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你们兄弟吃点什么酒?”
“我吃米酒。姆妈,你呢?学锋,你吃什么?”
“老兄,我陪你吃点米酒?”
“我也吃点米酒。”
近些年除夕傍晚年夜饭开始前,在那个百度地图都找不到的江南小村西朱家里,我们母子兄弟间例行会有这样的对话。
这个时候,桌上摆满了各种菜肴,凉菜诸如刚出锅切好盛盘的白切大肠、白肉、猪头肉,热菜诸如猪前蹄炖肉圆、红烧野生鲫鱼、豆腐煨长肠、黄豆芽炒百叶丝、素炒水芹菜、猪头汤煨萝卜,等等,它们不仅是传统招牌菜,还有各种新年寓意,比如猪前蹄即耙财菜,做生意的人必得吃;鱼即年年有余;黄豆芽即如意菜;水芹菜为路路通。
但酒碗还是空的。
“酒要吃温的还是凉的?”母亲还会接着问。
“我吃凉的。”
虽然温酒是传统饮法,但凉酒热肚皮,也是故乡俗语。我喜欢喝凉的米酒。2024年10月底在杭州听美食大师陈立老师说,历史上,绍兴黄酒也是凉着喝的。
弟妹很快就去打了一大杯米酒来。这是家里专门用来装米酒或果汁的容器,一杯可装米酒3斤多。过去则更多用铝盆盛酒。
弟弟给母亲、我和他自己的碗里倒满,给父亲的碗里倒些许,如今也会给侄女倒上,给我女儿倒些许,太座和弟妹照例不喝。父亲年轻时也曾很能喝酒,后来戒了酒,几十年过去,已经不会喝酒了。就意志力这点,我和弟弟都是望父亲余尘莫及。
在各种家长里短的回忆提醒和祝福中,年夜饭开始了。
我年轻的时候,除夕夜这样的对话是不会出现的。那时,除夕的酒,自然是家酿的米酒。母亲喜欢喝点酒。从1990年代后期,我每年回家过年都给母亲带白酒。如今我偶尔混迹酒业,家里的白酒多了,才有了除夕夜喝什么的对话,母亲尊重我们兄弟的选择。
从1985年夏日我开始学着喝酒,如今成了别人眼中的酒鬼,除了3次留在北京的除夕,年夜饭喝的都是米酒。
米酒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三大酿造酒之一。传说中国酒的两大发明者,仪狄是用米酿酒,杜康是用秫酿酒。刘向《战国策》载:“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绝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
今天问度娘米酒,它告诉你的多是醪糟一类。醪糟一类的甜米酒,我家过去只在端午前做。我说的米酒,应该跟绍兴黄酒同出一源,原始版而已。
我家过去每年冬天私酿的米酒,是现存的农耕时代最古老的传统之一。甚至,酿酒的主要方法,自定型以来,也没有太多改变,就是用大米加曲药发酵,自然酿制而成。曲药用故乡曾经到处都是的辣蓼草制成。诗经里的“山有乔松,隰有游龙”,游龙即红蓼草。
要说跟过去的差别,无非就是材料尤其是米和曲的进步,以及工艺的提升,当然酒的度数和质量都提高了。
米酒,才是中国唯一的、真正的古法私酿,也是我如今唯一信任的私酿。
故乡今天虽无名酒,但酿酒的历史却源远流长。自我有记忆起,故乡每年冬日,大多数农家都会自己做米酒。即使在人民公社期间,无论丰歉,多少都会做点米酒。一来过年请客饮用,二来自我犒赏,三是过年祭祖请圈头(方言,按旧俗,过年时养猪人家要端着猪头和酒在猪圈外祭祀,以求来年猪长得快且好),也要用上酒。
我家每年都做米酒。最初是祖父负责做,后来是父母,父母年纪大了,则由弟弟做米酒。我小时候,常追着祖父,看他们酿酒。酿酒之法,也是言传身教。对于我家来说,做米酒是特别隆重之事。我家过去无长物,过年送镇上那些城镇户口的朋友,就是米酒。弟弟当家后,每年都做百五十斤大米的酒,依旧是冬日送亲朋的好物。
我最早从说书人嘴里、后来读《水浒传》,很长时间里,引以为豪地认为,那三碗不过冈的酒,武松喝了十八碗的酒,一定是我家那种米酒。醪糟我喝十八碗也只会肚撑不会醉。我家冬日酿的米酒,真是有许多人三碗即倒地长醉不起。这是一个故乡沙文主义的典型心态。当然,最近这两年,我成了酒业KOL,对于武松喝的是否我家那种米酒的信念有所动摇。毕竟,宋朝酒业非常发达,各种水果都能用来酿酒。
