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慢慢消失的时候

文摘   2024-09-20 07:04   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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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的9月21日,是“世界阿尔茨海默病日”。当你老了,脑子出问题了,记忆渐渐消失了,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人生?善待今天的他们,也许就是善待明天的自己。

----题记

一年又中秋。中秋赏月,从一抹晚霞开始。晚饭后,我们兄弟陪母亲来到家门口的水塘边,但见大湖山上,晚霞染尽天边,宛如一幅岁月的长卷。

如锦的晚霞渐渐褪色,那是夕阳留给天空的最后温柔。母亲很开心,微笑着在等待中秋月的升起。

看着她的脸庞开始模糊,想到她的精神世界日渐混沌,我的心中不禁有些伤感。母亲的天,正如这晚霞渐渐消失后,也将慢慢暗下去了!

那年春节,我们兄弟按以往的节奏,携儿带孙回家陪母亲过年。可让人揪心的是,我们发现母亲的神智间歇性地出现异常了。

她有时沉默不语,有时表情呆滞,有时反应迟钝。那天中午,母亲居然把电饭煲当作锅,放在媒气灶上准备烧饭,这让我们一惊非小。

上个月刚为她做了喜庆的80岁生日,她却说你们三兄弟都好长时间没回家了,是不是把我忘记了?

此刻只祈愿,长乐百年人

种种迹象表明,我们小时候心目中那个无所不能的母亲,已经开始渐行渐远了。

我们知道,外婆的晚年就是这样的症状。那几天,母亲神清时甚至还给我们描述过,外婆是怎样出去找不到回家的路,家人找了半天,却发现外婆躲在邻居家蚊帐的后面。她还问,我以后会不会也会像你们外婆一样?

这一刻的母亲是清醒的。我连忙说不会不会,妈你记性还这么好,几十年前的事都记得这么清楚。还有,你们兄弟姐妹六个,没一个是像外婆的。听了这话,妈妈还有些小得意,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两年后的大年三十,我们在三楼布置了新年彩饰,举办了家史上第一次“家庭春晚”。看到彩灯闪烁,气球飘舞,四代同堂,母亲很是开心,嘴里还哼着戏曲小调,憨笑着早早搬了小板凳坐着。

小朋友们依次上场,载歌载舞,演毕还不忘说一句“祝太婆、奶奶新年快乐”。母亲笑了,按我们事先的安排,她还给每个小朋友发了红包。可小孩是哪一家的、名字叫什么,母亲却怎么也分辨不清了,甚至把唯一的孙女也当作曾孙女。惹得小孙女大声“抗议”:奶奶你真是的,我是她们的姑姑呀!

合家团圆的氛围是温馨的,户外漫天的烟花是璀璨的。可母亲的天,却慢慢地黑下来了,那可怕的“阿尔茨海默”紧紧地缠上母亲了。

我母亲是一位极为普通的农村妇女,年轻时是个急性子,情商不高易得罪人,并非是一个完美的人,可她却是我们家的天。

如果说母亲的人生也有高光时刻,那就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她当了三四年民办教师,我9岁时在上余七一小学还成为她的学生。前些年,路上有人叫她周老师,她先是一愣,后是一喜,为此还高兴了好几天。

后来因奶奶年纪大了,一个人照顾我年幼的弟弟妹妹有些吃力,我当正式教师的父亲信奉入孝出悌,便规劝她回四都老家了。母亲命运的齿轮开始反向转动了,那一年她30岁。

前两年母亲还说,如果坚持下去,她也是一名有工资的退休老师。

这是我们一家唯一一张与奶奶的合影,那时我母亲还是个壮劳力

那个年代,回家便是当农民。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她像男劳力一样,起早摸黑地在生产队挣工分养家糊口,可工分却只有男劳力的六成。

在我印象里,家庭开支来自父亲的支持是非常有限的。我父亲是个公认的好老师,多才多艺,什么学科都能教,可并不擅长当家理纪。他平时喜欢喝点小酒抽点烟,与人交往还仗义疏财,这样,他每月三五十元的工资便所剩无几了。

