我得的恰是赵老师的真传。写到这,我忽然想起之前在网上看的一个短视频:烧烤摊后“孙悟空”和“猪八戒”一边随着音乐起舞,一边烤着大把大把的肉串,旁边飘扬的旗帜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唐僧肉”。众网友纷纷感叹“名师出高徒”。

说实在的,每个人都会嗝屁。平时不想还好,想起来我就难过得要嗝屁。一方面,热力学第二定律决定了这个宇宙早晚要变成一大坨没有生机的银子,所以从最根本上说,我的存在“曾不能以一瞬”,我连个屁都算不上。另方面,谁也不能否认我曾来过这个世界,我非常、特别、分外、极其、死乞白赖地想证明自己的存在并非微不足道,我想做个——如果可以这么比喻的话——我想做个轰轰烈烈的屁。

月初,青年作家鲁念安在家中猝死多日后被发现,年仅31岁。我关注的一个博主“西区电台”评论说:“文学当然属于艺术,正因为如此也是‘无用’的,所以奢侈,对于生存尚无保障的朋友来说尤为如此。进而,即便不为稻粱谋,也不要因为文学夸大自己的价值,这种自我期许会对个人造成不可逆的戕害,不要这样。喜欢便喜欢,想写就努力去写,但不要以为自己或自己的作品很重要。何况咱们还有咱们的国情……”

“不要以为自己或自己的作品很重要”,这句话对我是当头一击,因为我对自己期许很高,不在眼前也在未来,一无所有的我不能再失去这可怜的期许。前几天我在朋友圈发了这么一段话:“如果有一天,我也沉默不语,你会不会诧异?我有时候会怀抱着他日必定成器的幻想坚持读坚持说坚持写,有时候看到网上几十上百就可以买十几本的经典名著,又难免会气馁,那些顶级作家尚且如此,何况我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呢,岂不是在做无用功?”

有的朋友说:“我知道你不会沉默不语”;有的朋友说:“不会,我感觉是迟早的事”;还有的朋友说:“不让你写你会不开心的,如果这样的话就坚持写下去,毕竟有趣的灵魂越来越少了”。最让我感动的是这个朋友的留言:“价格便宜不代表思想廉价,只是为了能让大众都有机会阅读,让思想得到传播,思想和文学对人的影响力是无价的”,她又补充道:“说不定哪一天你写的东西可以拯救某个人”。

她的话让我想起小学课本上那个捡鱼的小男孩的故事:退潮后,许多小鱼因未能跟上退去的潮水,滞留在了海滩上的小水洼里,眼看就要干涸而死。一个小男孩沿着海岸,将小鱼一条条捡起来扔回大海。一人见状对小男孩说:“这么多小鱼怎么扔得完呢?再者说,又有谁在乎呢?”小男孩没有停下,拾起一条小鱼说:“这条小鱼在乎。”

我不知道我能否等来我的那条小鱼,我能否对它有所帮助,但我和它确实是相濡以沫的关系,我对它需要我的信念支撑我写下去。司马迁身遭宫刑而不坠其志,因为他“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希望将其著作“藏之名山,传之后人”;卡夫卡临终前托付朋友烧掉自己的著作,有人说这是因为他不自信,有人说这是因为他不想世人误解他,有人说这是因为他兴尽而归,也有人说这是因为身为“饥饿艺术家”的他受不了以自身缺陷暴露于人反招鄙夷的命运。无论藏书还是烧书,无论期待后来者还是不期待,至少他们都曾写过,以敲下自己的肋骨蘸着自己的血的方式。我觉得对他们来说,写是一种生存方式。

前两天微博上一个博主“苏北人”发帖:“草,独立电影人太惨了,导演就在豆瓣蹲着,谁标记想看,直接关注你然后再私信你,再亲手把地址递给你 ”。

是蒋能杰导演的《矿民、马夫、尘肺病》。私信内容如下:

“你好!

我的新片,尘肺病题材,遗憾只有下载链接,在线公开不了。非常时期,多保重,周末愉快。此片陆续跟拍八年,虽难产,还是出炉。公益题材,欢迎私下传播推荐,传播才能更好发声。打扰了,新片不知效果怎么样,有时间看完的话,观后记得反馈给我。欢迎多批评,祝好。

本片主创:能杰敬上”。

其后是影片的百度云链接和提取码,导演还生怕观众(或者是观者,因未能成众)不会用百度云:

“(电脑观看,打开网页直接下载就可以了。手机观看,需安装百度网盘APP,再复制下载链接,软件自动识别链接,就可以在线观看和下载了)”。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我看得实在想落泪。跟踪拍摄八年的心血,为劳苦大众发声的作品,竟落得如此下场。他是怀着怎样的绝望才放弃上映啊?又是怀着怎样的希望才一个一个上门自荐啊?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吾德不孤,德必有邻;吾道不坠,道不远人。我对地下导演和作家的痛感同身受,因为我有时也觉得自己是个地下党。见过光明的人不能容忍黑暗,却要把自己的作品藏于暗无天日的地下。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舍利而证道者也。这取舍本身即是新时代最好的作品。蚂蚁缘槐夸大国?千里堤溃自蚁始。蚍蜉撼树谈何易?树倒猴散只朝夕。

屁乃腹中之气,岂有不放之理?

要战斗,要记录,要写作。

2020.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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