米酒在故乡,俗称杜酒。曾有故乡文化人望文生义,以为杜酒即杜康之酒。我后来读书多了,方知杜酒之名由来已久。杜甫《题张氏隐居》诗之二:“杜酒偏劳劝,张梨不外求。”宋人王楙《野客丛书·杜撰》:“然僕又观俗有杜田、杜园之説。杜之云者,犹言假耳。如言自酿薄酒,则曰杜酒。”原来杜酒是乡野之地的自酿酒。
米酒也叫腊酒。陆游有“莫笑农家腊酒浑”句。做酒最讲时令。故乡的米酒,通常冬天做,一般都是农历腊月,故叫腊酒。唐人岑参诗《送张献心充副使归河西杂句》:“玉缾素蚁腊酒香,金鞍白马紫游韁。”当然,现在工艺改进,也有在早秋就酿造的。前些年我喝到过老家早秋做的米酒。
腊月做米酒,想来一是秋收已毕,颗粒归仓,酿酒的粮食有了。二来旧时冬日农闲,闲来无事,总是好琢磨事。三是大概是长期的经验,冬天低温适合做米酒,时令太早,温度偏高时,做的米酒会酸。
米酒都是白色浑浊的,所以才会有“浊酒”一说。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陶渊明则称“虽无挥金事,浊酒聊可恃。”
要让酒清,用的是“酒湫”(方言音),用竹篾编织的一种器具,有点像具体而微的退笼,不过更细密。酒湫插入酒缸中央,就是酿酒时挖的“塘塘”,出酒后,酒渗透进这个篾器,而酒糟却不会。这个传统滗清酒的发明专利,是宋人,宋朝就用此法,分隔酒糟与酒,至今仍用。所以,宋以来米酒虽然还是浊酒浑酒,但却与过去大不一样了。
米酒好不好的标准,故乡只一个字,“凶”。凡“凶”者皆好酒。“凶”即意味着米酒度数偏高,喝多了更容易醉。求醉,才是自古以来爱酒者的心态。我后来知道,过去白酒降度难,黄酒米酒提度难。
米酒是否“凶”,取决于酿酒过程的“破水”工艺,即兑水,故乡俗称“斤破斤”的破水法,一般酒都会比较“凶”。我家自酿的米酒都很“凶”。不过,与现代白酒入口辛辣来个下马威不同,米酒很容易上口,极具亲和力,很容易迷惑人。它的“凶”,来自酒的后劲。
乡下人不讲究,也没条件讲究,我家喝酒,过去一直用的是碗,与北方喝酒用那几钱的小杯子喝酒断然不一样,就像水浒里打虎的武松一般。后来朋友到我家喝白酒,我们也是用碗喝,无论茅台五粮液还是其他。也许是好客的传统吧。直到有一年春节,上海朋友到我家,受不了,给我送了一套酒具。不过,我自己在家和母亲弟弟喝酒,无论白酒米酒,依然不是用碗,就是用太座带回家的茶杯,一杯2两。
三碗不过冈,确实可以用来描述我家自酿的米酒。
我们家亲眷并不多,但父母兄弟都热情好客,每年到我家喝酒的人,特别多。过去招待来客,都是自酿米酒。客人来了,母亲除了做饭,还得敬酒。当年,堂姑父、表叔、我祖父母的寄女婿,以及父亲的结拜兄弟们,最喜欢到我家喝酒,而且主要是跟我母亲喝。每年春节,父辈的亲眷朋友来我家,都是醉醺醺离开的。1980年代中后期许多在京读大学的常州籍男女生,直到1990年代中期,到我家,情状几乎和我的父辈一样。酒酣耳热,“耳根说尽功名话”后,每年都会有朋友醉卧在我家。大部分醉酒的朋友,都喝不到三碗。
那个年代,客人来了,只要酒缸里有米酒,无论是温一温再喝,还是凉着喝,一碗米酒下肚,再寒冷的冬天也有了暖意。冬日家里弥漫的,不仅有青菜的味道,还有米酒的味道,更有古朴的情义。
但米酒喝多了,可不好受,长醉不醒,其实都是米酒的后遗症。不仅如此,还浑身酸软,头疼欲裂。醒来口口声声再也不喝了,不过,到下一次喝酒,又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弟弟小小年纪时,调皮不懂事,跑人家家里去喝酒,就醉倒在人家酒缸边。但他至今仍爱喝米酒,还会做米酒,做的米酒很凶。
“没事,稻子是我们自己种的,酒是我们自己做的,有营养,喝醉了也没事。连产妇也用米酒泡红枣呢。”母亲在劝客人喝酒时总会这样说。
“来,我来敬敬你们,你们慢慢喝,我跟朱学东他爸就上楼去休息了。”每次朋友来我家喝酒,父母很少会陪我们,他们怕给我们添乱,但母亲或在酒席开始,或在菜上全后,总会用碗装半碗米酒,笑眯眯过来敬酒。我的旧同事前名记者商华鸽不怎么会喝酒,曾经在我家不到半小时就躺在地上了。他后来跟我说:“阿姨满头白发笑眯眯端着碗过来给我们晚辈敬酒,我能不喝完么?”