记得一个星期天的上午,父亲与七八位同事沿着一条小溪抲鱼,到吃中饭时分了,队伍经过了好几位老师的家门口,可他们如有“大禹治水”一样的定力,路过自己家,就是不进门。

看到的一队人马拎着几条小鱼上门,已吃过午饭的母亲傻眼了。不过瞬间转嗔为笑,马上生火做饭,间隙去菜地摘了菜,还悄悄到邻居家借了十来个鸡蛋。

当时10来岁的我,领了父命后,屁颠屁颠地跑步去一里外的代销店打黄酒。那天主人热情,客人尽兴,我则练了三四次折返跑,父亲小半月的工资也让我跑没了。

长大后,许多人夸我身体素质好,却不知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年农村“单边户”家庭的苦,经历过的人都能感同身受。而母亲这个角色,就处在苦水的漩涡中心。

我母亲是个苦命人。她也算是出生于大户人家,可还没怎么体会当“富家小姐”的感觉,家中的房子田地就被分掉了;出嫁后,家里生活十分困难,她与父亲相依为命,孝敬奶奶,以女当男,变着法子撑起这个家,可三岁的妹妹意外溺亡让父母备受打击;人到中年,拼了命培养的几个孩子大学即将毕业,父亲却半途扔下她及老小病逝了,那一年母亲43岁。

苦命人的生活,总是充满了艰辛和泪水。我没见过母亲的青葱岁月,却见证了她后来漫长的苦涩人生。

母亲拍得很自然,小弟看去很阳光

以前母亲常跟我们说,年轻时吃点苦算不得苦,只要你们能读好书、会做事、有出息。这人呀,老来苦那才是真的苦。现在看来,在母亲能自我照顾的时候,我们对她的关心是远远不够的。母亲的世界很小,只装得下儿女;儿女的世界较大,却常常忽略了母亲。

行至暮年,母亲不用愁基本的物质生活了,身体还算硬朗,可“老来苦”却真的降临到她身上了。这些年,记忆的衰退,认知的模糊,思维的混乱,将她逼进了一座时间的迷宫,精神和灵魂不知指向何方

最美不过夕阳红,这句话宽慰了无数老人。这五年时光,我们若即若离地陪伴着母亲,却只能无奈地看着她的晚霞慢慢黯淡,感受她的世界渐渐混沌。

我们多次带她去医院治疗,但收效甚微。医生说目前患了这种病,只剩去路,没有归程。果然,除了不会打人等极端行为外,失智症老人缺失的记忆、奇异的言语和怪诞的举止,母亲大都陆陆续续出现了。比如,她不知道自己几岁了,邻居上门她会问你是哪里的……

城市草原,初夏的风吹过,我们母子也来过

在这里,我不想详细描述这些“尬事”,不忍为可怜的母亲“卖惨”,只记录我认为还有些“美感”的几个片断。

“时空记忆”慢慢忘了70岁以后,日历和钟是母亲必备的。到年底她会提前把日历买来,每天早上必会翻开新的一页;钟没电了她会及时换上电池,似乎不允许她的时间停顿。后来我们明白了,日历和钟,寄托着她内心的期待和希望,看着时间,数着日子,便知道节日假期何时到来,预判儿子孙儿哪天回家。

慢慢地,母亲常忘了添置新日历,到现在,母亲已经不知何年何月了。如今,我们仍常备着这两样东西,因为那是母亲曾经的时空记忆,是母亲对未来生活向往的载体。

“情感纽带”缓缓断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们在老家装了台程控电话,母亲视若珍宝,经常擦拭并用洁白的毛巾盖着,但她非必要不常用,因为打电话要花钱。有时我们话还没说完,她就说知道了,挂了挂了。过了几年,为她买了有虚拟网的老年手机,这下好了,她有事没事轮着给三个儿子打电话,说得最多的,自然是你们什么时候回家?

手机铃声响了一会了,怎么接真搞不定了

后来经我大姨的引导,母亲一度还用上了智能手机,看到这玩艺居然能与儿孙视频交流,她笑得合不拢嘴。再后来,她慢慢用老年机也不利索了,先是能拨能接,再是能接不能拨,最后在接听键贴上胶布提示,手机响了她也一脸茫然。维系儿孙情感的这根纽带,至此彻底断了。

“诗和远方” 渐渐没了。小时候,我家厢房对称地挂了四副镜框画,内容是“西湖十景”。 父亲说西湖又大又美,环湖一周要走一天,他还向母亲许愿说,有机会一定带她游上一次。从此,西子湖便成了母亲憧憬的“诗和远方”。遗憾的是,父亲直至辞世也没能兑现这个承诺。后来,两个弟弟都在杭州工作,他们便一次又一次陪母亲环湖走,她也乐此不疲地一遍又一遍游西湖。母亲出现状况以后,我们三兄弟就商量着,一年要带母亲出行一次。

桃红柳绿过扬州,莲花亭桥入眼眸

那年母亲节,我们开着一辆车,纯母子四人开始了苏南行。这时母亲还知道南京总统府中,曾住过孙中山和蒋介石,还能念出电视上听来的“烟花三月下扬州”。第二次出行的目的地是普陀山,除了对观音菩萨有点感觉外,母亲对“海天佛国”的其它风光已了无兴致了。计划第三次出行时,母亲死活不肯去了。

我们知道,哪怕美如黄山、漓江,在她眼中,与出门便见的大湖山、须江已基本没有区别了。

与亲家一起参观“根雕佛国,一不小心,母亲站在了C位

有两样东西,母亲一直视若宝贝。这就是一串钥匙和一叠钱,母亲时而紧紧地攥在手中,时而牢牢地捂在口袋里,时而藏起来不让人找到,当然她自己事后更找不到。因而,寻找“宝贝”成为我们的日常“课程”。

我这样揣摩:钥匙代表着家和安全,钱则是活着的保障。这是母亲在仅存的意识中,硬生生撑着的底线。有时,母亲会抽两张悄悄塞给我,这说明她视我为最可信任的人。这时,我常难以克制心情,泪流满面。

看去蛮好吃的,胃口真没有了

这两年,母亲渐渐进入了无欲无求的“境界”。吃,除了甜食,她似乎什么都味同嚼蜡;玩,除了娘家,她对任何地方都意兴阑珊;人,除了我们兄弟,她对其他人都视同路人。

晚霞渐渐失去了色彩,天真的慢慢黑下来了。除了那两个“宝贝”,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让她老人家眼中放光呢?

这个有光的世界,总有让你眼前一亮的东西。让母亲眼中放光的,竟然是一个小小银球。没错,就是那个让许多中老年人“朝迎晨曦去,晚载夕阳归”的乒乓球。

我们家有一张球桌,没事时兄弟几个会打上几下。我知道母亲年轻时会打乒乓球,只是现在年纪大了,怕她腿脚有个闪失。那天,见母亲在旁边看得入神,我说妈你也来打一下?母亲也不客气,真的拿起球拍打了起来,一推一挡,居然有板有眼。

真打起来,打篮球的小弟,还真不是对手

打得兴起时,她说上初中时还到县里参加过比赛,拿过第3名呢。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级别的比赛,反正此后跟她打球时,她都会反复说这句话。

我退出江山“乒坛”好多年了,可现在每次回家,陪母亲打乒乓成为“必修课”。只要一上场,她的眼眸就会光亮起来,神志也格外清楚。她会随着打球的回合来数数,有一次居然数到了270个。我当即表扬她,说妈你太厉害了,现在如去县里参加比赛,85后年龄组还能拿第3名。她听懂了,笑得很开心。

除了打乒乓,就是晚饭后让她坐上轮椅,到须江边游步道转悠,然后到她娘家埠头村过一下再回家,这是她最心仪的“黄金线路”。

看来,即便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娘家永远是女人的心灵港湾。

夕阳下,须江边,人一个,花几朵

前些天,我二弟还有个小创新,即让母亲坐会轮椅后下来,自己推着轮椅走上一段,交替前行,这既锻炼了她的身体,又增强了她的自信心。

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母亲那孱弱的身影,是那么的孤寂,那么的苍凉!