母亲说的,都是朴素的情感。自酿米酒,还是原始,提纯不够,所以喝多了不容易醒。千万别信诗人们写的那种醉酒状态。
“阿哥,再加点酒?”
“好,再加半碗。姆妈,你还来么?”
“我不来了,你们兄弟慢慢喝吧。”
通常,还不到7点,我和弟弟已经喝掉3碗米酒,母亲也喝了两碗。侄女和女儿早已跑去我在老家院子另一面的书房,父亲、太座和弟妹,则坐在杯盘狼藉的餐桌边,陪着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常。餐桌上我们家为除夕专门准备的传统下酒菜,白切大肠,还未吃完,已经出现白色的凝脂,红烧鲫鱼也有了新冻,只有萝卜还冒着热气,是弟妹新盛的。
因为有酒助兴,话也更多,传统年夜饭才会比平常的晚餐持续久得多。
我18岁考上大学前几乎没碰过酒。1985年夏天考上大学后开始喝酒,最多也就一瓶多啤酒。从1986大学第一个寒假起,我迷上了米酒。每个寒假,几乎每天都喝米酒,不是在自己家,就是在亲戚和同学家,那时候就像中举的范进,是新贵人,喝酒无忌。短短几年,酒量突飞猛进,从此再未放下。2017年离开职场后,我混迹酒业,遍尝现代名酒,成了一个著名酒鬼。家里自酿的米酒,居功至伟。
1989年春节后寒假开学,弟弟跟我一起去北京,兄弟俩拎了一加仑桶10斤米酒,本意带给同学品尝,但在二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上,兄弟俩闲来无事,就着花生瓜子,一路喝到北京,下火车时,加仑桶里剩下也就两斤多一点了。
盛年时,除夕晚上,我每次都和弟弟喝上5碗,超过3斤米酒。喝完,还能在弟弟的陪同下,在乡下静寂寒冷的暗夜里漫步聊天。最近几年除夕,一般和弟弟喝个三碗半。
当然,父母的遗传也是一个原因。母亲年轻时,村里人办喜事,母亲去帮忙。晚上主家请帮忙的人吃晚饭,村里人怂恿我堂叔跟我母亲斗酒。
“酒倒在脸盆里,端着脸盆喝的,只一盆,你叔叔就躺在了地上,从此你叔叔和村里人再也没人敢和我斗酒。”多年以后,母亲跟我们兄弟喝酒时,还会回忆起她当年喝酒的豪迈。
当然还有乡风熏染。常州这地,自魏晋南北朝衣冠南渡,此地即产美酒。宋人张端义《贵耳集》载,南宋宁宗时,宫里请艺人在御前表演杂剧,剧情中有三个官老爷,一个临安府尹,一个常州太守,一个衢州太守,三人争座次,常州太守对临安府尹谦让说,“岂宜在我二州之下。”临安是南宋都城,府尹亦即古代京兆尹。衢州太守不买账:“京兆尹合在我二州之下。”理由是京兆府尹“是我二州拍户”。当时临安府尹袁彦纯关心酒政,他从常州宜兴县和衢州龙游县批发当地酿制的酒在临安销售,“拍户”近似于今天的烟酒小卖部。
常州不仅产酒,酒风也盛。东坡客居常州南时,做《踏莎行》,写到“解佩投簪,求田问舍,黄鸡白酒渔樵社。元龙非复少时豪,耳根说尽功名话。”近人秋白在福建长汀临刑,饮酒一斤,谈笑自若,慨然为信仰殉身。
这样一块水土,养育出来的人,怎么会对酒疏远!东北虎西北狼,不及江南的小绵羊,并非空穴来风。
在广州《南风窗》任上,我偶尔在广东喝到福建人酿的米酒,近似故乡米酒味道,瞬间有了他乡遇故知之感。
如今我在北京生活已经40年,除了春节回江南,很少喝到米酒。我常下厨,过去用北方著名的料酒烧鱼烧肉,毫无故乡那种用米酒烧出的闻者垂涎的鲜香。一看配料表,才明白关窍,必须用粮食尤其大米酿造的料酒啊。每次用南方酒烧鱼烧肉,闻到那味道,我都会起故园之思。至今我都固执地认为,米酒作料酒,比绍酒还好,因为是生酒、鲜酒。
至于酒糟烧的糟扣肉,至今仍是我念念不忘的故乡名菜。一碗米饭5块,忆着已然心醉。
2024年4月底,弟弟将家里酿酒用的酒缸和盖缸用的米囤盖等都送给了朋友。我引以为豪的家园,为了别人的理想被征迁拆毁了。我家再也不会自己酿米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