我把这些摄入镜头中,写在本子上,偶尔发段视频,写个小诗,记录母亲黄昏岁月的点点滴滴。此举还引起了一些朋友的关注,衢州散文名家雨龙兄调侃我,说是不是江郎才尽了?所写所发的东西,不是与小孙女过家家,就是拉老妈出来当演员!

推轮椅,不孤独,有小狗陪伴,有路和远方

雨龙兄你说得很对,现在我小小的世界已经无我,不是小的就是老的。

何况,我母亲的状态是每况愈下了。以前,我还常以母亲能准确地叫出我的名字而自豪,而如今,母亲已分辨不清我们兄弟谁大谁小了,可她仍“顽强”地认定我们三个是她的儿子。

西边的晚霞渐渐褪去,夏日的黄昏,天黑得很慢。陪着母亲在混沌的世界中摸索,已将近五年了,在这过程中,我也有一些小小的感触。

陪伴,是场长考宇宙洪荒,生命浩瀚无垠,但只有母亲和她的儿女,真正分享过心跳。人生路上,会有许多场考试。陪伴母亲变老是我生命中一场神圣的考试。母亲患病五年,我做到了每周必回家,风雨无阻,因为我知道,母亲会在家等我

但愿四人小组,岁岁山水程程

爱不等,孝莫迟,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最温暖的问候。当然,我并不是一个人在考试,和我一起走上考场的,还有我的两个弟弟,当然,三个贤淑的儿媳是强大的后援团。我们会一同陪伴母亲,走过晚霞消失的时光。我们希望这场考试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色难,真不容易。史上最短的一副对联,就是“容易,色难”。“容易”,是说宽容是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情;“色难”,出自《论语·为政》:“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意思是儿女侍奉父母,要长期做到和颜悦色,是件很难的事。

“阿姨”两度进我家,和颜悦色“母女”俩

陪伴母亲五年,对此感同身受。失智的母亲情绪很不稳定,古怪易怒,无论你付出了多少,她有时会视若无物。五年中,前后换了五任“阿姨”照顾,原因大都出在“色难”上,但我始终对她们心怀感恩。对子女来说,要化难为易,把微笑常挂脸上,哪怕读不懂母亲深沉的寂寞,也要让她在心中感觉人间值得。

宠小,不能忘老。当下,我们这些人大多成为了“老漂一族”,背井离乡,去儿女家为他们带孩子,许多人特别是奶奶外娑忙成陀螺累成狗。这样,有意无意间就会“厚小薄老”,甚至“有了孙子丢了娘”。是的,生儿育女,开枝散叶,孙辈天真可爱,是一个家庭的延续和希望。可人生是一场轮回,生命是一场路过,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反思:我们以前对自己的爷爷奶奶尽过了多少孝?能奢望孙辈将来在病榻前对你无微不至吗?

一老两少,基本上就是我现在的“世界”了

有人说得很现实,儿女如树枝尚可指望,这树叶嘛,就别抱太多希望了。在“上有更老、下有更小”的时段,既要慈幼,也要爱老。“老漂”不易,牵绊颇多,但纵有千般无奈,都不能成为漠视老人的理由。

中秋节来了。晚霞消散后,天慢慢黑了,一轮圆月便升起来了。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我们兄弟都回家了,陪母亲好好过了一个中秋节。母亲一边嚼着香甜的月饼,一边看着天上的月亮。小时候,我们应该也是这般模样。

今年中秋的月亮特别大、特别圆。

我弟弟问母亲,今天是什么节日呀?她一时答不上来,茫然地看着我,希望我能提示下。接着她说,我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呀?

我希望母亲这时能说一句:我忘了全世界,也不会忘记你们!但她没有说。母亲的心,这一刻一定是痛的。

我的心,也不由地一阵酸痛。爱并不能麻痹痛,但痛也不能掩饰爱。我想对母亲说:没事,哪怕有一天,你完全不记得我们了,我们也会为你留住最后一抹晚霞!

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

不问今夕何夕,但愿共此月明。母亲,永远是我们心中的白月光!

(图片由作者提供)

编辑:芭蕉绿了  衢州明天   

审校:如水  伍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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